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湿热,却感觉嘴唇难受的干燥。无法持久的润唇膏已被风干。也许是在哪刻自己没有察觉的时间里,已被自己舔入腹中消化殆尽。
身体在强烈的摩擦中停下来的时候,才觉知自己已经到了电扶梯的尽头。然而旁边拐角处的墙内侧,已经不见了那摄影者的身影。她不认为那人是怕被抓现而趁本人还没来之前就开溜。他只是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般的对自己见到的可视图景进行抓拍而后又自然而然地离开的人罢了,他不需要对意外之中成了他的摄影构成的人道谢或致歉。
只是,祁安不知道那人是从何时发现自己,并且观察自己,继而拍摄自己的,又是出于何种构思意图。如此一心将她拉入影像之中的目的性让她深感困窘,特别是在她已经发觉然而对方却仍然继续的情况下。在被摄对方依然察觉的情况下,拍摄者不该给去一个回应吗?哪怕是略带歉意而似有若无的浅笑。
脚下被卡住的时候,运行中的电扶梯又一次威胁般的自脚底传来蛮力。这种感受对上年纪的老人老说无论如何都是欢迎不起来的。
途中总是有一些人,有意无意地试图使自己陌生的身姿在你的视野或说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些什么。一声刺耳的或具有醍醐灌顶效力的声音。一个诱人发笑或隐隐激起你心中愤怒的让人不耐的动作。随着走过的脚速吹起的一股气若游丝。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眼神。或是,悄然静寂,无声无息。
燥热的,窘迫的,疏离的,全在脑袋里汇聚一团。磁场混乱,前后左右奔突意识找不着北,很快搅成一团浆糊,灌于脑门,无法再正常思考些么。风声,鸣笛声,叫嚷声,分类系统混乱,统称为声音,从耳畔飘过,形色模糊,东西难辨。
与自身产生些许微妙关联的那车那人那身影,都不知了去向,脑袋也无法再就他们进行一些微妙的设想。身形挺立,脑中的意识之流却在不受神经控制的以迷幻的状态,颠倒,起立,无限循环,旋转出一个黑洞般的涡轮。祁安怀疑,如若自己闭上双眼,随着那混乱的意识的动作,身体恐怕会进入休克状态。那形成涡轮状的意识,好像要彻底摆脱身体这一桎梏,去宇宙中迷糊更多的清晰脑浆。这是一个可怕的随想。人无法正确想象意识完全脱离身体后灵魂于身体的存在状态。也许根本无所谓正确想象,或不正确想象。
然而在现在这种,肌体与意识似乎彻底失衡的状态之下,感官接受趋向钝化,声音、气味、温度,对它们形成的原始感受都被涡轮状的意识很快地搅糊,继而被带进涡轮里。作为自我的个人,正如一个活人正要从一幅素描画中跳脱出来,因为那人与那画的周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被放错了方位,因此找不到存在的合理性。
祁安身在天桥之上,神识却不知游离在何方。时间,场景,身体,意识,四者之间,也失去了平衡。因为某个时刻下,在病原体之上,因当下的视觉情境产生难以与心理达成微妙平衡的感受状态。充分表现为,意识与身体之间的平衡支离破碎。并且不会在几秒钟之内,有破镜重圆之感。顶多深似镜花水月般的虚幻。
人在什么状态下,会突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人事物都在毫无意义可言的机械地往来穿梭。自己作为一个如如不动的点存在着。又似,这点,被周围往来穿梭的人事物毫无觉知地忽略了。
忽然,这才发现,自己才是作为毫无意义的那一点,被周围移动着的存在,抛弃了。也许从不曾被他们视为存在的而存在着。或许不是,她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这番来来往往,这番无甚意义的奔走忙碌,那般遵循着既有的规则,把人的所经之地开成了通行的道路。那么自己又何曾真正避开那些自我本性里乐于接受的禁锢呢?所有接受不接受的,已经选择尚在犹豫的,导向普遍衡量标准下所谓成功或失败的,那些已经到来还在来的轨道上的……如何能够做到像写出一本《你要如何衡量你的人生》或是《让天赋自由》之类的成功指南那样,好像可以对一个人的人生之大局全盘在握呢?
想太多绝不是好事,能就高深命题想很多,也不是多么值得艳羡之本领。然而真的什么都不去想,任由风吹沐日光,喝茶吃饭莳花踩踩沙滩的,又是何许人也?仅仅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也许会是下下个世4 纪末金字塔顶端的上流人士的幻想。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幸福得多很多,也远比你所想象到的要辛苦千万倍。请勿对一个已经濒临生存边缘的人的生存现状依自己的兴致为所欲为地想象,那不是你的权力,除非你打算为改善他的现状做些什么。现状本就不应该被设想,能够想象出来的,已然脱胎于一个与基础性构成之现状相异的另一个,带着灵性或神性的世界。所有异乎寻常的具有绝望性质的黑暗都有了可趁之机,所有夸大其词且堂而皇之的言辞都被编进了歌功颂德的赞辞。
眼睛的承受力并不比作为思考器官的脑袋强很多。若左右脑可以对乱七八糟的眼之所见进行思维混乱之下的思考,眼睛也可以就恒河之上的尸体和鲜花进行视而不见的忽略。
天桥下面传来沉闷却不失性感的轰鸣,远远地沿着风去的方向拉扯出一条逐渐消逝的奢华声音带,在一大拨节律一致的喧嚣中异军突起,充满野性的嚎鸣放荡而不羁。
祁安站在朝自己摄影的那人所站的位置很久很久,一直看着那两排电扶梯很久很久。期间上来过五个人,下去过三个人,分别有两个人构成合一的独来独往。都是气质极佳般的挺直了身板走路的年轻男女,即使在冷天也能衣着得极具诱惑性的时髦。他们步履果断,似乎也意志坚定,至少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神似莫名其妙地在电扶梯中间呆上估约两首歌的时间。
在离开那个立足点之前,外套口袋里发出蔓延至大衣前襟的震动。连续不止且闷哼有声的震动。好像不把它按掉就誓不罢休,顽强地催促着。祁安用握着背带的右手伸进左边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机,看着未知号码,却不想把它滑向绿色键。毫无规则的心思近乎慵懒,除了站立着没有焦点地观望着什么,此外并不想做其他任何事。包括动一动大拇指,即便在欲使手机滑出掌心的震动的威胁之下。
什么时候把来电铃声改为震动,也是属于记忆之外的事实了。沉闷的声音那么微弱,却也能在粗重着喘息的马达之声下被察觉到。
在它快要绝望地停止颤抖之际,祁安伸出拇指将圆圈滑向它将得救赎的绿色。
所有的傲慢无礼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都被宁静降服。未知的号码带着神秘性让接听的被动者凝神屏息。接电话的祁安,从来不是事先发出声响的那一方。好像她接听了电话便已是一种反应,“喂”声已跟着另一边不断鸣响的铃声一块儿消失。出现即消失。就像很多事实,很多人。
“……”手机那边长久的静寂无声。感受不到呼吸声。却感觉到那边的空气透过不具具体形态的信号,裹着人的气息传送过来。还有那握着手机或是电话的手掌的温度,以及靠近手机或电话的脸颊的温度。
祁安靠着墙壁,将目光从四十五度角方向上的太阳转移到对面围栏的墙角。墙角不适应地陷入了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间或闪现刺眼的光斑。她不出声,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矜持着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刚刚看过的《绝美之城》,那人的“寂静便是情感”。然而寂静可不是偏执的沉默。
把手机更加地贴近耳朵,周围复位的声音被隔离。除了沉寂还是沉寂,无声无息。却很难让她认为对方纯是为了打通电话,来听她浅浅呼吸的。一来,她从不会让这样的暧昧对象存在。二来,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失去语言功能而可以相互联系的人。三来,她不觉得会有一个打通了她手机号码的人却不敢通过手机跟她说话。四来,能打通她手机号码的人,应该知道她的接听习惯,而非在另一边等着看自己先开金口。第五,她不相信能有什么灵异存在对她作怪。
直到双眼明辨了墙根处的黑暗,祁安不曾张嘴地将电话挂断。上面显示通话时间为一分五十一秒。足以让她应对完一期稿子的邀约。无从判断对方是谁,也没有再次通过短信询问的可能。如果是事出自己所料的重要,那么那一分五十一秒的空白沉寂和耐心,也是为对方轻视的重要。
继续靠着墙壁,让目光回到太阳。神情意识似乎依旧在冥想的涡轮中心,她仍旧不能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做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描述。时间不能将那般混沌迷糊框住。持续留意了很长时间,确定手中的手机已经悄然无息。
也许那人是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是想确认她妄想遗世独立的棱角已被河流山川和年岁磨平。也许就是有一个偶然构想出这个号码的寂寞陌生人想静静地听一听另一个作为自己的陌生人的气息。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只是一个科幻的灵异存在不无好意的恶作剧。那个另一个世界中,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向自己开口的自己。
沿着墙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红衣女人,双手狠命地交握着,好像深怕有什么将它们掰开。鲜红的破旧羽绒服沾上了污痕。较之另一面的阳光,她似乎更偏爱那面墙角里的阴暗。她的身体右边还倚靠着一个体型偏大的布娃娃。不对!是一个面容破碎的小孩,辨不出性别。破碎的帽子掩去了他头发的光泽,只剩脏污失血的小脸在外未有遮蔽。不是坐在什么垫子上,身体与昨夜下过雨的水泥路面直接接触着,仅仅隔了大概有一两层的布料。身体前方铺在地面上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布条,上面摆着一个缺了几处口的陶瓷饭碗。里面零星地稀落着几枚一元硬币和几张面值不大的纸币。一大一小两人互相倚靠着,不言不语,失焦的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小孩子作为修饰性的摆设,企图唤起人们已和他们同时进化得深藏于心底的同情心。女人偶尔用肮脏的手端起破碗,伸直手臂向前,向往来的小腿祈求着,嘴里嘀咕着念念有词。大致全行业规定了统一标语般的“可怜可怜这个已经多餐未食的孩子”。若非有肉体在地上阻碍着,则很难让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她们作为有碍观瞻的因素存在着,因另一种不同的因素被绝大多数视若无睹。
如果地道的话,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你情我不知的欺骗性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自然逻辑性的合作关系。如果人道的话,她们经历的悲剧实在应该得到世人的垂怜,至少应该给漂浮在深海中心的她们一块浮木或一只游泳圈。只是那些自尊自爱自怜和自惜使后者默然沉寂,而前者似乎已然进化为一种具有深刻表演性质的职业化的专业存在。然而这种专业,难免叫人心酸,若公道的话,它们是不该有一片立足的土壤的。
在从市中心的广播电台做节目回来的路上,几乎都是车辆往来的大转盘的中心地带,也有人贴着墙根在大花坛外拼出副副极尽可能的落魄穷酸相。绕着大转盘慢慢地转好几圈的车子,多有一个一时找不到去向的主子。祁安压低声音问王贺原为什么不施舍那个撇着八字眉向车子伸了三次手的中年老头子一点钱,王贺原不无恼意地向祁安讲解起他们自甘堕落的劣根性。在他眼里,在那个时候,那类至少看起来好手好脚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恼怒的谈吐,似乎也在控诉着祁安的年少无知却好管闲事。
世界上,会有多少人,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呢?有多少人从一出生,即被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又有多少人,与自己同道呢?
铺在地面上的布条上的字体娟秀工整,怎么看都出自一个至少受过教育的人之手。它的来源和内容似乎都另有一套来源和内容。祁安没有去看研究它的来源和看它的内容的心思,有些东西无论在哪个省市都缺乏创新精神地如出同一机杼。
从帆布袋中拣出一整包薄荷糖和剩下的小盒饼干。祁安稍微弯腰,把拣出的这些食品轻轻放在碎出了几个口子的饭碗边上。女人微微抬起双眼看上祁安的脸,蓬乱的头发挡去了她的大半部分脸颊。祁安深刻觉得,当下她的那双眼睛,着实比她当下涡轮状的颅内思绪更要杂乱混沌不堪。一如她混沌杂乱地蜷曲着困窘的发黄枯发。
长期的实在算是体力活的不休劳作,似乎已经使她的面部表情彻底僵化成了对待自己的彻骨冷漠的外在表现。因为市面上已经不是极尽可能地可怜就能博取同情,有时由内而外的冷漠加上形体上的狼狈不堪更能激发本能的心酸。这一行业的人,是否必须具备极致的自我牺牲精神呢?
森冷的脸得到指令般机械地抬起。她只是看一下祁安的脸便很快地落下,把目光再次落在那堆食物上又很快地移开。旁边的小孩依旧如听话的木偶,侧倚着一动不动。她们似乎在无声地抗议着祁安的行为。她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钱,并不需要他人施舍什么食物。她们没有选择钱的面值的权利,可至少应该被有选择食物的权利。
祁安退开一小步站住。循着小孩子的目光,可以看见延伸自此处的天桥的那一头,躺着一个人。距离较远,场所较幽暗,她不能一眼明辨他的专业程度或职业性的真伪。
“小零食送给小朋友吃的。”祁安对着那女人的脑袋说一声。她对此嘀咕了几句什么,祁安听不清。也没有非要听清的必要性。
慢慢以惯有的速度向前走着。只拿掉了一点东西竟也觉得左手手掌被勒的劲也小了许多。帆布袋却仍不足够宽大再塞进一条羊绒围巾。在天桥的中段停下。放下袋子,再从右边口袋里拿出手机和耳机。听音乐已经成了她边走边停的途中一项近乎于祈祷信仰的神圣仪式。
如果一定要再从她身上剥夺掉一些什么,祁安祈祷那一定不要是她接收一切音乐的能力。哪怕再有更甚层面上的流离失所。
☆、戒穷涯底
心脑对混沌状态无能为力,面部表情呆若木鸡。唯一能辨明的清晰感受是,有一股音乐穿透身体。
伸出双臂趴在栏杆上,任由那股音乐奔流不息。祁安面朝着太阳,看着不断从自己脚下冲出的车辆,恍惚中产生一种所有车辆都从自身喷薄而出之感。然而却不闻有什么鸣笛,所有车子在寂静中,温柔而规矩地向前流去。左边的车子,在余光中进入自己遥远的左侧身体。隔着一些间隙,传入一些声音,作为表示自己的存在立场。那些声音像夜空中缠绕的雨滴合成丝带,作为短时的形态而后很快消亡。能够永久性存在的只是《Dragon Heart》。
凌乱的声音经过精心的修饰组织后进入耳门,便获得了通行的永久性外交豁免权,耳内机能中的识别机制已对它现出臣服之姿。
笛子音色雄浑却空灵飘渺,其它乐器的演奏更似在笛子飘出声音后累积成状的幽深山谷。自然又非自然的水声,给悠远的飘渺又添了一丝难以拂去的静谧。每刻飘渺的尾音,带着深长的意味缠绵着难以阔步的步履,在高空中洒下浸入空气的粉末,如笛声似永无休止,又似水滴的倾泻戛然而止。
站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之巅,对着不可触及的蓝天诉说的到底是什么呢?空灵飘渺的笛音,却被静寂笼罩上了沉重,孤独在它心中生根发芽,给它平添一份挥不去的忧愁寂寥。在云底下心绪繁重地徘徊,难免散失高飞的意志而落入凡尘。它在拉高几个音阶后的将尽未尽之时,落下低低的叹息。寂寞的蛟龙困于幽谷,却是心甘情愿的。
永远有人在诉说着寂寞,有人在高声将它吟咏,有人在聆听,有人在麻木不仁地冷漠以对,有人猜不透它会以何种形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人从不曾有此意识。
在太阳下晒着混沌的脑子和温热的身体,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与下方快速来去行走的机器产生某种联结,粘着身体的桥被某种力量提到了山顶,却又一回回安然无恙地降落到此处的地面。
对风来的方向没有好奇,对离去的风也没有依恋。沿着天桥的右侧围栏踱步前行。风在发间嬉戏飞舞,金色长发飘扬出笛声飘渺的曲线。
绕向右面的转身之际,祁安的眼光掠过尽头的那边墙根处的“母女”,她们仍然以她初见的方式在地面上维持着。无法对视上小孩子的眼睛,她的视点不知在何处,或许已被她身边依靠着的人剥夺。身前布条上一个孤零零的破碗,隔出了她们与陌生人之间的距离。相互依偎着走过跟前的男女,吝啬于一个余光的给予。也许该通过王贺原的视线原谅他们的见怪不怪,或首肯他们的敏锐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