这时,齐川从外面进来,拿了件袍子扔给他:“挂在后院的树上,该是大人你的吧。”
那人惊讶得中衣都忘记捂了,不是因为齐川替他拿来了衣裳,而是……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桑梓县县令,陈淮。
陈淮是当朝首辅秦之敬的门生,也是他那一年殿试的榜眼。陈淮原本一直在京中为官,当了六年的京官,虽然有秦之敬的帮衬,但秦之敬为人耿直,陈淮始终没能晋迁。
后来,还是秦之敬找到的他,问他愿不愿意到桑梓县去做县令。
桑梓临近胡狄,边关之地,其地位重要不可言喻。
起初陈淮也是一百万个不愿意,就算当个几年外官,有了政绩,回京之后好晋迁,但陈淮胆小,一则这边城连年不稳,流寇侵犯,胡狄虎视眈眈。
他想要政绩,但更像保住自己的小命。
不过,秦之敬告诉他:“你任期五年,我保镇北将军驻军五年。”
“章肃文将军?”陈淮眼前立刻亮了起来。
“正是。”
陈淮当即拍案道:“好,我去。多谢老师。”
陈淮裹在那件官袍子里,明明是他的官服,却好像大了一号。
“两位是来找章将军的么?”
白辰见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大人怎么了?”
陈淮抬眼看向白辰,白辰这才看清,这人惨白的脸色中,带了点青灰,双眼深深凹陷进去,浓浓的黑眼圈挂在眼底,胡子拉渣的模样,不知熬了多少夜。
“大人昨夜没睡好么?”
陈淮打了个哆嗦:“不是昨夜,是自打本官来了这县里之后,就从没睡过一顿安稳觉。”
白辰疑惑:“这是为何?”
陈淮哭丧着一脸:“我也很想知道是为什么啊!”
陈淮带白、齐二人来见章肃文,路上陈淮叮嘱说,章肃文近来也是古怪,万一他发了狂,劝他二人还是先行自保要紧。
他如是说,白辰越加觉得不安。
走在他旁边的齐川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没事的。那人怎么也算半个降妖师不是?”
军营离县衙不远,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驻兵处。
陈淮道:“两位,本官就不陪二位进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趁人之危
营前的兵士打量了番白辰,撂了一句:“等着。”转身跌跌撞撞地进了大营。
白辰睇着左右两侧的守军,谓齐川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和那个县令一样,神思倦怠,两眼无神,大白天的,一副嗜睡不醒的样子。”
齐川也是早就察觉了异况,“嗯”了声:“不是没睡醒,而是烟花之地呆得太久,耗去了心神。”
白辰假意挤兑他:“看来齐大人对此真是颇有心得啊,啧啧啧。”
“说什么呢你。”齐川掐了他一把腰上的嫩肉,白辰哇啦哇啦地叫唤着求饶。
白辰暗暗地挪开两步,齐川堂而皇之地也跟着他移了两步。
“别躲了,再躲可就要上墙了。”
“砰。”
白辰后退一步,肩膀猛地撞在了侧后的墙上,反而一个弹力,把他撞回到某人的身前。
齐川把人拽过来,替他揉着肩膀:“不过,你也没有说错,我久居京中,秦楼楚馆也没有少去,那些成日流连在馆中的人,就是这副模样。”
白辰眼底被撞出了些水雾,此时望着齐川,水灵灵,竟是说不出的委屈。
“我只是逢场作戏。”齐川发誓道。
白辰眨着眼,认真说道:“下次带我一起去。”
齐川:“……”
大营中,响作一片急急忙忙的脚步。
章肃文竟是被两名侍卫搀扶着过来,乍一见面,白辰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这人脸色蜡黄,眼中布满着血丝,身形更是消瘦得不成样子。
“章肃文?”
白辰讶然扶住他,犹疑着喊了一声。
“白……白辰……”章肃文说完,居然直接晕了过去。
时至傍晚,营中点了照明的火盆,三三两两的火光,恣意摇晃。
伙头军做的饭,那些士兵们个个吃得狼吞虎咽,白辰望着一碗硬邦邦,黑乎乎的焦饭,怎么也下咽不了。
“你们就吃这个?”白辰拿了筷子,又放下。
章肃文默默地夹起一口,硬是塞到了嘴里:“不然怎么办,不吃东西,撑不过几日的。”
“这城中有鬼魄。”齐川按下章肃文的筷子,“17 若是妖魅,你应该能制得住。若是鬼魄……”
先前章肃文晕倒,齐川以灵元力探查得知,这人身上染了邪祟,且沾染已久,鬼魄至阴,故而吮吸他的元阳。
同那些青楼中人差不离,而不同则是,那些鬼魄比起那些妓人,一夜一夜攫取他们元阳,慢慢熬尽他们的性命罢了。
如不是白辰他们及时赶到,想来这满城满营,统统成了枉死鬼,都无人知晓了。
“我来之前,曾去见过前一任的驻军,马将军。”
章肃文唤来侍从点起屋中的油灯,侍从退出门前,躬着身子说:“将军,快入夜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自己……小心些。”
白辰和齐川不明所以。章肃文仍旧是缓缓说起:“马将军告诉我,桑梓县早先换过好几拨驻军,原因都是在驻扎期间,会有将士不明原因的死去,但始终查不出原因。他还曾劝阻过我,这趟差事,能推,便推了吧。”
白辰双手支着下巴,撑在桌上,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耷拉着:“若是推了,就不是你章肃文了啊。”
“是啊。”章肃文苦笑,几口扒拉完了碗里黑漆漆的米饭,“白辰,入夜之后,你们自己划道结界,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处,可你们既然进了城,这一时半会也难以出去了。”
“夜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古怪?”
齐川看着章肃文站起,双眼突然愣愣地盯住白辰,眸中生出一种几近贪婪的欲望,正在爆发增长。
章肃文指尖死死地抠进自己的掌心,大口地喘着粗气,随即趔趔趄趄地冲出门口,猛地把他们的房门锁上,他哑着嗓子在外面吼道:“千万不要出来!”
齐川还在疑惑章肃文的举动,忽然听到身后发出一串动静。他刚一转身,一只滚烫的人形火炉就贴到了他的身上。
“齐川,我好热。”
白辰搂住他的脖子,却是不住地往他身上蹭着,口中溢出细碎的呻//吟,酥软,魅惑的声音几乎要崩断齐川脑中那根名曰理智的神经。
“齐川……”
白辰双眉紧蹙,整个人软绵绵的,恨不得把自己糅进齐川的体内,他一手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形状娇好的锁骨上,爬着几丝黑色的魔纹,如墨色晕染,一寸一寸地蔓延。
这般□□满满的景色就这么直接曝在齐川的面前,饶是齐川,此时也觉得下腹的一股燥热,凶狠地窜到头顶。
齐川一把将人揽住,让已经烧光神智的人紧靠在他的怀中,掌中生出一抹淡金的光芒慢慢地从这人的神阙穴渗入进去。
“唔……”
怀抱着的身子微微一颤,齐川差点就再是把持不住。却瞧见白辰眼尾处,凝出一滴泪水。齐川无奈,长叹一声,打横将人抱起,放到床上。
二指划过,一方金色的结界小心翼翼地落在白辰的周围。
白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好在眉心已渐渐舒展,齐川替他拉好了领襟,这人锁骨上的墨莲亦是不再滋长,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颜色一点一点地褪淡了些。
齐川站在房中,闭上眼,蓦地,从他手中撒开一把金沫,像是碎雨般,在屋里四散洒落。
一些落下,一些金粉停在半空,越聚越多,竟然勾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人影。
人影一个比一个身姿妖娆,屋子里竟然有三具女子的轮廓。
两具正趴在榻上的那道结界上,还有一具正站在齐川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没有受到影响?!”
金粉勾勒出的人影突然张口说话,嗓音尖细得好像拉破了高音弦的二胡,听得人耳膜生疼,头皮发麻。
“汝等既然身死,为何还敢徘徊人世。”
刹那!变故陡生!
密布在这些轮廓上的金沫子幻成一柄柄光剑!从西面八方径直刺透三具鬼魄的身体!
“啊!啊!啊!”
爆炸开的金色,带出一片片的碎骨。
骨成灰黑,融于夜色,无影无形。
最后一点飘在齐川的眼前,周身已被金光牢牢圈住,却仍是不死心。
“为什么你会无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配知道。”齐川一下捏爆那片碎骨,屋子里顿时归于黑暗。
齐川走到床边,见白辰呼吸缓和,已是睡去。齐川俯下身,轻柔地在他额心落下一吻,低语道:“本王没有乘人之危,阿辰,你该怎么报答本王。”
说罢,他起身走到门前,拉开大门。
整座营中,到处是不堪入耳的□□,低喘。
齐川一声冷哧,掌中催开赤炎金剑。
☆、二零一五
“齐川!”
一大清早的军营里,突然响起一声怒不可遏的大吼!
齐川手里端着一方木盘,盘子里是刚刚出锅的早点。齐川刚一推开门,就看见床上那人,一头气呼呼的炸毛样子,双拳“砰砰”地怒砸他设下的结界。
白辰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被锁在结界中,而且居然还是他破不开的结界。
齐川搁下盘子,顺道收起结界:“这营里的饭菜不能吃,我只好自己做了一些。”
“你做的?”白辰一下从床上跳到桌边,清粥,包子,还配了几碟子佐菜,“嗯嗯,看着还行。”
白辰昨日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一碗热滚滚的清粥下肚,无比餍足,自然也就不去计较齐川把他关在结界中的事了。
“齐川,昨夜后来有发生什么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白辰甩了甩脑袋,依稀有一些断断续续地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
“那你还能记得哪些?”齐川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我……”白辰看着齐川,只是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两颊上慢慢生出了几许绯红。
“阿辰,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说起来,白辰确是记得不少,除了最后熟睡中的那一些,其余的他都有些印象,包括自己主动缠上齐川,包括齐川这个得寸进尺之徒在自己颈边种下红痕,还有这人出门前说的那一句话。
白辰突然觉得在这人面前,自己忽然多了份慷慨就义的凌然。
“我记得昨晚吃饭的时候,那个侍从进来点了油灯,之后……之后我就有些迷糊了,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身边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只记得那道声音从我的耳边朝心口上钻,钻得整颗心脏都酥//痒得厉害,恨不得……”白辰缓了口气,双手摸上脸颊,想要掩去那抹滚烫,“再后来,我就……好像就缠上你了……齐川,我那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啊。”
“不。”齐川倾身过去,凑近他的耳侧,“阿辰,你情动的样子,简直好看死了。我巴不得当时就要了你。”
白辰忽然不知所措,整个人瞬间僵住了,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羞赧。
啊啊啊啊啊!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一本正经说着这么羞耻的话啊!
齐川见这人快要奔溃,心知逗到了极限,马上见好就收:“要不要去见见章肃文,昨晚营里的动静还真是不小。”
“呃?哦,好。”
白辰被齐川拖来见章肃文,章肃文的那张脸,今日比昨日更是惨了一分,两眼几成了死灰,茫茫然的眼中,失去了往日全部的神采。
见两人来到,章肃文勉强撑着起身子,嗓子干涩得被火燎过似的:“两位,可是有办法解了?”
“算不得解,但多少知道是怎么回事。”齐川边说着,边取出锁魂铃。
白辰奇道:“咦,这不是在我身上的么?”
齐川:“嗯,我从你身上摸来的。”
白辰:“咳咳,摸……”
齐川:“嗯,摸了几遍。”
白辰怒。
齐川:“改天让你摸回来,想摸几遍就几遍。”
白辰:“滚!”
锁魂铃从齐川的掌中慢慢浮到空中,只听一声雷响,铃声突然大作。
一道杏黄的光芒在锁魂铃外一圈圈缠绕起来。
“你这恶人!快把我放出去!”
铃中弥漫出一丝弯弯曲曲地绿色魂光,却因为被金光束缚着,始终挣脱不开。但白辰和章肃文能够清楚地看见,这是一具女子的鬼魄。
乃至面容,这一刻,都清晰万分。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迫害我军?”
数月以来,被这些瞧不见的鬼影害到如斯田地,如今,终是见到了祸首的模样,章肃文怒火横生,猛地抽出佩剑,青光划开,一剑透过那女子的虚影。
“桀桀桀。从伍的果真都是个傻子。寻常的刀剑,又岂能伤得了我。”女子满眼轻蔑,“我劝你们赶快放了我,否则,等姥姥来了,一定不会轻饶你们!呀!”
女子的发上落了一点苍蓝的火光,微小的光点,弱不可见。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点灵火,反倒把那女子吓得虚影都开始觳觫。
“刀剑伤不了你,那你就等着魂飞魄散好了。”白辰的掌心上悬浮着一团灵火,不以为意道,“你不肯说,那我们就再抓一个,一个两个不说,总会有三个四个愿意的不是?”
白辰呲着牙,冲这女子一笑,女子浑身一抖,色厉内荏道:“姥姥会来救我的!大不了,你散了我的魂啊!反正我已经死了!”
女子说完,“嗖”的一下,钻回了铃中。
齐川收回锁魂铃,白辰伸手去抓:“哎哎,我的。”
齐川把铃塞入怀中:“你容易受她蛊惑。”
白辰:“哪有!”
齐川:“昨晚。”
白辰:“唔。”
“章将军,我想看一下桑梓县历年的年鉴。”齐川对章肃文道。
“好,我派人去找陈淮要来。”章肃文答。
齐川抓着白辰的手,走出屋子:“送到阿辰的房里就好。”
章肃文愣了会儿,应道:“本将知道。”
桑梓县有七百三十二户,共两千零一十六人。
这是陈淮接任时,前一任县官留给他的年鉴上书明着的。
白辰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那盏烛灯的灯芯被挑了一次,又一次。
白辰把一本年鉴拍在齐川的面前:“不用看了,这问题忒大了。”
白辰指着册子上一连串的数字,“陈淮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从前几任到他这一任,这县里的户数,人数居然一次都没有变过!怎么可能!”
齐川把另一本册子递给他,白辰瞟了一眼,是关于桑梓县往年所发生过的大事记载。
“十九年前,桑梓县曾经遭遇过一场疫症,当时年鉴记录的人数是七百三十二户,共两千零一十五人。”
齐川靠进椅背,揉着眼,“比如今少了一人。”
“你是想说……”白辰捧着册子,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而此时的窗外,天边卷涌起层层叠叠的黑云,霎那,把白日覆成了黑夜。
齐川怀中的锁魂铃“铃铃”作响起来,发出清脆的笑声。
“我早就说过,姥姥不会放过你们的。桀桀桀。”
☆、十九年前
“不放过么?呵呵。”白辰一脚踹开大门,朗声笑道,“不放过正好,也懒得我们费尽心思找她。”
半空中,黑云浓郁,横扫过大片的天空,生生将白昼涂成了漆黑。
与此同时,营中出现大片大片浓稠的雾气,像昨夜那般,迷雾浓郁到看不清咫尺之距。黑灰的雾气中,飘出阵阵妖娆的低吟,肆无忌惮地漫散进大营,钻进每一扇房门的缝隙里。
不过片刻,整片大营已被重重的黑雾笼罩,犹如被倾覆的城池,暗无天日。细细传来,只有屋子里男子低沉的喘息。
无数具雾色的鬼魄从中飘飘荡荡地走出,发出“桀桀桀”的笑声,同锁魂铃中的那一只一样,赤着身子,一步一步,凌空踩在平地上。
“姥姥!”
碧绿的魂光猛地从铃中窜出,却被一道金色光绳勒住,光绳磕进她的魂骨,勒出触目惊心的黑红痕迹。
“姥姥救我!”
层云翻动,有低哑的声音从云雾中传来,由远及近,如呜咽着的泣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