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的人越来越多时,她关掉电脑,拔掉电源插头,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发觉杯底未喝完的玫瑰花茶已凉时,却见那个服务生提着开水壶25 向她走近。他往她手中的纸杯里注入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她端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绅士动作。固定着杯子的那只手没有溅上一滴热水。
没有说谢,在他离开前,她望着那男孩子的眼睛展唇微笑,并从帆布袋中拿出在动物园里买来的三枚动物图形棒棒糖中的一枚递给他,是熊猫,他在犹豫两秒后微笑着接过。她和他互相之间什么也没说。
☆、境缘从心
左肩上悬着电脑包,右手肘上挂着帆布袋。一只手紧握冒着热气的纸杯子,另一只手手掌盖在杯子的开口上,仿佛以此取暖。搭上离开野生动物园站的16号线,站着,略微向后倾斜着靠在车厢内的角落处。在罗山路站,换乘至11号线,她在空闲的座位上坐下来。把电脑包平放在大腿上,帆布袋搁于地上夹在两腿之间,双手护着纸杯置于电脑包上。感觉到安放在自己两侧的腿不时地碰上来,杯子中的玫瑰茶水一晃一晃,温热的触感偶尔荡上掌心。她好像忘了当时的自己,都是怎么拿着装了玫瑰茶水的杯子过安检的。低头小口抿掉半杯的茶水,脊背靠向椅背,内部的状态轻飘而又沉重。闭上眼睛,听见他们乱麻般的轻声交谈。到站时的中英文播报声,一站又一站,随着身边离开又坐下的气息而不同……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带姓。
“安……”
她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也正看着她。这让她确信,那声“安”确实是在叫她。
她没有答应他,而是用手指指向自己用温州方言问他,他是不是在叫她。
他身穿建筑工地工作制服,头戴橘黄色安全帽,稍远的眼神直逼她的双眼。那双眼告诉她,他叫的就是她。
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双行公路。他叫她回到他那边去,而不要站在她正站着的这一边。
她是来这边等车的。在她身体的右边,一大群的女生,挤满了路边,所有人都在参与将这一侧车道的宽距缩小。她们和她一样,都在等同一辆可以载着自己离开这里的公交车。
她的手指改为指向她们,并继续用温州方言问他,那么她们该怎么办。
然而,除了那声单音节的她的名字,她听不懂从他口中出来的所有语言,自然也得不到自己任一向他发问的答案。他仍然一直在用手指指着她,有时候使劲地戳起,划过一段空间,那焦虑而愤怒的手臂能够捞起一艘沉入海底的邮轮。她明白,他一直在再三强调,她必须马上回到他所在的那边去。
可是,看着有些遥远的对面,再重新回到对面去,是她万万不可能接受的。她才刚从对面那边出来,好不容易穿过那条不大安宁的宽阔马路,到达这一侧。
高耸的钢筋直插云霄,生了锈的钢筋将苍白的天空以小空格为单位进行分割。那是一座未完成而正在施工中的现代建筑。她刚从那最底层内走出。
在一所与外界毫无阻隔的大学的正门广场上,她与姑父姑姑以及表姐告别。他们刚在里面心满意足地看完了一出,由一已逝名人指挥的意大利歌剧。在她偶遇上他们的那一刻,正有轿车司机前来欲接他们离开。所有的交谈都发生在华灯闪烁的朦胧暗夜中,客套的寒暄,见面的时刻即是告别,短暂而又有令人难挨的漫长。她站在原地,看着表姐骄傲的脸在黑暗车窗内隐去。下一刻,她往一个方向跑。她与一个人有约在先。
在她心里,那是她的弟弟,或者说表弟。她向他跑去,天色渐亮,天空越发苍白得有些荒凉。她看见了他身着黑色长衫的背影,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校园大门内广场的边上,一看见她便瞬即向她黏上来他的急促脚步。
她面向着交通路线图展板,手指指着一个个站点,向他指示他所在大学校园的回程路线,却感觉到他高大的身躯上落下一脸的茫然若失。她掏出斜跨小包里的绿色小纸簿,快速翻开干净的空白页面,在上面一一详细写下各个换乘停靠站点以及最后的终点站,相互之间画上表示方向性的箭头。写完之后,她又再三指着纸条上的一个个站点名词,向他口头解析,他以不明就里的语调向她表明他明白她的所有指示。始终,都是她快速地说着一种语言,他却以另一种语言慢条斯理地予以回应。
她撕下那张纸条,竟发现背面上有她密麻而潦草的书写痕迹,绿底黑字,略一愣神凝视后,她果断地将那纸条递给他。那纸条在他手中略显滞重,似将随时妨碍他脚步的启程。从一来到现在,她都来不及体味他的神情变化,甚至没有正脸看过他一眼。她疾步越过他,向校外那幢离完工还遥遥无期的高耸建筑走去。她知道他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自己,然而她不回顾也不出声。她觉得,他真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孩子,然而,他并不该永远这样。
在那建筑的最底层行走时,感觉像是在海底浮游着。那凝固的昏暗,寂静得似深夜中的低陷山谷,死了虫鸣。她知道他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流动的空气传来了属于他的气息,那提醒着她另有一个人存在。
忽然,她听到一声巨响,有什么从顶上坠落在后方,没有起伏,仅那么一声,不知该是什么。
从未曾回头,她快速走出那幢建筑,外面是透亮的天光。
那建筑嵌在繁荣的商市中心,它的面前就是一条宽阔的双行公路。转头向右看去,那条公路笔直地前来;再往左看去,它经过一个七十度的陡转后又笔直地延伸向别处。被需求的公交站牌就在正对面,没有红绿灯,那条同样宽阔的斑马线人行道却是从公路的这侧往那侧曲曲折折地铺排过去的。所有步行的人都必须顺着地面上那不合常理的斑马线形状走,而千万不得横冲直撞。
她没入拥挤的人群。左右两向的汽车喇叭忽然暴躁得震天响,前后左右的人群在斑马线上顿失秩序地四散开来。她顿觉自己陷入了两军坦克会战的中间地带。她也失去了后面的他的气息,但也无暇去将他顾及,她本不对他负有任何义务性责任。她在人群中奔跑起来,在人与人的缝隙间横冲直撞着前进。她不想由于在穿行路上的畏畏缩缩而错过了那辆唯一的公交车。
当她终于站到了那密集的一群女人的最左边时,她向右回头。她没有看到她心里的弟弟的样子,甚至是没有一个男人。她想,自己已经在某处成功将他丢开。
突然间,她听到有人正使用着某种语言,在冲着她喊她的名字,似瞄准终点的箭一般射来。然而,她坚信,包括那位她心里的弟弟,这里的片区之内,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即使只叫着单字的名。
罔顾对面那人近乎万分焦虑地手脚并用着指挥,她向右扫视一眼后,迈开脚步往左边走。在眼之所见之处,没有众人一致期盼的那辆公交车的影踪。一眼掠过正在等待的右边众人,惊觉早已超出一辆车所准许的载重值。她向着作为西面的左边,终于快速地前后交错变换起双脚。
也许灰白的天空中没有太阳,四下里也找不到人的影子。她正一步快似一步地走进眼前的那一片她自己都可以预见的愈加荒凉。
她终于快跑起来。若在没有设置任何停靠站牌的荒野半路上遇上那辆公交车,留下的也许会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她必须在那辆公交车到达上一个站牌之前,在那个站牌下将它等待。
在一座小镇里,于一面荒废墙壁上,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疑似公交车停靠站站牌的信息。然而却是需要拂去它上面的蛛网灰尘,再凑近双眼才能将信息字迹看清。
肯定了那些字与自己所等待的公交车的丝毫关联性后,她却发现自己正赤着脚,深陷在一个齐胸高的水井般的四方形深坑里。往外看路面,惊觉自己所处的坑竟是高于下方的地面的,而那公交车有可能会从下方的地面上开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进深坑里的,还有,那双看起来本应是趿在自己脚上的粉红色拖鞋又怎么会整齐地摆在深坑外那下方的地面上?公交车若驶过,是决然不会助她出坑或将她等待的。
她开始急切而心慌地攀爬起来,然而内部墙面光滑,两只赤脚无处援引而每每重重地坠落。她将身体的重心转移至自己的双肘,紧紧地压在坑上的水泥糙面上。上面凝固后的细沙粒子深深印进暴露的手臂皮肤,又致使由内滋出血汁来。
她终于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坑外的台面上时,却依然久久不见那辆公交车的到来。她开始细想走来的路,是否已在某个路口将它定会驶经的停靠站错过。跳到下方的路面上趿上拖鞋,不安地往前走。她已是满身疲惫,且狼狈不堪。
置身于T字形的三岔路口,一种浓烈的熟悉感汹涌而来。她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地方徘徊驻足,又好像从来就是在这同一个地方。她不知道是该站回到深坑旁边的原处等待,还是该往左右两边中的某一个方向走,去寻找那一个还未被时代所淘汰的公认的站牌。
站在T字形路口旁边的一个民族饰品店门外,往里看去,却是空无一人。悬挂至店门口进行售卖的具有民族色彩的饰品,与店家晾晒着的仍在滴水的日常衣服混合在一块。小镇空荡无声,让人难以想象那辆公交车会经过这里。她不停雀跃着追逐的心,突然沉静下来。天色才亮开不久,小镇上街道两旁寂静的屋内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点起昏黄的灯来,中间的路面却像是笼罩在空中烧红的火把之下。一天在等待之间转瞬即逝,却又似漫长至一整年,然而她一辈子的时间似乎都在经历着时时回到这里的巡回。
回到T字形路口的正中间,转过身,往前面那延伸出去的方向回望,她听见有人用单名喊她的声音。陌生,又似曾经有所耳闻,隔空传来,穿透那层层阻隔的黑暗,用她听得懂的语言叫她回去那里。
她已经忘了此前的经历,好像从一出生,她就是站在这里,她的身后正有一大片兴味正浓的灯火。此刻,她只是神色冰冷地凝望着那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没有应声,好像从那黑暗中,她将要有所发现……
她的膝盖猛的被推撞至侧边,腿上的电脑包险些压上旁边的女生的腿。她的面前密集地站着一个个身着职业装正下班回家的男男女女。她又一次拼入了他们的高峰期。地铁播音员正在用英文播送到站信息,李子园站。经过突然被打断的一路恍惚梦境,她竟已经到了普陀区。
她去回想朦胧梦中那前后两次叫喊她的声音,去回想那个被她甩开的心里的弟弟,去回想梦中神秘莫测的天色变换,它们究竟有何寓意,还是仅仅就是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另一番不同的经历?至于那心里的弟弟,姑姑和姑父是仅有表哥那么一个男儿的……然而,那T字形的三岔路口,她想,她已经不止一次梦见了,而且,梦里与梦外均有着同样的熟悉感……
仍旧捧在手中的半杯玫瑰花茶已经没有一丝余温。正是因为她带着棒球帽微微低着头,又端正地坐着双手捧着电脑包上的纸杯,才让人不觉她曾经陷入了昏睡中的重重梦境。她抬起一只手去揉擦自己的眼睛,眼皮上传来舒心的冰凉,好像睡了一整夜的冷觉后发觉地平线上正初升温暖的太阳。
放下手,祁安瞬间流出泪来。此刻身边的一切竟是如此温柔的存在。她在这个位子上一站又一站地霸占过来,前边那一个个站立着的人,都在用着他们的双脚双手默默无言地支撑着守护着她的在位的贪婪。
混杂的气息中,不止拥挤的无奈,还有诚恳的宽容和体谅,对自己,对他人,谁也都想要用一颗温柔的心,去默默相待,去无言关怀。每个人都近乎小心翼翼地去坐好去站好她或他自己,用那份小心翼翼得出的矜持,去表达出对陌生他人的谅解和尊重。她立起电脑包用一只手抱在胸前,看到自己放在地上的帆布袋旁边正踩着一双黑色高跟皮鞋,从女人的脖子上落下的长长围巾的尾端正落在她的膝盖处。
在祁连山路站,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快速下车。她想,这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却又似乎是注定的。竟是祁连山,虽然并无直接关联。她没有规划过此次来上海搭地铁的路线走向,除了在过了科技馆站后关于去野生动物园线路的对大致印象的特意遵循,其它的各条路线的各个停靠站点,像她有意无意中依凭着大学之前翻阅过的地理文史书籍在全国各处行走一样,都是由着意兴随机的。而现在,她却是睡着到了与她的家乡同名的站点。然而,这却也不至于引起她的任何有关兴奋的忘我情绪。这里的夜,也依旧让人感觉到西北深处的荒凉。
没有出地铁站,安静地坐在中间的座椅上等待,又重新搭上相反方向的11号线,她站着离开。车厢内相比先前略显宽敞,乘者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难以忍耐的情绪,在不甚自知的情况下,他们任自己脸上的神情凝固着。她联想着近期里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梦,无人去窥视她帽檐下的脸。
在曹杨路站下车,换乘至下一站为镇坪路的4号线,经宝山路站时站起把座位让给一个勉强挤出一只大拇指来按住行李箱的年轻人,退至门边。拥着人群前进后退,在海伦路站出地铁站。去巴黎春天里看来这里锻造气质的女人,步步攀登楼梯,在咖啡馆里点一杯热咖啡,去了两趟卫生间,坐上整整三个半小时看一部电影。《现代启示录》。只因在地铁车厢里听见有人正将《黑暗的心》讨论。
出百货大门,沿着四川北路北上,拐入多伦路的尾巴。在另一端,找到青年旅舍订下一个床位,把电脑包和帆布袋都暂存在前台处后,也没有捎上手机,除了宿舍房卡和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她两手空空地出门。戴紧棒球帽。羊绒围巾遮住下巴。双手插在大衣外套的口袋里。
经四川北路,沿着山阴路行至祥德路,又经甜爱路返回至多伦路上的青旅,早已是后半夜。她站在门外按铃,听着那铃声从四下的沉寂中响起。几句轻声询问后,门从里面打开,那是个大学生摸样的男孩。她把门关上时,他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匆匆消失。大堂里亮着馨黄的灯,一只黑白交杂的猫蜷着身子睡在长沙发上,似乎不觉有人近身。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仅有自己一人的四人间,就着室内设有的洗脸池漱口,往脸上扑水。想要写一些什么,看一眼四周,却是无从记录。不知睡去多久之后,她睁开眼睛,脑中清晰映出一组词句:
来此一遭,注定只是为了路过你,所以一切阻挠都变得温柔起来。寂静延伸的街道,深夜的木门,在雪落前轻轻吱呀一声。足迹很深,脚步很累,睡得不沉,依稀之间,忘了来路和前程。所幸,那人,那猫,那风景,已如幻境中的美好,此生不必再苦苦寻找。
清晨七点刚过,她从露天的菜市场回来,手中提着一杯热豆浆一个鸡蛋和三个菜包。进旅舍的门后,从前台处取来前一天存着的电脑包和帆布袋,没经检查,她对那个有着可爱嗓音的男孩满口称谢。回到依然只有她一人的宿舍后去浴室淋浴,此前没有穿胸衣,便只换下贴身内裤,用手搓洗拧干再用公用吹风机暖风吹干。觉得浑身干燥,往身上涂上抹脸的滋润霜。将有些冷掉的早餐在口中微微含暖后再慢慢吞入腹中。看一眼踩在旅舍拖鞋上的双脚,右脚上的两只脚趾甲依旧发着淤青,好像那些硬壳已经黯然死去。
重新倒入眠床,她往头上蒙上被子,想要去闻见这里半个世纪前的气息。
她的手机显示为十二点钟时,她在东宝兴路站搭上南行的地铁。经宝山路站时,地铁车厢的门打开,她的意识一个激灵,看见梦中的T字形岔路,却闪过要去多伦路看一看的念头,便立马趁那门还未关上之前一个箭步冲出车厢。她往换乘至4号线的通道走。然而,当她逐渐慢下来脚步时,倏然惊觉自己才刚离开那条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双脚的指向,释然一笑,又继续往前走。再次在海伦路站出地铁车厢,改而换乘至10号线。
随着地铁一路南行,听着一站一站播报的到站站名,至豫园站走上地面。在福佑路上,看见路边门店内的大面闹钟正好十二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