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羊绒围巾捂住口鼻继续朝前走,不带悲喜忧乐,也没有任何抱怨,甚至没有同情或怜悯。对她而言,似乎一切的不满只要离开就是问题的解决;对她们而言,只要还可以那般继续,也就能够乐在其中。
在几次单曲循环之后的转弯处,远远地,她看见有一组军人。身着统一的绿色军装,所有人的高度在同一水平。松散的方队前看起来年轻稚嫩的领队,像指挥乐团一样抡起双臂,像小泽征尔指挥国际顶级乐团一样,奋力将所有乐器的积极性全都统筹起来。
她看着他大幅度晃动的背影,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再近些,她发现他的队员们都在克制地发笑,而他依然在他的队员们面前放肆舞动着,甚至摇头晃脑起来。她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接近,也越发努力地像他的队员们一样努力压抑着笑。她将眼神聚焦在他身上,只留下些微余光给自己行进的脚步。她听不清他的发号施令,只见在他下了一个终止的指令之后,所有人包括哪些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于瞬息之间全都变得正经肃穆起来。
同一时间,他则向前低下头,向后呈十字交握起戴着手套的双手,以他的右后脚跟为支点,笔直地向前伸起左腿,极具难度系数地向右旋转过去,模样滑稽,却在一百三十度的方位上突然打住,同时在双脚后跟铿锵地并拢之后,猛然挺身抬头,双目笔直地向前钻视。那锐利的目光竟好巧不巧地直抵她的双眼。
祁安的心微妙地一震,却并没有因他的钻视而急忙闪避。她就那样一如既往地边走边聚焦着他。除了大马路上正在行驶着的车辆之外,除了她和他们之外,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可见的行人。他们像正接受检阅一般,依然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她向他们方队的正前方走来,看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盯着他们的领队,俨然一个正在进行检阅的人。
她依然凝睇着他的眼睛。乌黑得发亮,深邃得别有洞天。他瞬间有丝闪躲,在她眼前低下头来,全身松懈后再次快速地以同样的动作反向滑稽转身,却有些不自然。她也回转目光看自己前方的路。
慢慢经过正前方时,她再次看向他,在很近的距离上,他也正转身看上她。她和他的目光在最短的线段上在同一秒内相触,他的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着,他将她紧紧地追随,似乎有些畏惧却依旧锲而不舍。
某种令人伤怀的情愫骤然在她的眼底油然而生,祁安急忙撇开双眼,却自然而然得不露蛛丝马迹,她依然匀速而缓慢地走着。然而,在走过了方队看向自己的正前方时,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向外释放出浑身的热气。一时的燥热很快就被激冷取代。
她再次回头看时,他的方队又恢复了先前的松散状态,年轻的队员们都已经相互嬉戏打闹起来。而只有他,她不知道那是出于何种原因,仍旧在把自己观望。他正站在一个离她最近的方队外的边角上,她一个转头的目光就遇上了他的眼神。从那相遇时刻的眼神中,她断定他并不是一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发出轻佻挑逗的年轻军人。
她停下来脚步,出于一种大胆的好奇,她想知道他接下来的行为动作。然而,那动作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就像一个在舞台上出了神而失职的演员,被观众的一阵阵嘘声哄下了台,而不是被允许继续自由演绎。他身后的一群嬉闹的队员们开始找上他,将他作为了戏耍的头号目标,将他团团地围在正中间。他有责任将他们照顾得很好。
她不懂他们的游戏。然而她和他们的命运显然不同。她继续走,也许走着走着就离他和他们越来越远,也许隔上几个国家甚至世界的距离,也许永远地后会无期。她和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交点的两条不断各自延伸的交叉线上。
“再见,你们可爱的军人,祝好运……”
莫名地,一种突然分离的惆怅,跃然心头。那份惆怅心绪叫她回头,可她的脚步仍在遵循着某种惯性持续往前。她拉下袖子,拢紧围巾,把自己裹进温暖里。
风如果在此时能够吹得再冷冽一些,对她的心理而言也许会是一种福音。鼻水会滚滚而出,内心的酸楚可以不作为一种首要的触发因素而存在。此刻的《No Fate Awaits Me》让她心生一种偏爱,她单纯为它带着超然情感的理性旋律和琶音而感动。在心里,她腾出了一处单独将它存放的空间。一如她为格伦·古尔德演奏的那第二乐章特地辟出的一处,不受任何内外在因素干扰的桃源。然而,祁安将此刻单曲循环的曲子改成了曲目之内的《Always In My Head》。
一路走着,如过无人之境。在赵公堤与灵隐路的交汇处,她想穿过十字路口,去逆着灵隐路走。
没有红绿灯没有交警,从赵公堤驶来的车辆和涌出的行人大都朝着左右两边分散,几乎没有横穿中间的两条经过绿化带分隔的主干线而过的车辆或行人。她在赵公堤延伸线的一边上等很久,等到几乎前来的车辆都开走了之后,她才从堤线的这一边快走向另一边。
又是很长时间地等着,她想要等到主干线左边驶来的一定车程范围内的车辆全都驶过之后再穿越马路。一首歌,两首歌,在等待的第三首歌开始演奏时,她向这侧马路的左边一瞥,那里最前面的一辆车正靠着中间绿化带缓慢挪动着,随后一辆是加速的,而远远的后面是正全速驱动着接踵而至的。所有的车辆,都在外向制造着不同的幻觉,将人绕入。
若不在靠前的这两辆车彻底驶来之前横穿,她将会持续经历根本无法预估时间的等待。可是,她并不想让自己陷入似乎永无止境的车流里,也是不该。这种没完没了的等待,也是一种妨碍。
她不再去注意行驶而来的车辆,开始往前迈出坚定脚步。前方另一侧的马路上,右边来的方向上朝前推挤着嘹亮的鸣笛,挤入耳机,却不至于让她分了神。然而,才快步穿过这一侧马路的二分之一时,祁安猛然看往左边,一怔。
那辆后来居上的快车就在离她三步之外。然而心又瞬即平静下来,她的脚步快速地往后挪动,为它作退让。
她始终认为小空间里的等待是一种煎熬,而在这种时候,这些行驶着的四轮机器不作为机器而存在,它们承载着的正是一个个有着鲜活生命的个人,而那些个人正被局限在一定的或许密闭的空间之内。所以,这是她唯一对这类机器报以柔情的时刻。从某个时候起,她总是倾向于让车辆先行。她看到的是一个个人,而不是一辆辆车。
然而,此刻那车并未因她的退让而向前驶去。一秒钟,两秒钟,车辆依旧没有开动,甚至几乎彻底停了下来。她快速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向驾驶室,发现司机也正在看向自己。没有任何情绪暗示,他只是静坐在车内。同时,她惊觉到自己的左后方陆续有车辆降速抵达。再看一眼左前方,她开始拔开脚步,向前疾走,再贴着正中间的绿化带站定。转头看向那些都突然降速的车辆,此刻它们已经以正常的车速向前疾驶,像非洲草原上的动物大迁徙,却排列有序。
此刻的心情,是否该将其定义为一种受宠若惊?也许根本没有必要为其归类。也许这也仅是车辆驾驶者所具有的人民性。人和车之间,以及车与车之间都应该有份尊重。那么,一辆原本高速行驶的汽车,无奈进入逼狭的漫长车道,且驶过同样无奈的行人身边时,车速可以与行人慢悠悠的踱步相媲美,而它的轮子却离行走着的左脚仅有三厘米的间距,待最后一个车轮滚过之后,它又恢复了它的本速。对于这样的车,是该远远地在它后面为它设身处地般的温柔涌出感激,还是该拔腿追上它向它的驾驶者提出关于人道的质疑和指责?毕竟他可以选择将它再往左边挤一些,或者先让他完全通过。
看着这侧驶过来那侧开过去的一个个驾驶者,理性,双目明亮,前景在握,似乎谁也不可能会成为意外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再从中间的绿化带处穿行另一侧的马路时,她和旁边的几个游客一同在不停开过的车辆间缓慢挪行着。叫嚣咆哮的机器,有时让人寸步难移。
沿着灵隐路,穿过红绿灯区,踏上衔接而上的北山街。在车比人多的街内侧紧贴着历史行走,偶尔一望正对面的白堤,迎着好不容易从云中泻出的金色光线,需要眯起眼来。
在临着北里湖岸而设的木制着漆长椅上坐很久;晒很久时不时地被浓云遮去很久的太阳;吹很久的北风;看很久越来越多的远处游人;戴着耳机在越发灰色的天空底下看完从吉林买来的散文和三分之一的英文原著;假寐很长时间,偶尔听到一连串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和游人快乐的高呼声。她的正前方就是一大块已然颓败的观荷区,干枯的荷枝错杂在天光映照下的水面和倒影里。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从这张椅子上起来,好像整个身体被强力胶凝住,源自身体的重力也愿意臣服,而强烈的心理排斥终于让她彻底离开了那张她坐了几乎三个半小时的公共座椅。
过街进入原在身后的咖啡馆,恍惚有一种进入自己的书房之感。不别荤素,她点了一份套餐,成了唯一一个不是根据手机的指示前来就餐的人。
坐在雅座的角落里,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将手机连接上电脑充电,戴上入耳式耳机,用网络在线观看《The Disappearance of Eleanor Rigby》,不带台词字幕的版本。看完分别以“他”和“她”为视角的两部电影,已经入夜,看到远方矮山之上的天边抹开了彤云。向服务员询问打烊时间,得到礼貌而不带情绪色彩的回应。点上一大杯的热开水,倒进自带的马克杯里。泡好玫瑰花茶后,新建空白文档,她开始用键盘释放出脑子里不断堆积得越来越多的东西。不具逻辑,没有完整结构,更无音乐性的内在起伏,似随笔,似散文,似议论,似寓言,更似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情之所至,随性而发。作为写作背景音乐的是手机中的“NO FATE AWAITS ME”,始于歌单的最后一首,《近未来》。
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想要输出时,音乐刚好随机播放至《Politik》,居于此歌单的开端。保存文档,命名为《寻》,关闭打字程序,看往电脑屏幕的右下方,跳过的数字刚好显示为晚上的久点整。
双手手掌按在腿侧的椅子上,抬起头来凝视自己笔记桌面的背景。分为上下两层的欧洲某一高地的风光。跃动的,是远处群山连绵起伏的轮廓,在山上落下的深浅不一的阳光的投影,以及那白蓝到深蓝和嫩绿到墨绿的渐变,所有无规则点缀其上的白云和在低谷间发着宝石光芒的溪流。那是她在下一刻的骤然风起云涌前的幸运收获。在右下角某个狭窄的山谷里,一个头戴着前边为蓝色装饰色彩的棒球帽的登山者,正拄着登山杖半仰着头向一高处攀越,似正要离开她相机中的绝美视野。右下角的时间水印正将那人半身覆盖。这张桌面,她已经用了七年,可依然幼于这台笔记本的行走时间。
不去细想,祁安的视线果断从其上抽离,后将电脑关机。完整听完一首《Politik》,才摘掉耳机,起身再从柜台处点了一味素菜和一小杯热牛奶。九点半未到,她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
风迎面扑来,恰似走进了冰天雪地里。走上北山街的剩余路段。穿过已经零零星星的人群,在最后一个游览摊点上停留一些时间。
祁安一只一只地细看摊位上摆放的陶瓷工艺品。同样的莲花盛开在各式各样的荷叶上,做工精致。看向摊主,她正披覆着不抱任何希望的清冷神情,将自己深深地缩在连衣帽里,似睁着眼睛在打盹。当祁安一问价钱时,她语气怠慢,似依然无动于衷。再次一只一只地细看一番,祁安挑出其中的三套,荷叶的主色调为蓝色、粉红色和绿色。她将它们用纯色的礼品纸包装起来,动作有些慢,却专业而精心,最后收进一个小型纸袋子里放在摊位上,并伸手收下三个工艺品的钱。祁安对她说再见,她脸上泛出些微羞赧,然后继续无动于衷般的坐下。
在凤起路站,自助买来单程临时票,搭上去往杭州站的地铁一号线。到站时已经晚上十点钟,部分车站店铺已经打烊。穿过空气暖融浑浊和鼾声此起彼伏的地带,到寄存处取回行李和找回剩余的钱。
接待她的是原先的那位老人,从他的话语和神态看来,他对她的行为是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是早有预料。
“我那时就猜,你一个人肯定呆不了多少时间。一个人旅游还不走马观花?这钱简直大材小用了。”
“可你还就耗上了整整两天。现在的年轻人胆子真是大,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一定要更加注意安全才是,现在可不是每个人都是什么好人!”
祁安看着他戴着军帽低着头,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回应他。
“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雪的,你怎么也不想看一看啊?”
他抬起脸来对她说话。语气中有些微失望,间杂着被辜负后释放的嫌弃,却又并不指向特定的一个人。
和老人道别后,拉着行李上行。24小时的快餐店灯火通明着,围着桌子的凳子上坐满年轻人,或吃东西或假寐,等待的身影上笼罩着厚厚的孤寂或疲惫。候车厅外的风口里,和负着沉重背包的旅客讨价还价不成而大打出手的行乞者,在巡逻警员的干预下唯唯诺诺起来。前往自助售票大厅,里面好些就着墙脚和柱腿打地铺的旅人,蜷着身子瑟缩着,看不见他们的脸。
祁安径直向着一整排空闲的自助售票机走去。站在屏幕前,点选始发地站点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输入怎样的目的地。她看着屏幕,右手食指僵在屏幕的斜面上方。此刻,跟着思考能力一起消失的,似乎还有肢体的行动能力,而那颗心,对这一切更是无动于衷,哑然死寂,仿佛失去了生活的迹象。然而,却又有什么声响,裹挟着浑重,快速袭进她的鼓膜,来自她的右方……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身体的极冷。有一种恐惧,将他正常一进一出的吸气呼气切成一段一段,再拎起砸在砧板上往细里使劲剁碎。他吐出身体外部抵至他人耳膜的声音便是那般杂乱不堪。他的双手紧紧捏着钞票,将软趴的纸张使劲往进钞口里推,却被挤得凌乱一团。那些钱从他手中散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俯身去捡,剧烈颤抖着双手从黑色皮包里拿出棕色皮夹,那皮夹快要将他的脸割成左右两半。不待从那里面取得解决问题的方案,屏幕上曾有的设定又退回到了原形。他猛地一个弯腰抓起地上的钱,还未完全站直身体,就已经伸出抓着钱的手颤抖着戳向屏幕。极速戳完屏幕,又在皮夹里翻找,里面尽是不适用的卡,再无一张人民币。他又开始尝试着压平手中的那些钱,再次往进钞口里推,然而依旧徒劳。从他如一阵旋风一般刮到这里起,他的声音就始终剧烈而零碎地颤抖着,又渐变得似乎患有最严重的哮喘,伴有哼哼声的“怎么办怎么办”,一刻不停地从他还能喘气的口中艰难地挤出来。
祁安赶紧伸手进帆布袋,径直拿出《远方的鼓声》,极速翻开书页拿出书签,将里面的玫瑰卡取出,大踏步至他的身边。
“大叔,先刷我的卡!”她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将玫瑰卡贴上了感应区,注视着屏幕,赶在时间即将结束前输入了支付密码。那是去往上海而即将出发的仅剩的一张高铁一等座。
他还在喘着气,连声道谢,由于他的颤抖太过剧烈,她听不清他到底又说了些什么。边说着,他将自己手中那些推不进去的钱塞进祁安手里。对他来说,他已经在这里耗了太多时间。他快速抽出那张车票,抓上还未收起的身份证,夹着皮包,继续颤抖着声音,在她的眼前火速消失,来不及再听她一句话或再看她一眼。她看到的似一阵疾风的影子。
祁安拿着玫瑰卡和两张百元纸币站在原地,再次一阵恍惚。回头面对屏幕,没有多加思索,订下去往上海的次日最早的一列列车,在进钞口处放入手中的一张纸币,又从下面吐出来很多钱。内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她本是不该收下那两百块钱的,却也是恩赐的。
为何去上海?她不清楚。
回想关于此次杭州的记忆,在脑海中忽闪过的,竟是那个异域的背影以及他另一面的蓝眼睛和那抹耀眼的粉红色,那只濒死的蓝眼白猫,也许还有那些刻板印象之外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