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之前,单曲循环三遍《Dragon Heart》。笛声冲不散脑子里弥漫的浓烟雾气,意识无法触及清晰的印象地图,只好一脚一步地就着身体的速度踩上眼前既有的道路,印迹的深浅,也许随着心中的音乐情绪而任意描画。
天桥上,那个飞舞着耀眼自然金色长发的东方女子,倾斜着肩膀挎着看似挺沉重的电脑包,顿悟了什么似的,悠然惬意地行走突然变为追赶什么般跳跃着前进着。反转戴着棒球帽,丝丝俏皮洋溢而出,长发在自然吹风的特效下,在空中旋转出了灵动的气息。
若细心,却能够发觉,她似乎对前面的一切了如指掌,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按着既定的规划前进的,身旁任何勾人的诱惑都无法停下她那跳跃的脚步。这份强烈的自主,让无关人等插不上边,擦肩而过的人,能做的只不过在远远的地方向前来的那个身子投去瞭望般的目光,有幸的话,或许还能一睹背影。
那女子,似乎根本不适合近距离观看,源于她本身那股自然而然地散发着的不可先由他人随意接近的圣洁气质。经过身旁,若凝上一眼,便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自我推卸,并且留下持续惶惶不安的目光侵犯的罪恶感。
然而,她的行走,定格在画面中时,于静态中仍然蠢蠢欲动地跳跃着原来早已潜藏好的丝丝孤独。原来,那孤独早已融进她的血液,不能不存在地维持着她行走不息的生命。只是,似乎正是这样一份孤独,让她不断把自己抛进匿藏着犯罪因子的危险境地。却也正是这份孤独,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时刻保护着她,隔离了一切肉身上有形的伤害。
远方,以此略显怪异的女子为焦点的画面上,周围像是还未涂匀的水彩,自己本身欲以常人难以察觉的光速汇聚成具体的形态。而黄金分割位置处那身形清晰的侧面上,头发似乎独立于主人的意志,更加具有开放心态地以怒放的热情,督促着外人望进平面往头发的根源处一探究竟。既然主人没有拒绝的手势,那么光明正大的偷窥狂何乐而不为呢?
不同于长发禁不住风的诱惑而欢欣鼓舞的模样,那微微颔首轻启着双唇朝向路面的侧脸,似乎与张扬的头发形成了两大对立却又和谐统一的派系。长睫毛下的双眼,不是专注于看路面,而是又自成一体地若有所思,那引发它思考的对象极有可能是前一个人留下的一串失去了具体形状的无序拼接脚印。
透过围栏间隙的观瞻,似目的明确的脚步的落点与那间隙之外的形状混合在了一起。一整幅画面因此更像是,此女子,只有前进的趋势,而并未释放行走的动能,那抬起的看不到鞋跟的脚步并不会落下,而只会悬在观看如此画作之人的心中。似乎又不对,这张除了那女子周围一切尽皆虚化了的相片,会在下一刻观看时就变了个天翻地覆。画中的女子,仙魅似的不见了踪影。多么的合情合理。周围尽管已被虚化,却依然能够心细地觉知出,画面中的无可挑剔的和谐,极有可能是现实中人物与周围形态的气场不符。所以在此消失,成了必然。
下一幅画面中,直视前方的双眸,视线延伸出满含柔情的方向性,唇角微扬,却又能让人粗略地感受到那目力所及之内更似巧妙而不露痕迹的冷眼旁观。带着高超的由内而外的伪饰,自然而然。身体却在与周围的人近距离地接触,甚或仅隔一个拳头的间距。画面之外,是她与周围的渐行渐近或渐行渐远。视点远了,视野大了才知道,在某一时刻,她成了周围的焦点。仅在某种特定意义上,并且消失在现实中非连续性的瞬间,固定成瞬时的永恒记忆。
这该是怎样的一双《Careless Eyes》呢?随机听至这样一首音乐,掺进突然开闸了般的人流中的祁安,不自觉地想要望进相向走来的每一个人的眼里。
粗着心地四处搜罗,或无忧无虑地只顾低头往前走着,又或是淡漠地满不在乎什么地对视上穿越空间入眼的陌生光芒。似乎满含温情地穿透对方的心,却又蒙着难以逾越的疏离之纱。然而又很难寻找到一双真正的careless eyes,无论是在那个女司机身上,那个咖啡馆女孩身上,还是天桥上的另类母女身上。有些人并不具备将所有心理的表征都全然透过双眼表现出来的能力,或是刻意而不为之。拥有那样一种能力倒也是令人惊恐。柔情与疏离并具于双眼,并且毫不生涩且生硬的展露出来,需要潜移默化的积淀且天赋般的深厚底子。
也许,看进陌生人的眼睛,更需要一种魄力。如果能有温柔的光芒气质作前锋,那无疑会提高瞄准的几率。至少对方不会一见有陌生人瞧着自己就做出傲慢或羞涩之态唯恐不及地闪避。
看她穿在身上的颜色,看她戴的首饰,看他走路的姿势,看他同旁边的人打手势的样子。是怎样的命运,降临在这些不同的人身上,让这些人开始于点点细微处就异于他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境况,雕刻出了她如今的这副样貌?再多走一趟路,会否使他的手轮出现微妙的转向?再迟三分钟,她能否跟这些匆匆过来匆匆远去的人擦肩而过?又是有什么在驱动着,他和她们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精妙的关联?也许无非就是各自担当着过路人与陌生人。
再延伸一点时间线,这些人至少在步行方向性上是有异于她的。他们不是从西湖景区步行回来,也不是正要步行去西湖景区。要去西湖景区的人大部分必定不会将御街直接傲慢地忽略而过,而从西湖景区回来的人也必定不会在这满是尾气的大街上自虐般的感受离开西湖山水后重返凡尘的落寞。对他们来说,出游的时间如此难得,何苦把它浪费在这谈不上有什么欣赏价值的大马路上?这些同自己一个方向往前走或从前方走来向后去的人,也许是需要过天桥或已经过了天桥的赶回某处吃午餐的正常工作者罢了。
干练的服装,利落的发型,紧致而勃发的步伐。或浓妆艳抹或淡妆相宜,远来的身形或远去的背影,都透露着各自专业的职业性质。单独行走的无暇顾及何为孤寂,成群结队的言笑晏晏,不为团体中成员的孤寂留下萌生的空隙。优雅的背影,俊朗的身形,是什么使他们如此神采奕奕?统一的暗色系制服,掩盖不住各自绝美的容光,或随身上飘逸的芳香融进沁着冷意的空气里,或夹进欢笑声快速从行道树后探出脑袋。漾开来的足音,都跳跃着振奋的节奏。制服本身也已经以欲拒还迎的战略性技巧,将率性或妩媚以冰山之姿向外输送着各自的气质。这群以服装明确暗示着周围自身独特性的青年男女,吸引了大把混纺其中的异己目光。这样的独特性又隐约透露出一种有着无理取闹性质的压迫感,指向某一类特定的群体对象。
至十二点十一分,这帮从远方大道边上一大厦里涌出来的制服男女谈笑风生地向祁安这边走来。只是才半首《Careless Eyes》的功夫,他们又从祁安身边经过,以和她相同的方向,勾肩搭背着消失在她左手边上一栋欧式风格浓厚的酒店边上。
每个都市,都不乏这样的男女。职业干练,闲杂人等莫近。
上一回,九月份回温州祁连山的时候,祁贺山问祁安,她的存款大概有多少了。
不知道,从没计算过,目前为止还算衣食无忧。对住的地方没有特别要求。还能到处瞎逛逛,还能不定期地往家里寄点什么,还能动不动就买纸质书,所以应该也没有太糟,是吧。
你做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啊?祁贺山问她。
寻梦,也许还交换灵魂。很久之后祁安才说。
这个我是不懂。那你四年的广告算是白白修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白白做的,爸。
这么多年了,工资有没有变高啊?其实祁贺山鲜少提起祁安的工资问题。
不知道,等到赚满了一百万再来告诉你。
呵呵,一年存下个十三万总该有的吧。大学毕业也六七年了。
呵,只有税后的集资管家自己知道……
祁安用右手使劲往里推似有千斤重的透明玻璃门,整个上半身都快要呈倾斜状的压在门把手上。低头看地面,思考该取出多少现金为宜,直觉在这里停留的日子不会太长,然而频繁地进出银行也并不太好。
再次前往,也许只是源于心里那股想一睹冬日萧瑟西湖的瞬间性的念想。那么人和西湖在某种层面上融为一体需要多少个时日呢?至少不应该再次只是走马观花。自己那么任由心性的决断,在各地没有目的性地游荡,不就是让自己由外而内地浸染当地的气息吗,以致那竟成了习惯。只是习惯在这里似乎不起作用,她越发觉得自己来西湖并非自己一念而起的心思使然。还在延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关于杭州西湖的意识,就像四肢位于意识之上,占据了整体的支配地位,双手的摇摆方向,双脚的行走方向,最终使她来到了杭州。好像杭州这座城市,有一个强乎于她自身意念的力量,在将她呼唤,不通过任何可以被鲜明感知的形态。
然而,一番难以言说甚至连意会都谈不上的束缚感,从在延吉山村的阳历十二月二十七日起就已经将她重重包裹起来了。有一种心绪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是什么,形容不出自身的情绪症状,只能模糊地感受,无半点轮廓形象,就像眼前海棠树之外的广阔山涧里升起的浓雾迷蒙了整片山林,而永远不得知晓其内具体情境。她仅立于那一片土地之上,仿佛身在云端,却又似陷入了没有出口的绝境。她只想哭,不出声,只是流泪。
至于最终离开的原因,她想绝不会是因为在前一天日落后的傍晚在老人家家里突然看到她已逝多年的老伴的遗像。虽然看到那幅黑白的照片时,那仍在闪烁般的双目带给她突如其来的战栗。在北京彻夜不眠地候机看书,现在想来竟也像是因过于期待而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到达杭州站时,她却是异常明显地感受到了无所事事,就像杭州城于她已经没有再次进入的必要,既没有新鲜感又无亲切感,只是有什么力量趁她意念模糊混沌时将她往这边招引。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的征兆,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善意可言。有那么一瞬间,马上坐火车离开的念想也几不可察地于心际一闪而过。
她近似盲目地来到了杭州,也是能够越过这一地点,直接于尚不明晰的直觉中感受到下一个要去的方向的,而且间隔不会太长。但是杭州并不能像北京那样被自己有意识地作为中转站,只是片刻地作为供人停留的踏板而存在着自己便直往下一个地方。杭州,似乎,不论是在已然存在的意识之外,还是在自抵达伊始始终没有什么精神性流通的意识之内,都是不可能作为她的中转站而存在的。这是一座能够听见鸟鸣的都市。
现在在这西湖大道上行走,也许是源于女司机的热情,也许她只是唤醒了沉睡在自己心底的从未被鲜明察觉的念想,那份对于同一事物尚未完成的完整性的追求。
那么,大概要在这里呆多少天呢?才刚来就计划着离开,在日渐紧缩的日子中,该如何全身心地感受它呢?在有限的期限内,到底让人学会的是珍惜还是会让人变得不知底限地患得患失呢?在截止日期前,人到底会普遍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呢?作为无法真正脱离群体而存在的个人,到底是会不顾一切地接近所有人,还是会万般皆下品事不关己般的对所有人事物冷漠以对呢?毕竟明知没有多少后续可言。如果生命刚好在离开西湖之日终结,这几天自我又该有怎样的形态呢?祁安由此莫名地想到了村上春树超现实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我”。只是,现实中的人,该怎样超越现实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存在呢?是梦?“我”说,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继续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所剩无几……
那么,到底该取多少钱呢?这才是这一刻真正该解决的问题。想得过多,往往无法使现实问题得到干脆利落的解决。过了那西式酒店,居然就踩入了这番思绪迷宫,看到自助银行竟神差鬼使般的自觉应该再取些钱,为几日的逗留安排合理预算。
照出厚重被削弱的倒影的地面并没有显现出她该取的额度,当然也不会神奇地隐现她此番来杭州的命运安排。倒是隐约探照出了一个仍旧脑子混沌的自己,看不清的五官。耳机线自外套口袋向上伸出,与长发纠缠着,淹没在耳际。
手边那门却存心和她过不去一般无可撼动,还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僵硬的力量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虽然脑子仍在思来想去,祁安却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右手上以和门僵持,便于一瞬之间形成一场人与某种力量相互对抗的局面。而无论是里面的还是外面的,明眼人一看便可知,人的一方必然处于劣势,这还滑稽得近乎女孩子的无理取闹。因为谁都认为一个如此身负重荷的非专业年轻女子,必然对那厚重的玻璃门无可奈何。这定然不属于某种蓄意的破坏行为,还一定会被宽容地谅解。毕竟总是大有一部分人,对高速国际化都市中的新型生活材料在自己的感性或智性范围之外均茫然无措。就像总有一部分人一遇到旋转门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似乎会在里面转晕自己或是突然被旋转到某个神秘而荒唐的未知世界一般。
但是,此自助银行所在的门,并不高级,当然也并非什么罕见的新型材料。相比四季咖啡小屋的木制雕花推拉大门,实在是没有个性到极点。
侧面看,祁安现在的姿势更像是将头抵在那玻璃门框上忏悔样。完全不同性质的力量僵持至少有三秒。那三秒恰好在这一首音乐彻底完结之前的无声的空当里。
旁边漾来风尘的气息,一只黑色衣服包裹的手臂横向出现在祁安的左侧余光前。那人好像悄无声息地飘近来一般,直到更近的手臂靠近,祁安才察觉到自己身体左侧的他的存在。同时,突然有了什么天大的发现似的,祁安的头和右手近乎以弹起的迅疾从玻璃门上闪离。好像再那般持续一秒都是可耻或罪过。在下一首曲子响起之前,左手边的那个人已经进到了玻璃门里边。
一阵滚烫毫无预兆地袭上了双颊,祁安赶紧把棒球帽反转过来戴上,帽檐朝前。究竟是有多魂不附体,才会直接忽略那右一边的玻璃门上的向右箭头的喷印标识呢?然而她又直觉自己在用右手使劲朝里推门的时候,已经看到那右向箭头了,只是身体较快又固执地做出了硬推的举动,而脆弱的神经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力。果真这样的话,那真是一次荒谬的人神分离。
把帆布袋放到地上,拔掉耳机。刚结束的音乐是Bandari版的《May It Be》,新的曲子还来不及响起。祁安退出音乐软件,关机,8字形卷好耳机,和手机一同放进电脑包的最外层里。戴耳机太久,音量太高终究是无益的。纵使音乐于人有益。
方才与自己僵持不下的玻璃? 诺淖蟛嗝牛胨锩娴囊幻婧癫AР糠种睾献诺却牛ち舫龅目占湟丫愎灰桓鋈送üA成系娜瘸蔽赐耍执俸孟窕嶙晕壹渫缜康匚尴扪映ぷ攀奔洌换嵯窳餍且谎秩讼舶刈布词拧F畎灿糜沂种匦绿崞鸫印7即偷缒园谕徊啵绨虮闶テ胶獾馗忧阈薄?焖俳肜锩妫砩献恚笫执钤诜叫蚊虐咽稚希巯虿A磐馓魍遍芟碌氖右爸胁⒚挥邢蜃约赫飧龇较蜃呃吹娜耍膊患腥艘鋈ィ绱硕鳎敝敛A畔啻ケ蘸稀?br /> 进了玻璃门便可直接看到从银行正门深入的让人颇觉幽深的大厅,人们在那里排着队办理着各种业务接受着银行职员的人工服务。在大厅和自助银行的界线之间,有全身制服的男保安走来走去巡逻着。
看见祁安进来的一个年轻而敏感的男保安面露惊讶之色,好像得颇花一些时间,辨认清楚此入内女子的国籍或国民属性。他将视线落在祁安身上,前后走出了一条分割线,或是踩在分割线上走上了一两趟,然后才顿然觉悟似的返回本职岗位并恢复与之相应的行为。
之间的一排排座椅上,分散地坐着好几个较有年纪的男人,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几乎每个人都盛装层层包裹着,团结一致般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正前方。焦点估计是墙上表格中不时跳跃变化着的红绿两色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