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没错,”程显望望车外的灌木丛,缓缓地说。话音未落,他猛然矮身,一搭搭上岳文龙的胳膊和腿,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金刚举莲”将岳文龙掀出车外。随即程显自己跃上驾驶座,插上钥匙启动。车尾斜斜,车身急倒,大开的车顶缓缓收拢,程显一轰油门,轿车再次轧上短桥,绝尘而去。
岳文龙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舒展四肢,没有一丝要追截的意思。程显把他抛出车外时使了巧力,他并没有伤到哪里,除了片刻的头晕目眩之外。好一会儿,他躺在那儿观望天上的云层,看灰云高耸,看白云奔逸,看偶尔一只鸟儿跃离枝头,在空中“啾”地一闪不见。
静静地躺了许久,岳文龙胳膊一抬,手指抚上嘴角,抚摸刚刚被程显亲过的地方,目中渐渐地渗进一丝笑意。那头禽兽啊,真是可惜……
若干天后,岳文龙的轿车在河沟南面三公里外的一家小卫生所被找到,车钥匙还插在车上,车里面空无一人。除去车身上落了一层灰尘外,车子看上去没什么缺损。“但是保险起见,你还是把车全部检查一遍比较好,”所属辖区的小警察这样对岳文龙说。岳文龙则始终看着车子,一言不发。
那辆车后来没有被送去检修。岳文龙把它锁进车库,从此再没有开过。
二十一、
“桂花酒酿——”“新鲜菱头来——”“西瓜便宜卖来——”
夕阳西下,H市老城区的露天市场被挤得水泄不通。“叮铃铃”“嘀嘀嘀”“嘟嘟嘟”,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电动车、小轻摩,放慢了速度在露天市场里腾挪,见着带泥的水芹菜、刚出笼的大肉包或是羽毛乱飞的鸡鸭,都琢磨着买上一买,用作今日的晚餐。人声、禽声,声声交织;香味、腐臭,互相融汇。市场东北角上,一个卖鲫鱼的鱼贩坐在自家盆边吆喝,对着来往的人叫“活蹦乱跳鲜鲫鱼,赶晚贱卖来——”脚边的塑料盆里几尾银光,正是欢快来去。
“骏骏,晚上我们吃鱼好不好?”
一辆小轻摩缓缓地刹住,跨下男人粗壮的腿来。鱼贩子抬头,看这男人肤色微黑,肌肉勃发,一件白色的汗背心在身上绷得紧紧的。瞧那随随便便横扫过来的眼色,不知怎地就跟别人的不大一样。那眼神有些冷,有些硬,深不可测又漫不经心。鱼贩子见了这目光,更加生动了头脸道:“新鲜鲫鱼,十块钱三条,卖完回家……”
男人开口说:“那就来三条!”一边去裤袋里摸钞票,一边回头问身后的人,“晚上还想吃什么?”
他身后跨腿坐着个小年轻,俊眉俊眼长身量,上下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短衫裤。那从短衫裤里露出来的腿跟胳膊,就是人们俗话说的“晒不黑”的那种白。这小年轻看样子像是坐在前面的男人的表第之类,话说这前面的男人长得跟个打手似的,而这个“打手的表第”却给人一种愣头愣脑的感觉。只见这小年轻手上抓了一把串在竹签上的烧烤,一个劲儿地啃吃,嚼得嘴角油光淋淋。一抹油飞上脸颊,更有二三滴噗噗直落,“啪”地沾到裤子上。他吃得这样欢快,压根儿腾不出嘴来回答他“打手表哥”的问话。
然而他的“打手表哥”没有丝毫的不悦,他用手摸摸“表弟”的头,“骏骏晚上要多吃蔬菜了。”一张十元钞票向鱼贩子递过来。
那叫骏骏的小年轻很听话地点着头,一边吃一边望着装在袋子里吐泡泡的鲫鱼。他手掰着前面男人的肩膀,在男人将装鱼的袋子搁到踏脚板上的时候,憨声憨气地撇过一串烤肉来,“程程,吃——”
男人张口咬了,把肉撵进口。一递一接中两人? 僦骨钻牵挡怀龈窀缌┗故歉袂槁隆S惴纷影蛋档啬珊保昧硪槐哂掷戳吮鸬墓丝托枰泻簦鹊矫ν暌蛔倮纯矗橇驹刈徘浊赘缌┑男∏崮σ丫恢侥亩チ恕?br /> 市场背街的一栋老居民楼下,程显将小轻摩锁进车棚,一手勾着装鱼的塑料袋,一手搀着岳骏声上楼去。两人上到四楼,在三户人家中最右边的那扇门前停下,程显掏钥匙开门。这是一套一居室,眼下是他跟岳骏声的暂住地。
两人走进去,关上门,岳骏声手里的烧烤刚刚好还剩下最后一根。那边程显已经走进厨房忙着杀鱼做汤,水声哗哗间嘴边上又递过来长长的竹签烤肉,“程程吃——”
程显照例不推辞地咬下一块,“骏骏愿意淘米么,悠着点儿放米——你现在还能吃下多少饭?”
小笨犬一如既往地乖巧点头,“愿意!——我不会放很多米,我吃不下许多饭了……”他摸着自家肚皮,站在程显身边。他与程显分食了最后一根肉串,就老老实实地去洗手、淘米、煮饭。他的动作不麻利,却是按照程显之前教他的做的一板一眼,因为他知道,每次当他做好了程程吩咐他的事情,程程都会在他头上摸一摸以示表扬。他喜欢被程程这样表扬。为了得到更多这样的表扬,骏骏一将电饭锅插上电线,按亮了小红灯,就骨碌碌跑到程显面前,道:“程程,饭已经在烧了……”
然而程显刚刚刮完鱼鳞,正在掏鱼肚子的手血腥血腥,“你自己先玩去吧,可以开电视看动画片,你喜欢的那个动画片是不是已经在放了?”哗哗地把鱼身子放到水龙头下面冲洗。
岳骏声站在一旁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半步不离程显,“我要跟程程一起看电视,不要一个人看。”声音小小的,却是很坚决。
程显终于腾出手来拍了拍他,拍的是骏骏的小屁股,“那你就帮我擦擦桌子拿拿碗,准备吃饭!”
小笨犬欢天喜地地说了声,“好!”很难说他欢喜的是程显又给他布置任务了,还是程程拍了他的小屁股。
程显停下手,望着在客厅里起劲抹桌子的岳骏声,瞧着那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个头,心下数种滋味,也不知是忧是喜。
那日他夺了岳文龙的车甩开岳文龙,带着岳骏声直奔医院。遇上沿路的第一个小卫生所就进去挂号,几分钟后岳骏声就懵懂地坐在了输液室里输液。程显一直陪着他,除了中途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些茶叶蛋八宝羹之类。他把这些一点一点地喂给岳骏声吃,捎带着也给自己果腹。
陪着岳骏声的时候他就马不停蹄地在想今后的去向,Y城是不能再待了,相邻的几个城市瞧着也不大妥善,看来看去,也就南边省份的一个小地方还去得。他在当赏金猎人的那些年曾无数次在那个小城市短暂停留,每次望见那大片大片的老城区就感到没来由的亲切,——那些曲曲折折的小街巷,那些晨间午后小吃摊上袅袅的炊烟,那些穿着睡衣遛着肥胖的叭儿狗的妇女,甚至那些住在低矮的平房里的小市民一刻不停的骂街,都叫程显感到一股子亲切。这些东西总让程显想起过去,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时候的“新世界”,想起张黎黎那张略带苦相的婉然风情的脸,想起妈妈桑偶尔喝酒时会说“以前的日子明明过得那样不堪,为什么还是会忍不住怀念?”
程显打定主意要带岳骏声到H城,如今他只愿小草包的烧热能快快退下来。退下来之后——他的眼里飘过云翳,之前他跟岳文龙在车子里的一系列互动,不知道被岳骏声看去、听去了多少?如果岳骏声病好之后向他追问,问起那些录像,他又该怎么说?
程显看了一眼岳骏声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他还是会照实说的罢!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一点儿不遗漏地摆在岳骏声面前,由他去评判,由他去裁决!他受够了岳文龙的要挟,受够了长达十年的“流放”,受够了良心上不间断的懊悔和自恨,他不要再忍受这些,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摆脱这些了!可是……
程显苦涩地打量着卫生所白中带黑的墙壁,心里又忍不住挤出一丝丝的希望:如果骏骏当时因为烧糊涂了,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是不是……
两瓶水挂完,小护士看一看体温计,说:“差不多退烧了,回家多睡睡觉,休息休息。”推着小车离开。
程显摸一摸岳骏声的额头,也觉得温度下来了,便把那萎靡的模样当作正常,揽着人肩头,带岳骏声离开卫生所。他们从岳文龙的轿车旁走过,走到一个破落的公交车站,等了许久,等来一辆车。程显一上去就向司机打问,问清楚了其中一站就是长途汽车站。一路晃啊晃,两人在司机指示的那一站下了车,岳骏声看上去精神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好。程显忧心忡忡,但更多还是想着越快离开Y城越好,便在长途汽车站买了食水,带岳骏声买票上车。
他本打算跟岳骏声先坐汽车到相邻的一座大城市,之后转火车去H城。不料岳骏声刚下长途汽车就又开始起烧,一个劲儿叫冷。程显惊忧之下,匆忙领他上市中心的大医院就诊,而等到尘埃落定两人再踏上南下的火车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大医院的医生照例安排给岳骏声挂水退烧,然而这次却烧得古怪,明明两瓶水下去体温计显示一切正常了,程显刚把人领回附近的旅馆,不多久又重新烧起来。每烧一回,小笨犬的目光便呆滞上一分,言语间也多了稚气,那溜腮嘟囔的模样,竟有几分回到小时候的光景。狐疑外加心惊,程显马不停蹄又将人拖回医院,向医生解释其中的不对劲儿。却不知那医生听懂了没有,光顾着叫护士给岳骏声量体温,末了举着体温计放在光亮处看,“还在发低烧,不过不好再挂水了,回去吃点退烧药睡一觉再看。”
程显犹记得那一夜自己如何搂着岳骏声,听着外面马路上不息的马达声,思虑纷杂,硬是睁眼到天明。他从后往前推测,难以确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难道是那家小卫生所的药水么?他在当赏金猎人期间各种光怪陆离的事都遇到过,要真是那小卫生所有什么古怪,在药水上做手脚,他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只是不知道依目前的情况,岳骏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儿,据说发烧是会把人的脑子给烧坏的,如果是那样……
他没有等上太久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上,程显因为熬了一晚,整个人困得撑不住,刚想合上眼睡一会儿,怀里的小笨犬就动啊动地醒来了。透过朦朦胧胧的晨光,程显依稀看见那双吧哒吧哒望向他的眼睛里恢复了些常人的清明。心头刚刚升起点喜悦,他就听见岳骏声问他道:“程程,这儿是哪里?我妈妈呢?”说话的声线,还是大小伙子的声音,只是那口吻分明是……
“这就奇了,这孩子一烧……把脑子烧回到了小时候?”这是后来程显带岳骏声看过的许多医生说的共同的一句话。这些医生还纷纷给岳骏声做智商测试,然后一脸凝重地把测试结果递给程显看。
程显望着一纸报告单在肚子里叹气,同时心里某个地方也好像忽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他跟岳文龙在车里的那些互动,也不会被这样的岳骏声记在脑子里了吧?那些录像的事,也终于不会被小草包知道然后需要自己再痛苦解释了吧?……
程显拿着化验单走出来的时候,岳骏声正坐在外间的塑料椅上一勺一勺、安安静静地挖吃冰淇淋。冰淇淋是程显买来哄他的,好让他乖乖坐在外面别乱跑。岳骏声见他出来,很懂事地问他道:“程程,你不吃吗?”一勺子冰淇淋挖过来给他。
程显望着他,心里不知该高兴还是愁闷:一个大小伙子的身体,一个学龄儿童的头脑,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二十二、
一个月后,H城老城区里的居民便常见到一个气概与常人迥异的男人骑着辆小轻摩,后面载着一个细皮大眼的帅小伙,在街巷里穿梭。这是程显找了家业务量不大的快递公司,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每周中有三四天带着岳骏声在迷宫似的老城区里跑。本来就算不找份工也不打紧,本来他甚至想把岳骏声带去少民聚居地的黑藏那里长住。只是他以为,既然岳骏声又返回到了他六七岁时的心智,他便下意识地想还原给他一个六七岁时的世界,一个尚对生活怀有温柔期待的稚童眼中的世界。为此,他语焉不详地告诉小草包,“你妈妈让我来照顾你,她有事去了别的地方,不方便带你一起……”一听就是哄小孩儿的话,搁在如今机灵点儿的孩子面前都不一定管用。可到了岳骏声这里,这个个头高出程显两个多指节的“大儿童”就很温顺地点点头,似乎默认了这个事实的合理性。而且,他的眼里还泛起点儿异样欢喜地向程显胸前靠过来:“那……我以后就跟程程住在一起了?以后我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程程了?”
程显接下他修长温暖的身体,被岳骏声眼里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喜色刺得心头一晃。他低低地应了个“嗯”,手臂上立刻湿湿软软地挨了一触。那是岳骏声依循习惯亲了他一口,亲完后还看了看被亲过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把脑袋搁在程显怀里,休憩中的小犬的模样。
程显的神色便染上些复杂。他胯下某处明明没有被亲到,却像是被亲到了似地一个激灵,一下激动起来,想要抬头四顾。然而怀中的小笨犬一无所觉,他长大了的身体伏在程显胸前,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异样。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无意识地叫了两声“程程”,很安心地昏昏欲睡了。
程显坐在饭桌边,把记忆从不断变换的场景中拉回来。岳骏声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碗,等待喂食的小犬也似盯着程显的筷子看。程显支着筷子,将茭白、卤干每样一一给他碗里拨一些,然后挑开鲫鱼的肚皮,把少刺的鱼肚肉全挟到岳骏声碗里,顺道捏一捏小草包的脸,意思是他可以吃饭了。
程显捏得并不重,但岳骏声却感到被他捏过的那个地方起了烧热,半天也凉不下去。他假装很仔细地看看程显挟到他碗里的东西,用筷尖戳了戳两块雪白的鱼肉,“程程,我不能一个人吃两块鱼肚子,我们两个人,应该一人一块。”
程显不理他,“给你吃就吃,吃一点菜还让来让去,剩下的鱼肉跟鱼肚子一样的。我小时候啊,有点儿鱼骨头吃就烧香磕头了!”他大咧咧地坐下,大筷大筷地把菜拖进碗里。进碗就进嘴,到嘴就到肚,几筷子下去,米饭就没了一多半。
程显粗犷惯了,自然不觉得刚才的话里有什么,自然也不会想到刚才那番话的语气较以往来的重。无意间一望,他才发现小笨犬还一筷子都没动,眉毛和嘴角同时往下耷拉着,黑汪汪的眼睛里盈满了委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每闪一下,都是对程显发出无言的控诉。
“怎么了这是?”程显搁下筷子,去抓岳骏声的手。
岳骏声已经嘟起了腮帮子。
程显想了想,慢慢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刚才的话?”他身子倾过去,把岳骏声拉向自己,语气放得很柔缓。
岳骏声连人带凳子投到程显身边,他坦然地由程显半搂半抱地圈住,目中的委屈迅速地消失,声音中控诉的意味却越发浓厚,“程程凶我!”
“我凶你了?”程显不禁觉出点儿好笑,看着一分钟之前眼眶里还滚着薄薄一层泪膜的小笨犬此刻化身为半个小斗犬,很是不快活地瞧着他。
听他说出“我凶你了”这句毫无自觉的话,小斗犬似乎加重了气愤,抬手就在程显胸前捶了一下、两下、三下——
正要跟进第四下的时候,他的手被程显捞住了。“我把鱼肚子让给你,你还打我?”
小草包的手不算小了,可是纵使这样,也还是大不过程显的手掌。程显调侃似地摩挲着已经不复小时候那样柔软的小犬爪,越摸越丢不下。
“哼,”岳骏声欺着程显的和颜悦色,鼻子里小小地喷气。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抓起筷子飞快地扒饭,吃的头也不抬。他肚里小得意,为自己如此轻易地就在素来厉害的程程面前讨到了赢局而呼呼得意。好像很久之前小草包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在其他人面前他都很自觉地表现得礼貌又乖巧,甚至显得有些怯弱,等到了肌肉勃发的程显这里,他却不由自主地捉住机会撒些小脾气,就像刚才那般——打程程几下啦,捶程程几拳啦,甚至咬程程两口。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他可都干过,还干的挺高兴。同时他也暗暗地感到,程显在接着他的小脾气时,一点儿也没有生气。虽然程程总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用一对老鹰似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住他,就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地这样盯住他,像是认准了他,吃定了他,盯得他一颗小心脏在腔子里卜卜地跳,连两只筷子都使不利落,鱼肉混着茭白咽下去,根本没咂出什么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