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岁的智识困在个青春年少的躯体中,岳骏声弄不懂此刻心里虚落落的感觉是为何。低头望着碗里的饭,他感到遇上难题的迷惑。按照以往的习惯,一遇上难题他都是丢开不管的,这次也不例外。
“程程,妈妈说鱼肚肉是鱼身上最好的肉,我不想一个人吃最好的肉,我想跟你一起吃。”岳骏声终于老老实实地解释,眼睫扑闪的目光宛如朦胧的淡雾,柔柔地将程显包裹。
程显的手掌便第无数次地抚上他的头,这算是和解的表示。“吃饭吧!”他对上那淡雾似的眸光,忽然生出一股想要亲吻那双可爱的眼睛的冲动。他很生硬地咳嗽一声,将那股冲动遮掩过去,补上一句,“我看你吃比我自己吃更让我高兴。”
岳骏声热爱做任何事都跟程显一起,在吃鱼上是这样,在洗碗上也是这样。饭后,程显不急不忙地收拾饭桌,小草包已经抱了两只脏碗和空盘子到厨房,哗哗地放水洗刷。程显踱进厨房的时候,正见那小笨犬弯腰弓背,在一池泡沫里打浑,每一只碗来来回回擦了又擦,且搁在龙头下不遗余力地冲洗。看上一会儿,程显捞了一只碗到眼前,发现这小子居然洗的挺干净,——所以说,六七岁的心智实际上于洗碗做家务上是无碍的?
他默默地把碗放回去,一转眼,瞥见岳骏声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副不安的期待的神情。程显自然知道这小笨犬在期待些什么。
“做得很好!”他用他能说出的最标准的普通话说了这么一句,立马见到岳骏声眼里亮闪闪的涌上来的快活。这种单纯的喜色看在程显见惯了血腥污秽的眼中,心里某个黑暗之处被猛地打亮,效果强烈地让他一时回不过神。而等他再去看岳骏声的时候,那只小笨犬已经干劲儿十足地继续埋头洗碗去了。
收拾停当之后是看电视的时间,确切的说是岳骏声看电视的时间。无论是咋咋呼呼的综艺节目,嗲兮兮的动画片还是裹脚布般长的电视剧,小草包都看得津津有味。
“程程,该看电视了!”小笨犬在手巾上揩干了手,立即将两个靠垫在沙发上摆好位置,一迭声地唤程显。若是程显走得慢了点儿,小笨犬还会发急,紧忙地伸手过来把程显往沙发前面拉。拉着程显坐下,分饼干似地分给他一个深蓝色印花的靠垫,然后他自己倚在旁边浅蓝色的靠垫上,跟程显肩并肩一块儿看电视。
当然程显是不看电视的,在他见惯了人间活剧的眼中,如今电视上播放的节目简直没法看,说不出的呱噪、无聊和故弄玄虚。他所在乎的,不过是此时此刻陪伴岳骏声看电视时的时光。
老式格局的一居室仍是那个黯淡的模样,屋子里的家具也仍是泛着旧色的二手货。但由于他身边这只小笨犬的存在,这一切都从表面的简陋和平凡中生出一层光彩来。譬如角落里房东留下的兰花,本来都奄奄一息了,被岳骏声浇了几次水之后又活了过来。碧绿的新枝抽得老长,直拖到地上。譬如沙发边那只豁了个口的玻璃罐,落了很厚的灰了,被岳骏声拿来洗了洗,注入水,而后一点点地不知从哪儿找来好多漂亮的石头丢进去,远远地看,倒也有那么点儿别致的情趣。
程显闲来无事四处打量,看见个生趣些的玩意儿,不用想就知道是他那只小笨犬的手笔,包括冰箱门上吸着的那些卡通画片、此刻他们俩身后靠着的垫子,也都是小草包牺牲了好几天买冰棍的钱换来的。换来后好忐忑不安地跑来让程显过目,问他这些东西好不好看,又问他喜不喜欢。程显能说什么呢?岳骏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也就是当他真的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他就对这些华而不实的小情调表现出兴趣。例如,当年那个小不点儿只要在路上见着了美丽的花草,就爱摘下一朵一束的,攥在小手中,献宝似地拿来给程显。每次程显都会握住那只软乎乎的小手,问他:“这些可是送我的?”边问边把人抱起来。骏骏用点头代替回答,还有几分羞赧地把脸埋到程显肩头。好几次他们被杨淮放瞧见,那个无聊的胖子总会咧嘴一笑,“小许文强送花给程程呢!可惜最后程程还是嫁给了丁力,真叫人难过!”惹起小笨犬霍然的抬头,搂着程显的脖子焦急地问:“丁力是谁?丁力是谁?”涨红了小脸,眉间打着小小的结……
二十三、
这也难怪,小笨犬原是没看过《上海滩》的。那部电视剧撇开爱情戏不谈,里面有些东西程显是很有体验的。至于剧中那一对为许多人所熟知的怨偶,搁现在也能激起不少红尘中的眼泪与叹息,而程显敢肯定,这些眼泪与叹息中会有岳骏声的一份儿。
小草包爱看缠绵悱恻的爱情片——程显几乎一早儿就发现了。陪着看电视的这么多天里,他虽说没有一个节目谈得上喜欢,但比较而言,程显还是更加倾向于把频道切换到城市新闻之类。然而遥控器的控制权不归他,每每小草包像握着武器似地抓着遥控器,啪啪地切换频道,一圈圈寻找的是恋人们谈情说爱的画面。总是不乏这样的画面,瞅准一个,遥控器扔到一边,小草包瞪大眼睛出神地看,物我两忘。谈恋爱的是电视里面的角色,投入的却是我们的小笨犬。在程显看来以极牵强的原因造成的恋人间的生离死别,都能叫岳骏声低落地叹气,手里紧张地揉搓着靠垫的边沿。渐渐地,不知是觉得冷还是禁不住悲伤,他向程显靠过来了,很自然地把脑袋搁在程显的肩窝里,寻求依托与安慰一般抓住程显的衣服,又软软地连连叹气几声,最后干脆埋头于程显胸前,说:“程程,他们俩没法儿在一起啦……”
程显就不以为然地,他瞧一瞧电视上令小笨犬牵肠挂肚的一对男女恋人。瞧上半天,他只以为那个男演员还算有几分姿色,而旁边那位假睫毛扇得跟一排苍蝇腿似的女演员,就实在逊色的很了。单论相貌,根本比不上张黎黎和妈妈桑,也就比程显的婶婶稍强。
好在电视剧总有完结的时候,每次片尾曲一响起,程显就拧一把那个歪在一边的小屁股,“好了,该洗澡睡觉了!”
这时的岳骏声,也不免有些迷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很听话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趿着拖鞋往卫生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庆幸电视上揪心的故事仅仅是一场戏,并不会延伸到屏幕之外来。扒着卫生间的门,岳骏声转而问程显,“程显,你来吗?”洗澡这件事,跟其他事情一样,也是要跟程程一起分享的。
多数时候,程显都会跟进去,今天也不例外。望着脱得精光溜溜的小笨犬,他打量两眼,就别过了目光。他最钟爱的少年的身材暴露在眼前,而且那身体的主人还没什么自觉地,在莲蓬头下边扭边唱,将那一身匀白修长饱含青春的涩意与美好的体肤杵在程显跟前乱晃。“程程,我是不是还要洗头?”或是“程程,帮我搓搓背!”浸了水的小笨犬蓦然兴奋,摇头又摆尾,说不好是在玩水还是在洗澡。这时节,他可把方才电视上的悲欢情爱忘到了脚后跟,还会冲程显羞羞:“程程,你前面又鼓起来啦!”
程显深吸一口气,不理会自己下面再显眼不过的反应。他手挨上岳骏声的背,一下一下地搓出细面条似的浮污。他的那里直挺挺地戳着,他的心思却得藏着掖着,尤其当他有意无意地抚上那圆浑而翘晃晃的屁股蛋子,啪地击水一拍,“你每个地方都洗过了?”
小草包两下闷哼,哈着腰忸怩了一会儿,似乎还想拿手遮挡一番,却终究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程程,我的也竖起来了。”只见一片柔软的体毛中央,一挺暗红的好肉带着初生牛犊的好奇与兴奋,昂昂然睁眼看世界。
岳骏声颇为苦恼地站着,脸颊上红通通,“它、它怎么这么不听话,说起来就起来?”把责任推到那浑球儿似的鸡鸡上,拿毛巾拼命揩抹,试图把那个熊孩子给按下去,然而绝不曾成功。
望着傻乎乎且性`器勃勃的小笨犬,程显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一直在嘣嘣地跳,仿佛下一刻就能断裂。他自然知道,这样两具发育成熟的男性躯体下`身对着互相勃`起是件多么诡异而引人遐想的事儿。他又开始想深呼吸,可是卫生间里的空气已经不够用。他揪住自己半湿的衣裤,眼睛里满是岳骏声水珠乱滚的身体和儿童式的羞涩苦恼的神气,——哦,儿童!
程显的舌头都僵硬了,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垂死挣扎的意志力,“不用管它。”他这么对岳骏声说,就打开卫生间的门走出去。
空气陡然凉爽下来,他有些颓然地搓着脸,一直走到阳台上。对于小草包的身体,他渴望的时间不长,却渴望的很深远。他固然想占有那样一副身体,包括身体里那颗可爱的灵魂,可是这灵魂却不能是六七岁的儿童的——他可不想跟一个儿童谈恋爱。然而迄今为止的经验告诉他,唯有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才肯同他亲近,真正的二十岁的岳骏声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尴尬想逃离的神气。小草包的举止是典型的少年人耽于享乐的举止,小草包的状态是典型的青年人追逐时髦和风头的状态。除去被恐吓的事情不谈,岳骏声是无忧的,他跟他的小女友吵吵闹闹都是一种快乐;年轻人本就应该与快乐为伍。而他程显,与快乐二字向来无缘。他的身上总摆脱不了一种沉重,一种兽的沉重,一种拼尽性命挣得一席之地的兽的沉重。像骏骏这样一个漂亮快乐的青年,会喜欢他这种沉重吗?
程显望着阳台外面的夜空,半阙月亮贴在东边的高处,显得单薄而可怜。淡淡的路灯光下,若干蚊子执着地扑在纱窗外面,准备随时攻进门来吸食人类的血液。对着蚊子的倒影瞧上半天,程显耳边突然炸起一声:“程程,你站在阳台上干嘛?”
阳台门一荡,洗完澡的岳骏声立在门槛上。他身上穿了一套蜘蛛侠的睡衣,红蓝相间,是他最喜欢的一套。
程显看看他,暗中只看见一双分外清亮的眼睛。他长出一口气,用手抓一抓岳骏声的脑袋,道:“我洗澡去了!你别开阳台的窗户,好多蚊子等在外面。”
自然又是一声很听话的“嗯”,程显听在耳里,不能说不受用。他想这样的日子算是过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岳家军”那边找上门来,或者什么时候骏骏又想起来所有的事了,这样的日子也就到头了。眼下他面对着稚童般的岳骏声固然感到畅意,但这种畅意却很虚假,跟真正的两情相悦还差得远。可若是岳骏声恢复到二十岁的心智,恢复到之前那个时髦青年的模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恐怕会更加遥远。那个时候,要是岳骏声再次跟他说他不是基佬,他该怎么办?要是岳骏声问他,他跟岳文龙是什么关系,他又该怎么办?
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程显这澡就洗得颇为郁闷,底下那家伙也软下来了,颓丧的像个小老头儿。等到他趿着拖鞋走进卧室,岳骏声正一字劈叉趴在床上,手里翻着童话书,小腿撩着空调被一上一下。
一抬头见到程显,小草包顿时眼睛一亮,“程程,你洗澡洗了好长时间。”说着伸手来拉他,把他拉到床上。
岳骏声自己则无比依恋地靠上来,理所当然地把脑袋贴在程显胸前,觉得那地方热烘烘得十分惬意。尤其是那鼓突突的胸腹肌肉,被他隔着汗衫偷偷摸上几把,那滋味好比吃了肥中带瘦的五花肉,叫人说不出的充实与满足。岳骏声每次这样靠在程显身上,都能感到这个世界说不出的美好。他打小埋藏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的恐慌,此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甚至不大愿意想起他的妈妈张黎黎。张黎黎保护不了他——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点了。不仅如此,张黎黎还总让他感到某种屈辱,虽然他并不太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那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却是真真切切的。他从来不敢问他妈妈任何问题,他害怕看见他妈妈那双永恒悲伤的眼睛。张黎黎爱他,却保护不了他,而他也爱他的妈妈,但是也保护不了她,——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事情啊!
“程程,”照例在程显身上蹭了半天,小草包那简单的脑袋里像是经过了一番并不简单的思考,“程程,现在只有在你洗澡的时候我们俩才不在一起……”
程显拍拍他,“嗯。”
岳骏声埋下头去,又是一番苦思冥想,“程程,我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在你洗澡的时候给你搓背。”
“你长大了?”程显望着仍一派清澈天真的眼睛,语气颇为质疑。
“嗯。我已经长得比程程还要高了,”岳骏声一下坐起来,抬胳膊抬腿地跟程显比划,“我照过镜子,以前我只有这么高,现在我已经超过碗橱的第一格了。”
“嗯,”程显好像又在赞同他了。
“我长得挺快,好像一觉睡过来就长这么高了,也是一觉睡过来就又跟程程在一起了……”小笨犬眼中流露出疑惑。不久,他又向程显依偎过来,眼里的疑惑也没有了,毕竟跟程程在一起这个事实是最值得高兴的。
“程程,我已经长大了,”岳骏声静静地靠在程显身上,小小声地争取似地说。他一直都很喜欢程程,他想对程程好,尽管程程看来不需要他的保护,可是程程脸上绝少露出畅怀的笑容。虽然自己一直都很乖,很听程程的话,但那似乎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程程好。以前自己是个小不点儿,要力气没力气,要脑力没脑力,如今自己长大了,虽说脑力仍然没什么长进,但力气还是比以前大很多了,不过仍然比不过程程就是了……
床头灯温暖的光线笼罩住他们俩,四散的光晕中有淡淡的甜蜜在流淌。程显半副心思用来听岳骏声的说话,半副心思想着未卜的将来。想的劳乏了,他望望这灯光,这朴素的房间,这老房中平凡的单室套,继而想到窗户外面又是别的平凡的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那么多朴素的平头百姓。此时此刻,这些平头百姓也跟他一般,与家人一起,在灯光下准备睡觉,或者还在看着电视机上的晚间节目……
程显对普通人的日常没什么概念,总之以上情景在他看来就是很好的生活。他在每一个或阴晦或晴朗的日子里都会想起自己何时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不是勉强做戏般地过,而是放松地、真心实意地活在其中。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一个合心意的人陪伴在身边,这一点顶重要。两个人8 必然有许多相亲相爱的时候,但也会因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拌嘴斗气,可这些不会影响两人的相亲相爱,永远不会。因为两个人很快就会发现,一旦他们跟对方分开一丁点儿距离,他们就痛苦得活不下去……
“程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小笨犬有点生气了,他拿手去掰程显的脸,“你听到了吗?我也想去挣钱,想帮你的忙,你每天一个人给人家送东西,太辛苦……”
程显看他一眼,“你想挣什么钱?”其实眼下连他自己去送快递都是多此一举,哪里又用得着他这个傻乎乎的小情人去出卖劳力?再说他也舍不得。
“我……我不知道,”岳骏声果然一问之下就结巴了口舌,一脸被问住了的苦恼的呆相,看得程显不禁暗暗好笑。他捧过那白肤大眼小撅唇的脸蛋儿狠狠吮了一口,正正忘情地吮在人嘴唇上,“睡觉吧,我的小考拉!”
如今二十岁上长胳膊长腿的岳骏声自然没有半分形似考拉,但当年六七岁时的骏骏就不一样了。其实从各方面来说,岳骏声都更像小笨犬一点,可“犬”这个字挂在嘴边总不大合适,何况又带了个“笨”字呢!
得亏程显“啪”地熄灭了灯,才没有发现在瞬间降临的黑暗里岳骏声烧红的脸。程程亲了自己——程程亲了自己的嘴,这怎么可以呢?只有电视上的恋人们才会互相亲嘴,他跟程程也是那样的吗?小笨犬的心跳得兴奋,血流得畅快,他被惊喜冲得晕乎乎,又被随之而来的一阵怕羞弄得动弹不得。要不是程显伸手拉他,他根本想不起还要躺下睡觉。可是程程那热烘烘的怀抱又包拢过来了,他完全无法抗拒地投入进去,把自己烫得几乎冒热气的脸藏到程显的臂弯里。他不敢说话,甚至也不大敢动,唯恐稍微一动就被程显瞧去了他的窘样儿。他闷头把脸埋在下面,连自己也不曾察觉,他嘴巴打弯正咧着不绝的笑意。阳台外面,一只早蝉蓦地一炸,在他耳里听来仿佛蚊子哼;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几乎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