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十元的现金,走进文庙,景况一如天色凄冷,同样的场景却似乎忘了把神情的繁华一并带到这个年代。然而,她却难掩进一步靠近的心绪,去将这样的地方热爱。
她像一个细细辨认物是人非的旧居的归乡七旬老人,小心谨慎地踩着脚下的土地,迎面而来的冬风中,都携带着岁月的记忆。那些历史,曾经的往昔,都可能依旧在某个狭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嗟叹着。她担心的是,她呼吸间的气息会将那份微弱的喧闹打碎。那份似乎着实无处抒发的珍惜和虔敬,一如那一寸寸她以往轻轻缓缓踩过的土地,都融进她每一厘薄如蝉翼的脚印和每一口几近透明的呼吸里。
祁安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放进左手上的帆布袋里,轻推额上编往耳后的发髻使之回复蓬松。将垂落于胸前的羊绒围巾整齐压在扣上三颗纽扣的大衣外套之内。临下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右肩悬挂着电脑包,端端正正地慢慢踏入仪门。
“那两头狮子,真的是我见过的史上最丑的狮子了!”
“哈哈,真的,不过没有最丑的,只有更丑的!我就见过比那两头还丑的!”
“不过,这两头还丑得蛮可爱的,哈哈哈,是吧?”
“狮子就该有威仪啊,装什么小丑啊,丑得可爱顶个什么用?”
“……”
比她早两步一同进门的年轻一男一女,以互相调侃的语气对仪门门前的石狮子进行言语攻击。看着他们一来一去交谈的背影往一边隐去,她略感会心地浅笑起来,看着地面,沿着纵轴线往前走。
“你们不可以进去的,里面有一个外国朋友正在参观。”
听到如此女声,她在听雨轩前更加地慢下交替的步伐来,却是看着地面,继续朝前挪走着,而不是转入右侧的听雨轩。
“怎么了?”
“这个馆只对外国人开放的!”女声里竟有丝自豪。
“那个外国人是哪国人?”
“只要是外国人不管是哪国人。”
“中国人的文庙,还不允许中国人自己进去了吗?”说着英语的男声,是几乎挑出任何瑕疵的英格兰口音。
她转过头去,去看那个刚落下了英文话音的男人。
“那个……”女工作人员的表情有些有苦难言般的勉强。
未听她讲完最后两个中文单字,陈列馆外的两个年轻男人就已经把她口头的虚弱残响晾在了冷空气里。
她笑起来,收回视线,转回脚步,慢慢往听雨轩的正门走去。
“下班?才四点不到,你们就要下班了?”
她的后边传来才刚刚熟悉的男声。先前说着英文的男人正用中文发表严声质问。
“……”
他的质疑得不到解答。她重又返顾,却见他们才刚进入的陈列馆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灯,在失却了温暖太阳光线的天空下,越发显得阴气深沉。
“作为中国人的工作人员就是这样对待作为中国人的顾客的吗?”年轻男人冲着站在暗影里的两个男性工作人员大声抱怨。
“……”
不管换了谁去质疑,他们的问题也许永远都似扔进一个没有底的冰井里,听不到回声。井下,是通往宇宙深渊的一整个黑洞。
她看着他们走出那个陈列馆,两人同样的一脸无奈。他们踢着脚步,似要重往仪门的方向走。
“门前的丑狮子比起有一些人来,真的是好看可爱得多多了!”
他才说完,她便看见一个蓄着棕色胡须的外国男人拿着相机往里走。在那男人踏入陈列馆的同时,她看见室内的所有灯都一下子明亮起来,啪的一声,打在门外的两人回过头去的脸上。
“你说,那些自己都不懂得尊重自己的人,怎么还会想要去获得别人的尊重呢?”
“此文庙,非彼文庙。投诉也没用,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唉,走吧……”
“一些中国人,怎么就越发起劲地往老外身上贴金呢?有些人还真是越来越不要面子了……”
她看见他们加快了脚步,对身后的不满再也不置一词。
转换缓慢的弧度,她抬脚踩进听雨轩,再向后转头去看对面的陈列馆,里面正是灯火辉煌。文庙中会有一个陈列馆是专门对外国人开放,而不准中国观光者踏入半步,若非真是她已经与这个时代脱节,她确是完全不记得的。
站在听雨轩的木制门框之后,将视线挑往对面,想要以某种程度的全观视野,找到那陈列馆内外的某个只许外国人入内的标识,以及做出此类决策的说服性缘由。
然而没有,那些区别性的对待,仅仅明示于临时性的口头通知。那么,那些临时性的区别都是那些不幸的个人随机撞上的……
她从电脑包中拿出手机,插上耳机,歌单“NO FATE AWAITS ME”里,播放原先单曲循环模式下的第一首。满腔激愤而起,却将言语的留白放在了后头。
轩内除她之外再无更多的灯下人影。出到门口,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身后的寂静里。她轻倚门柱,经轻浅的呼吸去感受,这阵阵寒风预告的天井之上,佯装安详而宁静的冷灰天空。
她的一首歌之后,娇小日籍女子往对面的陈列馆走去。她抬起的右腿已经往里边入侵,稍微延后的右手臂却是被人一把拽住。她被那同一个身负守卫重责的工作人员,顺利而成功地制止了继续侵略的脚步。她抑制着愤怒调头,有些不明所以地兼用挥舞比划着,将她的疑惑拉磨般的向外拖出来。然而,当那工作人员重新请她进去时,她却是转头往外走,任着那满脸诚恳的赔罪和热情邀请飘浮在滚滚冰冷空气中。那热浪般向外施与的笑脸,到达将眼前的一切静静观瞻的她时,已经滚出了一个再也不易仅以一锤子敲碎的雪球。
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这个陈列馆中到底展览出了些什么,以至于能够让中国人以如此付出面子的代价,去维护那些所谓的外国人的似乎趋之若鹜?而在这条学宫线上,又能于何处再次偶遇至少一个中国籍的游人?
看见不久前刚进入的那个蓄着胡子的外国人从里边走出,那个工作人员微微鞠躬以示送行之仪。目送那人走远,她看着前方的地面朝着对面迈开来脚步。耳机中的音量够高,听觉也已经无从感知外界风的流动。
她双目直视前方,包括看进前方那人的眼里,步履矫健,丝毫不显踱步样子的拖沓。想要径直越过那个一直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却见她好像预知到了自己的来意一般,朝向她,近前来一步,伸出手,似以此预先警示她不可误入歧途。
她按停耳机线上的播放键,一一从两边拔出耳塞揣在手中,似乎向对方表明自己正等着随时重新塞入。
“小姐不好意思,这个馆,现在只对外国人开放!”
她需要从她的正言厉色中,寻找到远离口语的表象的丝丝尊重或无奈。
“请问你说什么”她微笑着问她,并且有意识地使用意大利语。
“……”她盯着她,盯着她的金色头发,也想要盯上她的整张脸。好像担心起自己会再一次因主观而犯错。
“你不是中国人啊?”她继续用中文问她。音高虽弱却足以听清。
“我刚刚一直有注意到你们这边的情况啊,你们为什么不让那两个中国男孩子和那个日本女孩子进去呢?那对于一些混血的观光客又该怎么对待呢?外籍华人怎么办?你们中国人和他的外国朋友一起过来的时候,是否就只让进他的外国朋友呢?我就是觉得挺好奇的,也想进来看看,你们展出一些什么可爱的东西。哦,对了,你会说意大利语吗?”她盯视她的眼睛,仍有意讲着意大利语,向她快速飚出长长的句子,加上本就有的爆破性发音倾向,更显铿锵有力。
在她说话的时间里,一男一女从她们旁边慢慢进入,溢出一阵烟味和香水味。女人看了祁安一眼,小声说着意大利语。
“你,你是来自意大利的吗?”她问她,用英文,每一个词里都有她表示不相信的疑惑。
“是,是的,嗯,我是讲意大利语,是的。”她用英文回答她,比划起一只空着的手来,向她摊开又往自己胸前收拢过来。整句话听起来却似英文初学者般支支吾吾。
“你不会英语啊?”她讲着中文。
她没有忽视她脸上的那丝鄙夷,看着它在她脸上隐秘地发生着,又只能在她憋气地一合双眼时消失。
“里面有什么惊喜吗?”她操着似乎勉强攀得上初级水平的英语问她,并用手指指里面。“为了我们外国人的。”
“你自己进去看看吧。但是,务必保持安静!”她用还算流利的英文紧接着回答她。
她看她一眼,以浅笑回应她的有些不自然。边往里走,边把手中的耳机线卷成8字形,放在大衣口袋里。
里边飘出婉转中国古乐,除了完好地保存着最初式样的一些陈列品外,还在销售一些不算太贵的玉器小摆件。中国简体汉字,还配有作为其他解说性语言形式的英文和日文。
她沿着陈列柜台走,却是根本无心去留意里面的陈列品,仅仅觉得营造氛围的灯光竟有些使它们黯然失色。她一直慢慢地走着,却在一个转角处看到光滑地面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借着中间的陈列柜的灯光,他正在低头看一本书,旁若无人地把一个个字反反复复地咬出低低声音来。她知道,他是在念《论语》,却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她轻手轻脚地在他跟前越过他,却又忽然觉得这个坐在地上的人有些眼熟。
原来是他!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遇见他了。那个没有见过她却认得她的蓝眼睛男生,她一猜即中的中德混血。
她高高地站立在中间的陈列柜旁边,隔了一些距离地看他的背影。口中的字词虽然咀嚼出声,却依旧显出他安静的美好。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柔和,加上他的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以使他似乎未有丝毫觉察。
她就那样似在鉴赏珍稀陈列品一般地看着他,直到身旁的一个声音惊扰了她的注意力。
“你好,这位可爱的小姐,保罗,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朝那声源转过身去又抬高视线,中年意大利男人浓眉下稍显深邃的褐色眼睛里,溢出了满怀期待的笑容。他就是此前与一中年女人一同进馆的,蓄了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你好,也很高兴见到你。祁安,你可以叫我Ann。”她抬着下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祁安,Ann,你的金发真的好美!”
“谢谢你!”
“你能很完美地说意大利语是吗?”
“嗯,是的,不过,对你们来说应该不算完美,因为我没有意大利任何一个区的口音呢。”她对他没有防备,微笑着以意大利语回答他。
“不不不,你意大利语说得很完美,就像你们中国语言专业者说的一种,你们中国人谁都听得懂的标准普通话。”他几乎是在竭力克制着他的音高和音程,比划起双手来却依旧似要找人干架。
“真的是非常完美,简直完美极了!”
“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确定我是中国人的呢?”
“因为,我见过很多国家的女人,只有中国的女孩子在不肯屈服的反抗中时,也能表现得这么?6 氯岫砂从帜敲矗牛唬埃唬海 彼淖殖捎镆运闲闹形睦幢泶铩?br />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中国女人也是能够完全表现得比男人更强势的!”
“是的,是的,你们中国确实有很多很多强势型的女强人,让我们男人都很佩服。但是,我认为女强人不仅仅是做事风格表现得强势的人。可爱的Ann,你的美丽真的很迷人,就像你标准的意大利语发音一样!”
“谢谢你。你看出了我在不肯屈服中的反抗?”
“是的,你的帆布袋上印满了中文字,你明明听得懂中文,却又自然假装着让她以为你是一个意大利人,可你又没有承认自己是一个意大利人,最后,你以最简单的语言方式战胜了她。”
“是的,因为我不相信,在中国人的土地上还有相对禁止中国人入内的地方,我对这样的地方很难不产生一些好奇。”
“在这时,以什么样的方式进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成功地进来了,而你也将探知到你好奇的事实真相。”
“是,很奇妙,不过,如果我没有通过意大利语进来了,你也就不会在见到了我后跟我说话了不是吗?”
“是的,它是很奇妙。首先要感谢你的好奇心和不屈服。我远远地听到你说第一句意大利语,就想要继续倾听你接下去的声音。我就跟我太太打赌你一定能讲出非常标准的意大利语来。”
“希望你太太相信真的是你赢了。”
“可爱的Ann,意大利语是你的第二语言吗?”
“哦,先生,不,其实在我的想法里,我没有母语或第二语言这些区分。它就像我的其它也会讲的语言一样,作为一个跟一种固定的形式不一样的可以表达想法或交流的语言形式。它们也都没有在心里被我排出个第几的顺序,不同的对待只是有一些语言形式会在一些情境中较多或较少使用而已。”
“哇哦,你对于语言的看法很不一样呢,那么,不说你漂亮的金发,其实你就像是一个后天的混血儿。”
“后天混血儿?哈哈,其实呢,很久以前我就认为语言能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个人不可能只会一种语言。他学习语言的过程,其实就像是把本来就会的东西在遗忘了之后再次重新拾起。所以,去掌握一门语言就是一个寻回的过程,一种语言的掌握就像是失而复得一般的回归。可一个人就算只会一种语言,那也是他自己选择性地拾起后的结果。”
他看着她,认真地听她讲完,却没有给人以居高俯视之感。
“哇,喜欢你的观点,九岁之前的小朋友如果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后来继续学中文也许就不会觉得太困难了。”
“Ann,你是刚刚从你工作的地点来到这里的吗?”他又紧接着问她,指着这馆内的地面。
“不是。我几乎不受我们中国任何形式的工作的管束。”
“但是你看起来不可能不工作!”
“嗯,我有一份可以算是稳定的工作,却又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在我的现实中存在过。”
“你就像是一个真正实现了自由的自由职业者?”
“嗯,可以这么说。但是,你知道,自由本身就不是绝对的。如果做着感觉上永远都无法上心的工作,那自由就会成为一种奢侈品,那样的工作也像是在贪婪地损耗个人有限的生命。”
“那么,Ann,根据你现在的工作状态,你感觉自己够自由吗?依你的感觉来讲。”
“你知道,身体再自由,也会有希冀着心和思想来加以束缚的倾向,就像是自虐一样的。而心和思想再自由,也可能是依赖于让身体静止下来在静默中观想。”
“你是不是觉得,一旦有了这样的察觉,其实自己就是不自由的?”
“是,是的,我把你的疑问号改为感叹号。但是平时的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是经过你的导引的。所以,我难以确切地说自己是自由的,那份工作虽然没有约束形式,可我仍然需要专业而负责地去完成它,其实它也算是一项精细作业;有时它会有截止日期,也许它也会悄悄地使我产生一种等着哪份通知在某天突然到来的心理,那么我的心的一部分就是已经被它束缚了,可又不能说我就这样失去了自由。但是,比起许许多多时间被明确公私划分的上班族,我应该是够自由的,而我也得知足。”
“Ann,你讲着讲着,突然从意大利语跳到了英语!”
“真的吗?实在很对不起。你知道,有时候说一些心里的想法,语种的呈现方式就不知不觉中被忽略了。”
“没关系,我已经理解了你的心里话。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总是需要以付出或舍弃其它一些什么来作为代价的。”
“是。”
“可爱的Ann,你去过意大利吗?”
“没有。”
“那你有想过要去意大利吗?”
“我觉得自己很熟悉意大利,也很爱她,但是很抱歉,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意大利。呵,我的一个朋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哎呀,那我真是太感到遗憾了。”他用手掌一拍自己的大腿上的牛仔裤,发出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