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二十分,她坐着开往上海南的火车离开了杭州。在一曲播完的间隙,她听到车厢内有人惊呼。杭州下雪了,这是这个城市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且不夹着大雨。
蜷缩在硬座的靠窗角落里,用耳机里的音乐隔绝整个车厢中的无规则噪音,随机播放的歌单是“NO FATE AWAITS ME”。
她懒得睁开眼睛,在旋律中找到丝丝静谧,再一层层深入,整个身心被旋转着的安宁层层包裹,绵软的质地让她逐渐遗忘黑暗之外的坚硬轮廓……
☆、常然无衰
蚊子循着人体的气味,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就看见鲜红腥味的血浆。于是振翅狂飞,载歌载舞。它的方向性是理性的,可填充其方向性之外的实质内容却是感性的。远远的,它就提着扩音喇叭,以它鹤立鸡群的音色,预先提示它的即将侵略对象似的,极力鼓吹自己一趟远行的早已明彰于世的目的和意志。也许它一辈子都不会预知关于自我毁灭性的宣告。好像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嗜血动物能够像蚊子一般充满善良和温柔,由身理感官自行生发的,彻底的欢腾鼓舞,它把这份柔软的意志直接传达给它的生命供给者,以待对方也充分做好防卫性猎杀的准备。
四下皆寂静荒野,抓不住一束浪漫的月光,风在找不到方向后停止了流动,空气也似乎随着风的隐退而逐渐停歇下来,而后死去。它们发疯似的捣鼓那狂乱的音箱,像一窝飞舞的野峰似的,使已经黯然的眼前的天空密布肉眼可见的黑点。无序编筑的织体,仿佛一张大网从她上空倾撒下来,柔软的鸣响,伪装成通透的双簧管,肆虐嗜血的野蛮暴力,细小得细密无缝。
她挥手乱舞,奈何无论如何也扒不开一个可以听到远方的清新声音的洞口,杂乱的嗡嗡直叫已教一切音响覆没。她拔足狂奔,飞跃坑坑洼洼的草地,想要逃离这虚假的善良和温柔,远离那些嗜血的却以弱小伪装自己的怪物。她听得懂它们声音里幸灾乐祸般的手舞足蹈。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从地面反弹回来的声音,她朝某个方向狂奔,缠绕在无数条曲线直线线段中,找不到落脚点。唯一鲜明的直觉,是胸腔内轰鸣的恐惧。呼出的气息得不到流动空气的净化,只能周而复始地吸回自己身体内部的气体,形成了一堵温墙般的无处扩散的气流以极速强力朝身体内部反弹,在心脏部位荡起千丈瀑布泻下般的喧响。她终于被由内而外的恐惧包裹起来。她懊悔,自己真是不该穿黑色衣服的。
她依旧在狂奔。当她终于将近乎机械着长跑的脚步停下时,她已出了影影憧憧的草地森林地带。蚊子鸣音的消逝已经将她的恐惧消除。忽隐忽现的人造灯光,将她掠进城市街区里四处蔓延的迷惑和混沌。
他们封锁道路,彻查每一个交通要塞,甚至不起眼的街角也有苍白的手电筒光照的涉足。她在两栋不辨年代的古老建筑物间的逼狭拐角里,盯着路口的执勤士兵们的一举一动。她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快速剪去冰冷地垂挂而下的金色长发,慌乱的动作使锋利的剪刀扎伤她的耳朵,热腾的鲜血向锁骨坠落。她用黑色眉笔将自己的眉毛涂浓,再在人中左右划出两撇墨黑。她十指交叉着握拳向夜空祈祷,他们不会将她认出。然而,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封锁整座城市将她搜捕,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已经只能从这一个封锁口逃出。
已是全城戒严,再现史料中的宵禁,隐隐听闻远处高楼上无知婴儿无惧的啼哭声。她压低帽檐,离开贴身的墙,像那些参与进搜寻队伍的普通人一样,走上大街,朝一处逡巡前进,双眼将前后左右四处巡视着。他们驼着身躯,低头弯腰,折出小于四十五度的角,似乎在辨认逃离的脚印,俨然在找掉落在地面的一枚细针。若她以激进的方式前进,她极有可能招引来搜查人员的怀疑。然而,似乎谁也顾不上别人,就像每个人都认可其他人的行动速率。
照着样子在搜寻几回之后,她挺起身子,快速朝那些严守在路口的士兵跑去。然而在她起步跑动的瞬间,她感到有无数根无情拉长的视线,朝她逐渐发凉的脊背直射而来。她不敢回头,脚步不敢停歇,她渴望这样能够打消他们的狐疑。微凉的月光在她正后方斜向倾洒,她看到自己在风中的颤颤巍巍地起伏着的黑色影子,被夜色拉得削长。
前方已竖起了铁栅栏,三个士兵在铁门前持枪把守着。一个立在门侧的年轻的面容,在月色的侧面浮上暗影,来回踱走的脚步明示他心中的不安且不耐烦。
她跑近他,像个遇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闪耀着惊喜的快乐小伙。他敛手推开她过分靠近的身体。她跟他谈论巴赫,希望能够以此迷糊他对她面貌的注意力。她以略高的身姿俯视他的面庞,他的目光开始羞涩地盲目转移。她看到他俯下眉目,将双眼的焦点重聚在他手中拿着的搜查画像上。发丝金黄的女子,有一双永远处在冥想之中一般的大眼睛,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她猛地回头看身后的情势,军服笔挺的男人正领着队伍朝他们这边急速走来,浩浩荡荡的踏步声将众人无意间形成的寂静震得粉碎。已经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着要抓住她,那吼声盖过踏步声从夜空掉下。不待年轻的士兵如梦初醒,她猛地推开他,推开并没有落锁的铁门,又开始拔足狂奔,逃离那个像被笼罩在魔法中的森林城堡一般的城市。
她想着,自己只是不习惯而已。她突然从最不被看见的角色,晋升为要被人封锁交通地进行搜寻抓现,也不知未来被设定的职务所在……
似乎只于一念之间,她远离了那个正全城将她捉拿的城市。她往山上奔跑时,已是不见太阳的大白天。穿过途中匿名设立的竹楼,越过倒地而眠的野猫,眼前闪过一个个疑似亲戚和熟人的形形□□的脸。他们在出现的时刻便被施18 了魔法一般地在浓浓的白雾中隐去,并无丝毫动静。上山的路陡而峻,她跑似的奋力向上攀爬。抬头仰视,那遥远之外的耸入天际的尖峰正被皑皑白雪覆盖。
沿着陡峻的山坡而上的,是已被锄头犁为一排排倾斜着的耕地的番薯种植区。当她将那茫茫的一片片农用地抛在身后,再往山峰上冲时,遥远的下面的耕地范围之外的人们开始大声嘶吼着,欲将她的脚步劝阻。她再居高俯视而下时,才突然惊觉到此刻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
她抬头仰望,她在遥远的下方看见的天柱般的山峰,就在向斜上方微微一撇脸就能见到的眼前。一条条粗壮似千年大树树干的蛇,紧贴着灰色的山峰。它们招摇着头,在最顶端的天际上扩散出似乎从百米之外的尾部就开始发力的嘶吼。人脸大的蛇鳞间隙,汩汩涌出鲜红腥臭的血液。曲折的鳞间线路似泛滥红水的蜿蜒沟壑,耸入天际的山峰已被染得通红。
她已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只顾仰视,忘了当务之急是立马拔腿逃开。她看到顶上的一双双在高寒的空中滚动的蛇眼在将她怒视。然而,不断颤抖般蠕动的身体动作却露出了它们内心的亦是惊恐,蛇与蛇间越发地靠拢。她发现还有从他处游走过来的蛇在加入期间。她再也无法瞪目正视下去,回头俯视之时,又惊觉自己正踩踏在遍是死蛇的荒芜土地陡坡上,千米之下的人们正举着耕地的锄头,向她发出泣血般的召唤。遥远的声音悲壮出气若游丝。很快的,轰鸣般的蛇的蠕动声,甚至将她的心脏剧烈鼓动的声音淹没。
寂静脑海里的一个声音,发出了庄严的警告。
她往坡下狂奔,风驰电掣般的自由速度却被横亘在眼前的景象强行刹住。
没有人。数以万计的奄奄一息的蛇,沿着山体堆叠。它们都即将死去,没有一条能够苟延残喘多时。一些又粗又长的蛇,凭着仅存的意志力,向空中伸长着身体,做着威力不足的威胁,像一棵棵失去了枝叶的树干即将倒下。与此同时,一堆蛇从一面六十度倾斜的山体上滑落。它们已经死去,且皆非正常自然死亡。它们一条条重重地坠在他们开发出的耕地上。
是谁,将这里的蛇,如此灭绝性地集体屠杀?
她抬头重又往山顶上仰望,只见那一条条柱子正如大树被砍倒一般脱离依附的山体,在无所依凭的高寒空中倾倒,片刻之后,那被寒气冻住的躯体在某处砸出一声声巨响,声音似快要使整座山峰坍塌……
跑回到他们口中的安全区之内,一张张熟悉的脸对她嘘寒问暖。她发觉自己眼睛里在山顶上冻住的液体,已经一点一点的开始融化。只是,她无法辨析,那冻结与融化的力量,都来自何方?处于山脚下,她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已忘了自己此前的经历。只是在依稀的印象中,她觉得她该将这座耸入天的雪山山峰叫做珠穆朗玛峰。然而,整座山上,绿树白雪统统不在……
被某股力量无力抗拒地推出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时,祁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仿佛经历了穿越中的失重状态的身体,仍然希冀着再次返回某种场景,以获取某种解析。
脑里的情节愈发明朗,零碎的一个个片段被重组成前后相互关联的一个完整的超现实剧情,似乎蕴含了某种寓意。她从朦胧的灯光中睁开眼睛,临窗的正对面只坐了一个靠窗的短发女子。窗户上的水汽仿佛一层模糊视界的窗纱,只是不断有水珠向下快速滚落,似给窗户划上一道道裂痕。短发女子盯着模糊的窗户,目不转睛。她也许并不只是在空想着什么。
不知从哪处溜进来的鬼魅般的冷气将全身紧紧包拢,祁安紧缩着身子陷在座位里,看着不断聚集起来自窗户的水滴的窄小餐桌。火车打嗝似的一顿一顿,隐约的进站声从某处传来。她像对面那个女子一般,也紧紧盯着窗户,似乎希望能够在下车之前,展开关于对这个即将驻足的城市的全部幻想。然而,她从不对任何城市有任何希冀些什么的想法。也许,貌似乐观的随遇而安,比较更加世俗化地被现实主义者称为不务实际的得过且过。
火车已经进站,移动得越发缓慢,窗外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开始缓缓映上模糊潮湿的窗户。窗户稍微明晰时,能够摸索几乎每一个人脸上的不安、焦虑、期待、兴奋、忧伤或各种无所谓。她依旧坐着,努力地辨认此刻抵达的地理位置,确信是上海南站后,回复一趟深长的呼吸,等着火车暂时停止滑行。双耳内的鼓声,深远沉重,连绵不绝,似乎来自双脚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她闭上眼睛,思绪走近去承受鼓声的重量,她想知道,它们怎么会将她引往那般凝重的时间和空间?
音乐一曲终了,她8字形卷起耳机线,关掉手机放进电脑包,掀开座垫,踩上座椅,微微咬牙,一只手紧抓行李架,单手拿下搁在行李架上的沉重行李箱,手臂微微地颤抖,可还是将它稳稳地平静地放在了走栏过道上。其实,在她将行李箱抽离行李架正要往下放的时候,她瞥见极速冲过来似乎不有一丝犹豫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性地接触上的一只手。也许,手在空中怀着某种目的地机械转动时的速度,对于近乎自由落体的行李箱的垂直下降的速度是望尘莫及的。从座位上下来时,她发现周围座位上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总有那么几双是惊讶或难以置信,也许还有某种内心无故生发的轻视的意味。她看到被行李箱挡住了去路的同样是要下火车的几个年轻男人,忙将行李箱移开,给他们让出过道来。
冬天清晨的四点多,从火车站的人流来看,似乎这个城市已经沸腾得熙熙攘攘。这些都是足不出镇的山村人难以想象的,即使他们可能起得更早。
出示火车票和身份证,祁安看着查票员,他多次反复在她的脸和身份证之间来回对照。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他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深度怀疑她此行的动机并不单纯。
“头发褪色了是。”她毫不介意,随手抓起一撮金色的发尾。
他看看她的头发,迟疑着将火车票和身份证交还给她,意味深长地再看上一番,才终于放行。
也许,在将近十年的跨度里,改变的不只是头发自然颜色的深浅吧……
她拉着行李箱进洗手间,里面的环境远胜于小城市中的同名空间。厕所里摆放有香芬盒子和高品质卫生用纸。她听到隔壁的说话声,一个女声夸着纸张的质量,另有一个女声叫她拿取一些备用。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摘掉棒球帽,被帽子压过的头发近似潮湿地瘪在发根处,有些过于干燥的发丝,犹如电磁的负极遭遇正极一般地紧紧吸附在大衣外套上。几个小时的火车空调似乎早已将她唇部的水分吸干,起皮的同时泛着隐隐的焦灼感。在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情绪时,她越发地觉得,自己的表情,是精力十足的凌厉而近乎于任何人都难以亲近甚至慎于接近的无情冷漠的,即使两边的嘴角是朝上弯曲的,即使她没有任何与抱怨责备和鄙视不屑等有丝毫相关的心理情绪。
从箱子的最外层里拿出洗漱护肤用品,拔上拉杆,脱下大衣外套,和电脑包一起放在身侧的行李箱上。用冷水冲洗双手和一只只指甲完毕,她向后绑起头发,在旁边使劲洗手的中年女人眼角余光的侧视下,用双手捧接自来水刷牙洗脸,然后用双手把脸上的水拍干。
从正中间分开发线,用十指将长发往两边梳理,再将额上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交错编到耳后,在后脑处将两束编发用极简细皮筋捆住,略感凌乱而蓬松。这是她最喜欢的发式,如果她愿意在自己的头发上花一点时间的话。用纸巾拭擦一遍脸和手后,往脸上抹开滋润霜和芦荟胶,再晕开一层不多用的隔离霜。擦上润唇膏,再拿出已经好久没有使用了的玫瑰红色口红轻轻将嘴唇涂抹。眉毛已经挺浓挺长,线条分明,已不想再用眉笔多作修饰。最后用睫毛夹令双眼皮下繁密的上排眼睫毛更加地上翘。一切完毕后,她再次定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只是静静地观望着,没有任何想法或延伸的联想飘过。
帽檐朝前扣上从箱子里取出的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洗过的棒球帽,整理好裤子和打底的羊毛衫以及羊绒围巾后,再将外套穿上。平底棉靴已在杭州候车室的洗手间里换下,现在脚上穿的是内里夹棉的平底中筒黑色帆布鞋。从下了火车直到现在,身上的一切给予她的都是最令她感到舒适的,没有太大的冷热起伏变化,身上的一切亦不会成为舒展性活动的禁锢。然而,她还是希望能够感到一些,属于冬天该有的寒冷的,即便是在最阳光普照的大晴天里。
最后看镜中的自己一眼,她右肩挂上电脑包,左手拉着行李箱离开。镜前是几个同样在快速地洗漱并专心致志地画着简单妆容的年轻女人。
选择人工寄存。跟中年大叔沟通很长的时间,她终于将行李箱以同在杭州火车站一般的待遇寄存在国营火车站寄存处。只是凭据的填写收发更加正规得完美地理性而似乎能够让人没有后顾之忧。即便她只是承诺在六天之内,她一定会来取走行李。
至此,不计晚间那意外的恩赐,她身边的可支配数额已不超过五十元人民币,加上她自虐式的双卡用度习惯,可供她日常支配的人民币,也已不过三百元。身揣百万金钱而不觉,或说将百万金钱置于身旁而不顾的她,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也许难免遭遇现实的困境。
上海似乎有一片完全不同于杭州的天空,四个小时的时空流转后,这里已经承接了杭州的夜雪初霁,早上六点多,她看到太阳已经从高楼大厦的底端爬起。在行道树下踱步,光线迷离,像处在从昏睡中眯开眼睛的视界里,在忽开忽阖间忽闪忽闪着扑朔。
六点多的街道很安静,似乎车站之外的整个城市依然在温暖的被窝中安躺,直至从高楼底端爬至高层的太阳,打破那片伪装的宁静,使所有人挣扎着如梦初醒。
在得到开阔平地而肆意呼啸的风里,祁安穿着鞋盘腿坐在人民公园的木制靠椅上,戴着入耳式耳机听着格伦·古尔德1981版的哥德堡变奏曲,一页一页地阅读一本英文原著,《Tender In The Night》。
似乎无惧于寒冷的老年人,牵着他们的狗,敛起神情,注视着兴奋地直往前冲的宠物,在公园里一遍又一遍地穿梭,口中不时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