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被点着了导火线一般,激动地燃烧起来,一转他的凳子,留给她一个冷然的背影。
“你愤怒的情绪在将我的言论指控,Schiling。”她微皱起眉头,却语含商量的笑意。
“请原谅我鄙薄的反驳。”他又转过身来。“Ann,你的朋友兼读者也会担心你的健康和安全!我无法不去担心我的一个女性朋友有你这样自虐式的生活。每一个白天夜晚,我都觉得你在另一个与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的生活有更多的未知。难道你的夜晚不会降临很多怀疑和担心吗?”
“呵,”她用力吸了一下随着眼角的泪珠一同滑出的鼻水。“Don’t judge!Don’t worry!Schiling!”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接着向他坦露。“我不能说如何算是真正享受生活,可我以自己的方式过生活。我以自己的方式去热爱它,并不紧紧地抓住一些什么。也许这是我性格中的悲剧性因素,我却无力也不去想命运,随它以何种形式嵌在我的生命里。”
“其实,生活没有一部分是真正地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人们于觉醒的幻想中被生活本身拖着走。相信自己,也纯粹是自己想象的或选择的部分有着虚构性质的现实,始终是一种假象。但是,我们喜欢、享受甚至依赖这些假象,其实,假象便是我们本身。”
“如果一辈子都不去拆穿,即便拆穿了也能依靠那自信去缝合,那便永远生活在假象里,又怎么忍心再去否定那假象本身呢?它已自成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的小宇宙。”她继续说。
“其实,你我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具有独特个性的小宇宙里!嗯?”他终于又在她眼前轻展笑颜。
“我们也能够,至少找到一条连接彼此的通道?”她对着他笑。
“感谢你愿意放低姿态来照顾我!”
“……”
他站起来,靠近她,伸出双手俯身拥抱坐在椅子上的她,用自己的温暖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她伸出双手回拥他,嗅到他发间的清爽气息。
“Ann,以后即使又不再见面,也千万不要忘了愿意和你闲扯人生的朋友Schiling!”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打扰了你的经营艺术。”
“哈哈,确实有人不乐意到气势凶凶地闹辩论一般的店主那里买东西哦!”
“所以,是不想打扰,还是不想冒被忽视的风险呢?”
“不管怎样,还是怪我们喽?”
“哈哈哈……”
“自从法国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啦,可还是你占尽风头,哼!”
整个咖啡吧的消费区内,已经完成了半数人群的替换。新来的人坐在座区内,似乎即使再嘴馋再难为情,也一直找不到机会为自己的座位买单,只能不是不耐烦地翻着书页,就是狂推亮着白光的手机屏幕。再宁静的音乐也无法使一些人静下心来。他们和本就一直坐在那里的其他人,不时地看向吧台里面面对面地讲个不停的两人。他们因吧台里面偶尔发出的笑声或懊恼着,或一并暗自轻笑。
“你真的不打算请一个在这边跟你一起干的助手吗?”她问他。
“你愿意吗?我肯定把我的工资都贴给你!”他急切地不答反问。
“真是了不起的慷慨!那边有个不明现状的正在呼叫船长哦!”
“那我去去就来!”
祁安看他出去招呼客人,看着他的背影优雅地走远,于下一瞬又满脸洋溢着欢愉轻跑回来。灰色的高领羊毛衫,细碎的眉上斜刘海,更添他的脸颊几分似乎岁月永远都带不走的青春朝气。
“那混血的家伙很帅欸,根据我的眼力,面相看起来也不错。嗯,中德混血?他点了什么吗?”
“一,肯定句式。二,点一杯咖啡。几乎每天来,每次一杯黑咖啡,一个星期了。今天叫我过去,还以为会翻出一点新意来。零,总是有人能够把自己修炼得不适用东方面相学来观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三孔滴漏咖啡机制作咖啡。
“哈哈,是来看书的,还是来听你的音乐的?”
“呵,估计是来蹭WIFI的。不过不要惊讶,他是从徐汇遥远的某处来的,我也就知道这些了。估计是迷恋上了来这里看书的某个女生了。”他八卦一般用轻佻的口吻侃侃而谈。
“噢?”她一个不相信的语调转折。“不过再怎么混,看起来还是古老的日尔曼遗传基因影响居多嘛!”
“哈,这是你古老的祁式幽默吗?”
“哼,地球上没有什么该被歧视,谁也没有资格去歧视!”她高昂起下巴,在一边转过头去故意曲解他的话语。“这杯咖啡让我去送吧!”
“送了就是应聘我的首席助手喽!”
“少占便宜了!”她朝他拋去敬告少自以为是的眼神,抢过他手中的杯碟,让他呆立在原地。
祁安端着咖啡杯碟走近那个人,他毫无怯色也不自觉无礼地盯着她的面孔瞧。抓住他的视线,祁安越发觉得那人面熟。他的蓝色瞳孔和高挺鼻梁为他增添了东方男子之外的异国气质。他一直面向着吧台的位置,近乎是瘫坐在藤椅上,面临着她走来时亦然。浓郁的双眉紧锁出某种令他烦躁的不确定,仿佛祁安的服务十分不合自己的期待。
“你好,你的咖啡。”她微笑着,试探性地缓缓说着中文招呼他。
“你是他的女朋友吗?”没有一丝情绪色彩的疑问,从他表情凝固的脸上飘出。流利的普通话组合出一串饶舌的余响。
祁安于他的问话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他能够对她这样直接。然而,她还是听出了他的问句中扩散进符号里的残响,缭绕出几近颓废的失望及期待。瞬尔,她心里的一丝喜悦潜浮得越来越高。
“不是!”她迎着他的目光,扬着笑意肯定地轻声对他说,像是做出某种绝无半点虚假的承诺。“我是他的女性朋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我需要进一步澄清吗?”
“我懂的。”他看她一眼说。
他不再紧蹙双眉,就着颓坐的姿势,伸长手臂去端咖啡。她依然站在他的桌旁,看见他从自己身上撤离目光低下头去的某个瞬间,他的脸上绽出了某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之色。她不禁勾唇轻笑起来。
她看着他端来咖啡杯,捧在手心,从沉没的藤椅中坐正身子,交叠起双腿来看看自己,又看看吧台的方向,一只手用勺子拨弄起咖啡,绕有深意和兴味。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祁安问他。
“是的,美丽的小姐。上午,我们在那个博物馆里见过的。”
“在很暗的地方?”
“是的,在玉器馆的视听室里。”
“我想起来了!”她已不再惊讶,只是好奇。“你好像,早就认识我?”
“是的,我不知道你。可是我见过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祁安在他对面的空椅上坐了下来。她心中霎时有亿万颗因子在兴奋地腾跃起来,她渴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她从没有想象过的信息,可她并不能明确说出那该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对面的他的浅蓝瞳孔里,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由于她的幻觉而在他的眼里闪现,她看到的不过是她的潜意识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生成了一个名词性的概念,那尚未脱口而出的臆想语言。
她的焦点在一张桌子的空间上方,等待着看见从他的口中现出形来的实况。
“我能肯定那是你的照片。”
“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看到的吗?这也许对我很重要。你知道,我们都是有肖像权的。”
“呃?”
“其实我几乎不拍照的,偷拍可是侵权的行为。”
“放心吧,那张照片可不是偷拍的,你正面看着镜头呢!”
“请告诉我照片在哪好吗?”
“好吧。我第一次来这里,去向你的朋友借了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书,”他用眼神指示吧台。“后来看到里面夹了一张照片。”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是侵权了,我们是朋友。”
“我肯定那就是你!”
“谢谢你告诉我。我朋友,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想,你们会有共同的话题和爱好的!”她站起来,像尽职的专业人士一样祝他下午愉快。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
祁安沿着从那人的桌子笔直通向吧台的斜线走,有些遥远的距离,却畅通无阻。看着埋着脑袋专注于调制饮品的Schiling,惊觉那个人的位置有着观赏他的,称不上绝好,却是优雅的,对谁都不会造成令人尴尬的困扰的视野。
一个人,每天在同一个位置上默默无声地关注着另一个人,这心中该暗含着怎样的情愫呢?祁安思忖着,不用担心碰到这条隐形的斜线两边的桌椅,就这样向着一个焦点走到了终点。她知道,她的背后,有一个人火热得执著却静默的目光从一些交错着晃动的身影中找到了一条通路,并且穿透她,而直接抵达在那条线上终点处的某人身上。
“真想不到,你们竟然会聊这么久!”他正在制作一杯牛奶咖啡。
“是啊!我还想不到,你竟然会有我的照片呢!”
“什么?”
“帅哥跟我说了,他第一次来就到你这来借书了,他在你的那某本书里见过我的照片,好像还挺印象深刻。这样搭讪感觉起来真是拘谨。他看起来还为此跟我们中的某个人吃醋了呢!”
“你们差点一见钟情了?”
“那你会吃谁的醋呢?”
“我从不吃女人的醋,也不吃陌生人的醋。”
“你话里的深意,我无力去挖掘,只求你自己不要潜得太深了,以至于把自己冻成了冰块!”
“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听不懂!”
听着他的问话,祁安嗤嗤地笑出声来。她看着她的朋友,觉得他其实是用日益积淀起的秉持不批判的文艺气质,掩藏起了他性格倾向中对于喜好选择的锋芒毕露。他曾经扎人的光芒已修炼得能够轻易令人和颜悦色。
“等下,我把我的合伙人叫来,我们去吃下午茶。她今天应该很闲。”
她没有回应他,终于去看他放在吧台上的书,有两本,维特根斯坦著的《逻辑哲学论》,下面被压着一本小说,是英文版的《断背山》。前一本书本有他繁密的自言自语或对话,后一本洁净如新。
在他送奶茶回来之前,她重新将它们以原来的位置关系摆放整齐。
☆、光明无量
“换一首音乐吧!我怎么好像才发现原来一直在单曲循环啊?”
“其实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啊。存在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它存在着,不存在了,就会感觉到自己像被扒了衣服暴露在空气里一样地不自在不是吗?”他朝里背着吧台,双手撑在桌面上,侧过头跟面向着消费区的她讲话。
“嗯,这比喻还不算太粗鲁!”她看着不时将目光瞟往这边的那个中德混血的男生。
胸腔倏然一阵向内缩紧,她迅疾转移视线,微微低头闭上双眼,舌尖剔向咬合的牙齿。祁安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在Schiling,她的这位朋友面前掉眼泪。那些与他无关的更加私密的情绪,她并不20 想强加在他看似淡然的心境之上。
“这是什么?我好像有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很快地重新平静下来。
“Cheryl Gunn的《Legend》,也可算是有颇有年头的新世纪了。”
“这里面温柔的长笛,其实最容易戳上人的痛处……挺喜欢它的钢琴的,像完全不受干扰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照着自己的旋律。”
她盯着一个方向,木了神情,好像那些话是自动从她口中跑出来的。在他看着她的侧脸的时间里,她的睫毛一眨未眨。他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像她一样面对着咖啡座,看向那个此刻正在啪啪敲着电脑键盘的男生。他回看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祁安,若有所思。
两个人像是安静地视察着咖啡座区里的一切情况,也许内心里,各自均汹涌澎湃着。暗黄的光线朦朦胧胧,音乐与之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也许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变幻着各自的形状。
“要听你最爱的《未了》吗?我可以用它的单曲循环贿赂你吗?”他问她。
“哈哈,抱歉,我好像还没有找到最爱。”她的反应及时,好像从未神游过他而远去。“有很多很爱的音乐,但其实并不能准确地说出最爱的是什么。”
“其实每个人,每一个人,everyone,都是被罪怪的西西弗斯……”她接着对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块石头和那么一座山啊……”他也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一般,并且思考着再找一些论据将自己反驳掉。
“Schiling,换一首吧,再循环下去,我的大眼睛都快要流血了。”她说着,笑起来,像是默认他的自言自语,却并不想将神话传说深辩下去。
“好,你点歌,我为你广播!”他像是成功被她从疑难的深渊里解救了出来一般,言语间都是开朗的雀跃。
“那,我点,那首,几年前你最喜欢听的那首,法语歌!”
“叫什么?”
“哎呀,法语又不是我的语言,据翻译就是……呃,对了,《余生的第一天》,有一部同名电影的那首!”
“《Le Prem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他像讲自己的母语一样,第二外语像夜间昙花从他口中快速绽开来。
“是!”她长长地吸入一口空气,用法语回答他,同时一脸认真地向他重重点头。
他莞尔而笑,转身去一长排光盘中寻找。
“那首现在也还是很喜欢的。虽然现在可选择的越来越多,喜欢的也越来越多,可曾经爱过的似乎永远都是经典。”
“在不断变化的当下,总得有些什么保持不变的。”
听着仍在咖吧飘荡的《Legend》,她把他为自己搬进来的藤椅端出吧台放到原处。那张桌子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青年,面前的桌面上摊着翻过了一半有多的大部头,旁边放着的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喝了一半有多的饮料。深埋进书页的注意力被她惊醒,似有些惊愕又有些难为情地抬起头来,在她转移视线之前又匆忙埋下脸去,重新开始投入的注意力都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整个人只接触了藤椅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面积被他鼓胀的背包占据着。桌脚旁靠着书店的周边牛皮纸袋子,里面高高地耸立着似被反复翻过多次的书本。那不应该是刚从书局里售出的新书,而他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倒是新的。这一切,均在她的一顾之间。
他已经在吧台内放起了新音乐。在它从已经单曲循环了好几个小时的《Legend》向《Le Prem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转换的那一刻,她看向座区中的众人的反应。大部分人抬起头来,变幻着脸上的神情,看向某处空中或某个定点,好像看见某样似曾相识,或是遇上了某种片刻间的感动,又或是在将什么东西寻觅。他们用额头,用下巴,用手指,用脚尖,用鞋跟,跟着音乐模仿着节拍。失望欣喜兼而有之,然而不管怎样也会有人对它的改变无动于衷。
走进吧台之前,她的视线和那个中德混血男生的视线相遇在一起,她率先朝他微笑。
“你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吗?我们去吃下午茶,把晚餐一起吃掉也可以。”他看她走进来,对她说道。
“没钱没钱没钱了啦……”
“管你是真的假的,我给你接风洗尘,为了感谢你几年难得一趟的微服私访!”他一脸正经地说,拿着手机又似正要准备打些什么电话。
“难道你不想让我好好听听这首歌吗?”
“吃饱喝好,这是余生的第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啦!”
“Schiling,讲真的,什么都不要因为我而变得麻烦起来,下午茶晚餐什么的,对我来说太无所谓了,你可以不去多管图书,不过你可有责任照顾好你咖吧里的顾客朋友们哦。我很想在这儿睡一会儿可以吗?是很久没有闭眼休息了。”
“睡?那去我公寓里吧,你知道,老地方,很近的,沙发和床,随你躺,要是你喜欢,地板我也不反对。冰箱里也应该有你愿意吃一吃的。”
“太麻烦了,不想去做。”她说着,去里边的柜台上拿来电脑包和帆布袋。“就让我呆在这儿吧,还想蹭你家书看呢。”
“那好吧。”他握着手机,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你可以把你的东西就放在这里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