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兮身躯微僵。
五百年,对于其他仙人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对于他们二人,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芥茗伸手环抱住玄兮,另一支手艰难地伸入混沌之中,说道:“以后,还是靠师傅来护着你吧。”
☆、听说沦陷紫府
洞冥,重明,身份千差万别,却有一点最为接近——指引光明之道。
芥茗手中熊熊燃起的火焰,把整个混沌空间全部燃尽,落地时发觉他们二人竟然降落在一片碧海上,周围空无一人。
海波荡漾,艳阳高照,风吹来湿漉漉的咸味儿,和先前的肃杀气氛完全不同。
玄兮打量了周围一圈,说道:“东海。”
芥茗沉吟片刻,缓缓道:“东华东岳,两帝生于东海扶桑,金虹岳将混沌尽头设于此,就不怕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玄兮抿唇不语,似乎对于东岳帝君的做法也不甚明了,芥茗拍了拍腰上的捆仙绳,狭促一笑:“宝贝徒弟,我教你个更好玩儿的。”
他瘦长的手指在绳索上轻轻一点,绳子便消失无踪了,芥茗眉眼弯弯道:“你若是想我了,便摸摸自己的腰,我就能感觉到,就能来找你了。”
玄兮脸色紧绷,沉默地看着芥茗,直把芥茗看的哈哈大笑。
只要他还有尴尬,那就代表他未忘记北冥的那一场云雨,芥茗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毫不意外地觉得满足。
纵然有几万年的记忆,却远不及这五百年来的鲜活,不及这一朝血脉膨胀引发的狂热。
“你怎的还是如此冰冷,五百年间就没有什么令你能多一些表情的吗?”芥茗笑完了挑挑眉,大大方方地摸了摸玄兮脸颊,揩了满手油后满意道,“不和你说笑了,我们去扶桑吧。”
玄兮僵硬地退后几步,盯着他眉间那抹圆润的朱砂红看了一阵,随即缓缓道:“王母失踪了。”
芥茗笑容一止,沉默片刻:“我知道。”
“不仅仅是王母,但凡修为高深者都在近日失去踪迹,瑶池无主,四方道场也无人镇守,所以东岳帝君袭击昆仑,局势紧张。”玄兮眉头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芥茗转过身,凝视天海交际处:“金虹岳是盘古后裔,上古天神血脉,王母和所有与其有关联之人,皆会受到影响,原本有他兄长东华帝君把持大局,可他杀了东华帝君,所以现在可以说无法无天。”
玄兮站在他背后道:“可听闻此前,天界平静了几万年。”
“那是因为两位帝师和众仙曾经合力将金虹岳给封印在了泰山玉皇殿,法力全封,他无能为力……但不知这五百年间发生了何事,他竟然从封印中出来,还将宁封子整得如此狼狈,”芥茗不温不火地说道,他说完蓦地转身,似笑非笑道,
“若是他们知道五百年前,我存心使了绊子让你来杀我,不知是不是也要把我封起来。”
玄兮看他一眼,垂眸不语。
芥茗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是靠着昆仑镜和四散的神魂保留了一条命,我会向王母请罪,昭告天下,错不在你。”
玄兮眉头一凝,低声说道:“去找扶桑吧。”
芥茗笑起来:“我以为你想和我多聊几句,所以特意和你掏心掏肺。反正如今瑶池也无威胁了,金虹岳不足畏惧,我们慢慢散步过去也未尝不可呀。”
玄兮撇过头,拎起九转曜华剑便腾云跃起,芥茗仰头看他那身白衣,再默默垂眸扫了眼自己的银发:“啐,费尽心机替我换了回来,我若是现在逃了,后卿你可上哪儿哭去。”
二人御法飞行,不出半日便寻到扶桑之城。
一株巨大的扶桑树扎根在城池中央,传闻中此处乃日升处,阳气极盛,在这里,按说后卿的力量无法渗透。
恐怕也是思及至此,芥茗感到玄兮稍稍放松了一些把剑负在身后,虽说还是随时一副大战的架势,却没先前那么咄咄逼人,他自己却微微眯起眼,仰头打量了那株巨大的扶桑树许久。
二人踏入城中,一眼便能看到扶桑树落地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奢华,壮阔,金光夺目。
“是紫府帝宫,”芥茗眯起眼,“有意思,东华帝君已殒了数万年,紫府竟然还未衰落。”
玄兮凝视片刻:“从未听说过此处。”
“因为你还是太年轻了,”芥茗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几万年前,东华还在的时候,修行得道之人经历雷劫,若是成功,并非直接入昆仑,而是被带入东海,受东华帝君赦封,当年这里是所有修道者趋之若鹜之地。”
二人穿过城中人群,芥茗的发色每每引人注目,他便回之温柔微笑,如春风缓沐,令人不自觉忘乎所以,不以为奇。
玄兮没再说话,沉默地走在芥茗身边。
两人的身份似乎逆转了过来,但其实也从未逆转过,无论是重明还是芥茗,总是比玄兮更多话,更招人喜欢,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玄兮不会再对芥茗动手,不会冷着脸让他闭嘴。
紫府帝宫之外,玄兮拦住芥茗,芥茗挑了挑眉。
玄兮抽出背后的剑,不容分说走在了芥茗前面,芥茗弯唇笑笑,紧跟其后,手却暗暗抚上了腰际。
开门一刻,芥茗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禁制,他立马按住玄兮肩膀,低声道:“不要进去。”
宫殿外是熙攘人群,阳光普照,内里却黑暗的如同魔物巢穴,森冷骇人。
芥茗顺手捏了一团火砸进去,同时目光朝外瞥了瞥,发现他们两人站在门可罗雀的宫殿前,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他们的奇怪举动。
芥茗满面冰冷地环视了眼四周,火球砸进黑洞洞的宫殿,却连个浪都没打出来。
“退后。”
玄兮却未动,眼神坚定问道:“你要毁了这里?”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说着,他手上泛出莹莹火光,火光映入眼中,神彩异样动人。
玄兮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外面的凡人是真实的,若是反?2 缌遥A豕恪!?br /> “所以说了让你退后,把我能波及到的范围都给控制起来,别轻易伤了这些普通人。”芥茗双手张开,准备施法,奈何玄兮握着他手腕的手仍旧不松,芥茗心绪浮躁,冷冷瞥了他一眼:“怎么,这么快就开始不听话了?”
玄兮绷着脸,沉声道:“你记忆修为虽圆满,却并未入仙籍,如今依旧是草精之身,充其量是散仙。”
芥茗一愣,虽说从前的记忆和修为皆回来,可如今他仍旧是芥茗,五百年来的执着和逆鳞一时无法更改,乍然听到这句话,怒火无法抑制地燃烧起来,危险的眯了眯眼,笑道:“你在强调什么?”
玄兮见惯了芥茗先前暴怒的模样,平静回道:“若铸错,不用经过斩仙台审理,谁都能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芥茗一怔,完全没考虑到还有这档子事儿。
玄兮伸手捏出手诀,顿时一股禁制从帝宫内部蔓延出来,朝外架起一座巨大禁制,将整座紫府帝宫笼罩起来,芥茗沉着地看着他的举动,低吟道:“能被你用禁制圈起来,还一点反应都没有,里面有活物的可能性极低。”
但凡有敌手,玄兮张开禁制都会发现,然而刚刚一点反应都没有,若不是没有活物,便是里面的东西道行太深,强行掩藏了自己的气息。
“不可掉以轻心。”玄兮松开手,拔出九转曜华剑抵在身前护法,缓缓踏进殿门,芥茗神色复杂地跟在他身后,紧紧盯着对方背影。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宫室回荡,空气中却没有陈旧的气味,光线很差,芥茗召出一团没有法力的凡间火种,心烦意乱地照亮四周。
玄兮的发冠在火光前面发出莹莹光泽,和他一身白袍的银边一样,耀眼又绚烂。
芥茗将目光从他身上缓缓游移开,扫视周围,巨大的宫室中,精致的铜灯安静站放,金红的地毯铺在主道中央,文武俯首的盛况依稀可见,他的最终目光挪到宫室一旁,放置的祭祀器具上——东华帝君生性温柔,爱好礼乐,一排排编钟和箜篌树立冷清,却未曾沾染上一丝灰尘。
芥茗走上前,一一打量过这些。
“看这里。”玄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芥茗转过身,看到宫室尽头伫立着一座等身雕像,白玉雕刻,金光弥散,恍然一眼,竟然和玉皇殿里的那尊雕塑有多分相像。
玄兮皱了皱眉,低声道:“法相四周没有护法护持。”
这尊高高摆放的雕像,刻画的非常细致,将神君的眉眼勾勒的栩栩如生,慈悲柔和,芥茗曾和东华帝君有过数面之缘,当年的重明心性也偏文雅,偶尔会抚琴作乐,两人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
“你说,是否可能是金虹岳把谁给封在了里面?这小兔崽子最喜欢干这种事儿了,”芥茗眯了眯眼,想到宁封子当日被封在了丹炉内,“不如直接打碎了,看看有什么猫腻。”
玄兮二话不说跳上了台子,却没有听芥茗胡扯,他一手贴上雕像,唇边喃喃低吟口诀。
芥茗看着他这副一往无前的模样,舔舔嘴角,又想到在北冥,被他按在床榻上浑身瘫软的感受。
随即一股奇异的感觉升上心头,背德感将先前的旖旎念头全盘推翻,心中仿佛有一个小人在大声指责他——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惜真身,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徒弟下手!
芥茗脸色倏变,掌中火光顿时熄灭,殿门也不知何时被关上,宫室陷入一片逼仄昏暗。
“芥茗,”玄兮沉声喊道,随即改口,“师傅?”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虽然空间昏暗,可仙家直觉可以敏锐察觉到芥茗就在这里。
曜华剑寒光微闪,电光火石间,宫室内灯火燃起,轰鸣祷告声如雷鸣压制过来。
玄兮面色一寒,反手背剑,铿锵鸣响声响起。
“你要杀我?”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如鬼魅般响起,玄兮目光猛颤,下一刻他翻身将芥茗按在地上,声音嘶哑道:“清醒过来!”
宫室之中诡异地自发响起琴瑟钟鸣之声,芥茗手中仙魔之气浑然融合,化作一条蛇似的铁链,猛地扎进玄兮丹田。
玄兮惊诧俯首,却见芥茗面色略奇怪,铁链在丹田中轻轻摸索了几道,并未伤及根本,力度甚至有些挑逗似的微妙:“奇怪,我曾与你一丝神魂,怎么没了……”
玄兮一把握住铁链,怒火微扬:“……你醒醒!”
芥茗想了会儿,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上次交合之后便拿了回来了。”
玄兮神魂震惊,只见手中的铁链猝然消失,随即芥茗毫无畏惧似的,笑容诡异躺在他身下缓缓召出了一面华光四溢的镜子……
☆、听闻扶桑有劫
“想不到如今竟能让这面昆仑镜,破镜重圆……”芥茗眼中闪烁疯狂,下一刻,他一手握住昆仑镜,光芒大盛,整座宫室中的烛光和乐声也更加张狂。
玄兮无视丹田的伤,提剑念出一道口诀,霎时乐声震颤,肉眼可见的禁制笼罩起宫室。
芥茗握着昆仑镜缓缓回身,一袭银发在狂浪中飞舞:“乖徒儿,这里的魔气潜藏于地脉,连接在我身,除非杀了我,否则你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周围气息混乱爆裂,玄兮设下禁制,将芥茗在狂暴中挥出的法力全部吸收,避免波及到帝宫之外。
“这与你又有何干?”玄兮声音低沉,眼神死死盯住芥茗。
“来让我领教领教,这五百年你的修为可否精进了吧!”芥茗狂笑着挥动昆仑镜,星光碎散,忽而拢聚成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剑如其人,剑刃美艳锋利,绘着最古老繁复的咒文,毫无犹豫地朝着玄兮奔袭而来。
玄兮眼神微微凌厉,挥剑挡住对方一剑,法力相抗瞬间荡开一层巨大的冲击!
宫室中的烛火未受影响,反而越燃越烈,随着更加激昂的钟鸣之声,将二人缠斗的光影尽数投放在了斑驳的墙壁上。
那尊白玉的雕像坐落在深帝宫的尽头,在这番激烈的打斗中诡异的安静。
“玄兮,你的剑法是越发凌厉了,可法术仍旧使得妇人之仁!”芥茗舔唇恣笑,眼神嚣张露骨,充满了侵略性。
玄兮抿唇不语,每一剑都稳打稳扎,看似要碰到芥茗,却只是挡住对方的攻击,封住对方的退路。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芥茗被逼至角落中,看向玄兮的眼神逐渐产生变化。
钟鸣之声如山川遇洪流,壮烈激昂,催促着二人由撕斗逐渐变为死斗。
芥茗白玉似的脸上布上了一层细密汗珠,在红艳艳的烛光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孱弱和柔美。
九转曜华剑猛地插入芥茗身后的柱子里,玄兮将人按在雕像下,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怒:“为何在此发难?”
芥茗眯了眯眼,仰起脖子露出脆弱喉结,放声大笑:“我怕我若是离开了这里,便再也不能见你了。不如将你杀了,把你每一根头发每一缕神魂都带在身上才好。”
玄兮目光避不可及露出一丝羞恼和茫然,不想下一刻,曜华剑不受控制,猛地从柱子里抽出,狠狠钉穿了芥茗。
“师傅!”玄兮破口怒吼,迫不及待妄图抽出曜华剑,却被芥茗紧紧抓住了手,芥茗此刻的笑容恬淡又满足,像极了玄兮五百年前如噩梦般的那一幕。
“你看看,我还是心疼你的,”芥茗眼神执拗地握紧他,眼底却涌出一抹浓重的深黑,“若是永远想不起我就是重明,我定能死死纠缠着你,可我一旦想起了我是重明,我的魔化就会不可逆转的延续下去,到最后,必然会杀了你。”
玄兮额角青筋暴起,他挣脱芥茗的手掌,猝然震碎曜华剑,仙器反伤他手臂鲜血淋漓,他却毫不在意,只狠狠按住芥茗腹部伤口,源源不断注入真元。
芥茗唇角的笑意僵住,默默垂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须臾过去,玄兮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另一只手抬起,顿时禁制撤离,他抱起芥茗便像帝宫外冲去!
“既然仙尊已经敞开了心扉,玄兮仙君怎得不就地回应呢?”
洪亮声音响彻帝宫,周围的钟鸣之声在此声之下微微发颤,玄兮一脚踹在门框之上,缓缓回神,神情阴郁:“东岳帝君,放行。”
白玉雕像后面缓缓凝出一人身影,嘴角含笑,譬如蛇蝎:“仙君释放禁制时未察觉出本尊,难道此刻还以为,能以一己之力违抗本尊不成?”
玄兮手臂上的鲜血潺潺流落在地,他立刻吟起口诀,在二人身周立起阵法守护。
芥茗将一切收至眼底,眼中乌黑更深沉,他靠在玄兮怀中,笑意冷冽道:“金虹岳,你当我是死的不成?”
金虹岳提剑缓缓走下神台,含笑温言道:“仙尊你心障未除,哪怕生生世世轮回,也最终会落得个神魂破碎而死的结局。”
曜华剑是芥茗心魔驱使,控制其伤及自身的,实为自寻死路,与金虹岳所说几乎无异,玄兮手臂微紧,死死盯住芥茗。
芥茗两眼眯成月牙,笑容越发大方:“连我当年死因都窥探出了,我真是好奇你与后卿竟交心到何种程度。”
金虹岳不在意他话中鄙夷,目光缓缓落于他二人鲜血淋漓的伤势之上:“本座与后卿自有交易,但今日,我不会将你交给他。”
玄兮目光沉着,浑身戾气几乎掩盖不住:“休得大放厥词。”
芥茗闻言心中微动,在层层衣料下点了点他胸膛,效果卓群,玄兮立刻平静了下来。
“金虹岳,哪怕我今日受了伤,想要离开这里也并非难事。”芥茗睥睨他,眉心朱砂似的红印如赤血夺目。
金虹岳缓缓举起手中仙剑,剑光流溢:“本座为了留下仙尊,自然做足了准备,兄长的宫殿中已设下太阴锁魂阵,仙尊丹田既破,还是乖乖留下神魂吧。”
芥茗握紧玄兮衣襟,眼神示意他冷静,转头漠然问道:“我魔气大乱,心障丛生,是你一手设计的?”
金虹岳露出一抹深深的笑意:“听闻九转曜华剑中凝有仙尊神魂,只有这样的剑才能伤及仙尊,所以便也麻烦了玄兮仙君,随我们一同来到此处,祭剑出鞘了。”
芥茗冷不丁想到先前玄兮拔剑,插入傀儡丹田时,金虹岳露出的那一抹诡异笑容。而他还未加细想,玄兮却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哑声问道:“剑中有你神魂?”
芥茗哑然,双唇紧抿。
金虹岳森然一笑:“不仅是剑中有,就连仙君你的身体中,也有重明仙尊当年留下的神魂,不过看如今仙尊额头神印,恐怕已经取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