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明天天亮后,你会不会突然就出发去了哪一个城市?
她说,我也还不知道,也许火车站会告诉我答案。
他说,你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地理上茫无目的。
她说,也许每一个撞上的地方都是正确的。
他说,如果撞上粘性超强的蜘蛛网呢?
她说,那么就让那里作为我的终点吧。
他说,你如此经历着千辛万苦向他跋涉,他能够感觉得到吗?
她说,也许,每一种辛苦,都是其他人永远无法了解体会的幸福呢。这无法代为想象,即使经历完全一样的事情,感受也会有不同。
他说,不管你多么像热爱你的幸福一样变态地爱着你经历的种种辛苦,还请偏心的你多为你精神思想之外的身体想想,至少不要虐待,不要干扰它的造血和排毒!
她说,这是你干翻译的痛苦领悟吗?
他说,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的皮肤很差的?夸夸吹弹可破也不为过的好吗?我的身体可是完全适应差距很大的两个不同时区的。你知道吗,这就是混血的强大基因呀!
她说,那,我的身体还完全地适应白天黑夜两个相差很大的有色时空呢!
他说,为什么要拒绝光明去投身黑暗?
她说,并非拒绝,而是带着内在的也许自以为是的光明,让自己走进黑暗里。黑暗中有光明时所没有的东西。其实,我想,只有适应了黑暗,才能更加自如地自处于黑暗之中。因为有时候,不得不,也并不是在心里有一盏所谓的明灯。
他说,有很多人在黑暗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光明之时,所以也不用去庆幸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黑暗。
她说,即使不自知,每个人还是会不可拒绝地跌进黑暗里。我发现,做过的几乎所有的梦境都是没有天空的。如果有,那也不是蓝色或白色,它呈现为一种无法确切描述的模糊。所以大多数时候去回忆时,以为是自己的双眼变得模糊,有着这种心理,才又想起梦中的自己在那样的场景下,也是会使劲地擦自己的眼睛的。
他说,这也是一种被环境所蒙蔽的,而后怀疑自我的假象……
她说,他以为高尚的人和他以为混蛋的人在一起,到底是谁影响谁?这其中本就有太多的责难,也实在不可一一追根溯源,也许刮开才发现都是一片片大同小异的有着利刃的尖刀……
他说,开始的“他以为”就是容易迷惑人的,是他人给贴上的品质标签。
她说,在人的关系社会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互相待价而沽的,程度不一而已。
他说,人切切实实地没有独自存活的能力。
她说,我对人类的动物性的凶残已经没有畏惧,甚至有些不以为意,却会偶尔怯于那些臆想中的虚无缥缈之物。
他说,你说的这句话真是让我震惊!我却感到很抱歉。
她说,我预感自己并不会长寿,即便不会终生安然无虞,却也无所畏惧……
他说,我一直以为自杀是一种最有勇气的行为,因为自杀时面临的死亡恐惧是巨大的,是比生之遭受磨难更令人胆战心惊的,里面会有过程中对痛苦的源源不绝的设想。
她说,嗯,生活中的大磨难多半是不可预见的,遇上之后还会有关于解决方案的设想和希望,而自杀时需面对的就在一念之间。可是,或许,有一种绝望是足以克服恐惧的,就像在恐惧之时瞬间爆发的愤怒……
他说,你,向你没有目的的目的地义无反顾地贸然前往,难道不是一种自杀行为吗?只是也许你,是,已经不会去害怕生命的丧失。
她说,哈,你的生气太可爱。你知道如果那样说的话,那我遭遇的会是他杀比较正确。
他说,你真是天生的自虐狂吗?而我却这样爱你!可是,Ann,你该知道,个人的灵魂与肉体,或说精神与生命,它们之间也是该有一个平衡的。若你过于倾向于灵魂精神,它们也是无法在不对等的肉体生命里久驻的,不是仅仅情绪能致病肉体的。
她说,No worries,我早有足够的生活经历把我自己照顾好。我可以随处飘零,却又无处可去,我的灵魂一半在我的身体里,一半在他处……
他说,如果你的心开始劝你把脚步停下,若你认为我是你的那个还算可以谈心的朋友,你一定要让我知晓。不管有我没我,上海随时都很欢迎你。下次你来,你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偷偷藏进我的公寓,并且无条件地原谅你偷吃我冰箱里的东西。在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皮肤是不是还不错的夜里,你喝你的玫瑰花茶,我喝我的玫瑰红葡萄酒,一块儿听过时的流行音乐,看上海的魔幻夜景,百无禁忌地聊他天方夜谭。
她说,这一刻我想哭。我的心按捺不住地想要离开,而我的身体却被你屋里的蜜糖黏住了该启程的脚步。
他说,那你的眼泪背叛了你的心,而那是你的潜意识!
她说,说心里话,Schiling,如果下次我来,其实我最想看到的,是你已经拥有属于的爱情。你知道呀,我倾向于去看见。
他说,你这样说话,让我以为,我下次再见到你至少得是在七年之后。
她说,有时候,那爱可以来得很突然,也许就在你站在天空底下看着地面的眨眼之间。
他说,你不要教我怎么去做,你这个至今也还蘸着盐的单身姑娘!
她说,是的呀,从揭开遮挡你私人小太阳的幕布到现在,我可是从没有想过去唠叨你该怎么做啊。我从来都是相信,所有试图改变他人的出发点都是自身痛苦的一个缘由,一个人是无法改变他人的,他会改变是因为他心思变。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要把你这样一个,其实根本无法掌控的麻烦家伙揽到自己身上的哟!话说,混血的人果然语言?1 旄掣忧看舐穑也潘盗艘痪洌憔脱Я税刖淞耍?br /> 他说,若要说语言天赋,作为一个自然人,不该算是你更占上风吗?而且,上海话和温州话也是有相通之处的啊,虽然你还是认为等水就是等死,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也没错,等水近似等死。我觉得,我肯定是在哪个梦里见过你,所以,我们现在聚在一起!
她说,呵呵呵,回想不起的,那就随它记载在梦的历史里,那类幻境般的历史没有那么重要。依旧清晰的,那就让它延续到现实中去,它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有意外惊喜。既然想不起,那就不要猜想说好像在梦中见过,真是会让人误会的浪漫!
他说,哈,哪来的这么偏激!
他说,如果有下一辈子,我想我和你之间,产生爱情的几率依旧为零。总之,我不会以爱情为前提去爱你。
她说,为什么,难道在你看来,我就是这么没有让人想要产生爱情的欲望吗?
他说,呵,当然不是啊,你那么一问,不就不经意间就把你自己的观点否定掉了吗?
她说,不,我的观点,相互疼惜和怜悯。
他说,你的内心,你的独立思想,已经独特或说强大到,在你的周边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可以与你比邻与你对等的,那个可以安慰你的人的力量。万一你受伤,你无法从他那里获得慰藉。你只能在时光中静待,而后自我疗愈。我不是那么一个人,我对时间长度也是有要求的。能够长久地在一起,在精神心灵必定得是相称的。
她说,你是认为,能够产生爱情,能够长久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对彼此身上的种种缺点视若无睹,最后再忍受着先前的盲目和麻木的后果,而我们之间在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清醒?
他说,不,我喜欢你关于爱情的相互怜悯和疼惜的观点,这其实是很浪漫很理想的。但是在我看来,若想能够长久地在一起,放下关于物质的方面暂且不讲,在精神在心灵方面必定得是相称的,人的劣根性本就是一种永恒存在。
她说,爱情从不以能够长久地在一起为目标,它珍爱的是相爱的当下。套用一句歌词,当爱人们沦落为亲人们,爱情已然不再单纯了,就像一些异性之间的所谓友情其实并不纯粹。但是,确实,能够拯救自己的,真真正正地只有自己,如果那个自己是一个有自我灵魂的人。
他说,各种情感之间的变化发展,本身就是深具魅力的。单单把各种情感单独拎出来未免显得无情了。
她说,对啊,社会关系网络就是那般阡陌交通的,友情可以与亲情纠缠不清,爱情与友情也可以剪不断理还乱,并且可以认为亲情是爱情的最终归宿……
他说,那么我和你之间不要有亲情,当然没有爱情,友情可以是我们之间最没有负荷的甜蜜。
她说,那可不是的呀,按照法国那一套,你可是要对你的这一朋友我,负你应有的责任和义务的哟!
他说,所以,所以呢,我要你无处可去时就来我这里,作为朋友,我以法国对待朋友的那一套,至少能够保你住食无忧!
她说,是不是也许真有一天,我会沦落到需要你来救济?
他说,除非你能够安然周转于各种不同的异乡文化之间,并且能够保证自己不会被他们当作外星人给绑走!
她说,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容侵犯的文化禁忌,如果文化之间存在相互谅解的爱和平等……
他说,而前提是,这之间需要有高度的怜悯之心,并且对于爱和平等的定义相差不大!但是,浙江温州人传说中的雷公佛,竟劈死过把长得像大米一样的棕树仔倒掉的穷女人。
她说,嗯,也许我以后会向西方的上帝祈祷,不要让我遇上像传说中的雷公佛那样的大善人。
他说,如果我以后想要见你,我可以去什么地方找你?又或者我能在什么地方遇见你?
她说,不知道。哈哈,你怎么会想要一只无头苍蝇告诉你它飞到了哪里?Schiling,在中国,哪里都会有我的踪迹,或我正在走过,或我将要走过,如果有缘,在哪我都能再遇见你,你一定不要擅自将我寻找。
他说,其实,比起追着寻找,我更愿意守株待兔。我是这样地爱你,我的朋友。
她说,我也挺喜欢青峰的朋友的那首歌,《关于我爱你》,是那种一听见其中的某一句歌词就喜欢上的那种。只钟情于这一首,再没有进行扩展聆听,只这一首,就已经很够很够了。
她说,谢谢你,如果不幸被你逮住了,只要一杯玫瑰花茶,我就会原谅你!
他说,我们都在挥霍,那同时也是珍惜……
她说,遇上一个愿意让你去爱的,也是有幸。
他说,愿你无止境的旅途,永远平安愉快……
她说,作为酬谢,下次你的玫瑰红葡萄酒,我请!
……
初冬的那个夜晚,她和他面朝着落地窗户,身体半躺在他位于六楼公寓里的地毯上,脊背枕在各垫了一个枕头的床沿上,彼此肩膀间隔开两个拳头的距离。没开灯,落地窗帘被拉开,浑圆的月亮投进和煦温柔光芒,室内的光影斑驳参差。她喝玫瑰花茶,他喝玫瑰红葡萄酒,她偶尔蹭吸一口他手指上夹着的晃着火点的香烟。她和他大声讲话,条件允许时凑近对方耳畔轻声低语,谈话进行得不循时间顺序,偶尔于静默无言间穿插着漫长年岁里的曾经。连接上他的电脑的音箱循环播放着意大利语的《Ti Dico Ciao》,法语的《Le Prem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和英语的《If You Knew What I Knew》、《May It Be》。她和他用汉语交谈,带着某种克制,直到她语泛困意,月亮将室内的明亮光线悉数抽走,只剩音量被调小的过时的流行音乐,似有若无地回响缭绕。
半夜里,她睁开眼睛,从他身边起身,发现她和他就和衣躺在地毯上,盖着同一条从床上拉下来的棉被。开了空调,室内温暖得似春天。她拿出口袋里的他递给她的平时作为备用的公寓钥匙,放在他空荡的眠床上。就着朦胧的黑暗,她轻轻走出他宽敞的卧室,进入大厅,依旧没有开灯,所有动作都在无光中宛转进行。在踏出公寓门之前,从电脑包中拿出维特根斯坦著的《逻辑哲学论》,繁体版中文译本,放在他的厨房餐桌上,她看过的,也是作为她送给他的一件毫不起眼的所谓礼物。在光洁的封二上,她用手机灯照亮,用身边带着的自动铅笔在上面书写赠言,龙飞凤舞。
“There is something inside you,
It’s hard to explain.
They’re talking about you boy,
But you still the same.”
在说好英法的同时,切记不要遗忘中文哦!
But never gimme a night call!
Merci!
——祁安|Ann
☆、他心悉知
天光隐去之后,暗色漾漭,所有的在白天蠢蠢欲动的力量终于都开始明目张胆地活跃起来。地球的这一端被旋转着推入被切割分块完备的黑暗。
罔顾他们的自转,她逐渐脱离那约定俗成的轨道,也终于遭到了那主宰一切的力量的报复。她被强横的力量抛出黯淡无光的星球,跌进更大更黑暗的宇宙深渊里。
她在黑暗中漂浮着,心无恐惧,尽管威胁的力量也许就在咫尺的某处黑暗里。没有亮堂的轨道,一如脑中的杂念,秩序凌乱不堪,黑暗的触角伸遍每一处可能的空旷,她穿透那些种种,安然无恙。
那鼓在她心里不知疲倦地击打着,她想那应该是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声剧烈,奔放狂狷不息的生命,又沉稳有力,同时规划着她思绪的波动起伏。
自从浮游伊始,她就紧阖双眼,头朝上,曲起右腿,笔直地躺在那个没有任何接触物体的空间里。也许对于自身的形体动作也只能存在她的幻想里,从每一个显异文化般的震撼开始。
她看见一条长河,河床干涸,荒芜的坡面到处皲裂。在两眼间的眉心处,有流水状的声音持续往里汇入,汹涌澎湃,时而收缩时而扩张,如光普及,从头部开始,淌上她的身体,她全身浸没在那声音之流里。
所有这一切,她都在无半点星光的黑暗中看见,而那声音诉说的话语,晶莹透亮。她觉得那声音是发自她心底的某个深处的,磁性,温暖,每处气息转换之间,毫不修饰地流露出他心底蕴藏的慈悲和善良。不具形态,它以不存在的姿态深藏在她的心底,在天光朗照的白天敛起光辉,在黑夜和黑暗才被觉知着看见。她自知未能将它全然正确转译,却始终能感应它深具古典气息的绅士气质。
她的黑暗的视野里,没有方向。她在无光的空间里在那声音的水波上缓缓飘摇,偶尔飞跃般的漂移速度,使她对那声音的感情更加浓烈。他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唱响,依依不舍,如春蚕吐出绵密的丝线,却无形,她对那丝线完全地信赖,任它牵引着自己往某处缓缓前进。她在如此编织的声场中,沉睡,清醒。
在意识中,她绕着那个离开自己的星球,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忽远忽近……
她想,在那黑暗之外的现实中,若遇见那样的声音,她定会像倏然害怕在混茫的黑暗宇宙深渊里迷失了方向一般地,在它面前哭泣……
迷幻意识从冷意中苏醒,头脑清醒。趴在桌子上,祁安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就着头部侧枕在裹着羊绒围巾的手臂上的姿势,她盯着里侧手肘边的墙壁,目不转睛。素色壁纸,其上圈圈盘绕着植物花卉的纹线,末端的触须向内绕出整体,坚定在某个没有着落的空间里。空中的声音里,一首换一首地响着她没有听过的韩文流行歌曲。
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在藤椅中笔直地坐起。咖啡吧中与她睡去前相比,已经人数不多,蹭座的男青年也已经不知去向。隔着一两个俯首的背影,她看见那个中德混血的男生仍旧在原来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他的脸依旧被电脑屏幕打着皙白的高光。转头看向吧台,她的朋友正同她的女性合伙人交谈着什么。
脱下大衣外套披盖在桌面上的书上,提上装着洗漱等用品的帆布袋去书店内的洗手间。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出来,棒球帽帽檐遮去了她在眼底暗含的思绪。穿上大衣外套,敞开着衣襟,坐上藤椅,端起靠墙放着的瓷杯,喝早已冷却了的玫瑰花茶,冰凉漫过肺腑。从插座上拔下充电器,手机电量将满。看着桌面上有着细密纹路的羊绒围巾,支起一只手臂,并拢的手指蒙上帽檐下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