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注意到,她双手搁在膝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又在不住地摩擦。这个动作很是眼熟。他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下,想起来武晓菁第一天去小红楼找他们,说到孟敏是她的好友、她一点不怕梦见对方的时候,她也在做同一个动作。
人在紧张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做出一些强迫的行为。比如有人会在演讲的时候频频扶眼镜,或者反复地撩拨头发。他们自己往往注意不到这些小动作,或者注意到了也难以控制。而这些细节正泄露出了他们极力掩藏的内心。
就像李冬行说,他能感觉到,那时候武晓菁在撒谎。
她可能可以用娴熟的职场技巧来伪装自己,说话做事毫无破绽,却到底没法骗过两个研究者的眼睛。
“武小姐,如你所见,噩梦的问题其实已经解决了。”程言深知武晓菁还有事隐瞒,若要让她自己说出来,他们必须以退为进,“假如您不想再梦见孟敏,只要回去之后,把那串挂在窗户边上的风铃取下来就行。”
武晓菁转了转眼珠,盯着那赝品风铃看,讷讷地重复:“取下来……吗?”
李冬行插了句嘴:“武小姐,那串风铃是不是孟小姐的遗物?”
武晓菁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说:“对。”
李冬行柔声问:“你是不是不想把它取下来?”
程言偏头看他一眼,扬扬眉。
这都能瞧出来?
武晓菁的反应说明李冬行的想法完全正确。
“恩。”她肩膀起伏了下,缓缓出了口气,“风铃是阿敏的,她喜欢旅游,那串风铃是她去年从云南一个少数民族部落聚居地买回来的,她说这是手工制作,声音尤其动听,而且还能助眠。我……我之前为了项目焦头烂额,睡眠不大好。阿敏知道了这件事,就把风铃借给了我。我一直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她走了……我就把那串风铃取了出来,挂在了公司休息室里。这么一想,逼着他们做噩梦的罪魁祸首,原来还是我自己。呵,这样倒挺好。”
李冬行听出点异样,微微睁大了眼:“孟小姐,你是想惩罚自己?”
武晓菁直起腰来,用近乎释然的语气轻轻说:“惩罚?说不定就是这样。他们——还有我,我们凭什么不该做噩梦?如果阿敏要来找我们,这也是应该的。”
程言在那一瞬间有点明白过来。
某种程度上,他错怪了武晓菁。武晓菁是不相信他和李冬行能帮她解决问题,但她可能也没打算寄托迷信。她的同事想在办公室里贴八卦阵、想给孟敏举行法事,统统被她拒绝了。她拿科学作为幌子,不仅是作为安抚的手段,更像是不让他们阻止孟敏去找他们。就像那串风铃,即便武晓菁不可能知道它会引起他们集体做噩梦,但有意无意地,她的确亲手在孟敏死后,把那风铃挂到了公司里。休息室是公用的,哪怕没有那些梦,只要躺在沙发床上一抬头,所有人都会想起孟敏。
原来这并非是出于纪念,更是为了惩戒。
李冬行直接下了结论:“你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小姐。”
程言原以为武晓菁不可能承认,毕竟她一直以来都避重就轻。而后他意识到,他该信任李冬行的判断。如果李冬行对时机没有十足把握,就不会这么说。
武晓菁当真点了点头。这大约是第一次,程言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她选择了坦陈。
“我们每个人都对不起阿敏。”她坚决地说,嘴唇颤动着,甚至显得有些凶狠,“他们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喜欢他们。阿敏是个特别聪明的人,聪明到和大多数人格格不入。她曾经对我说,她觉得我们公司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很蠢,只知道庸庸碌碌地跟在老板屁股后面走,指到哪里走到哪里,捡到点被啃剩下的食物,就欢天喜地地拿回去养孩子,活像只晓得吃和繁殖的蚂蚁。”
程言挑挑眉,如果不是武晓菁太严肃,他几乎觉得这是个笑话。更要命的是,他心底有那么一部分保留着十几岁时候的愤世嫉俗,还挺赞同孟敏的想法。
“那她还挺欣赏你的?”要得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的青眼,武晓菁也够厉害了。
“大概吧。”武晓菁并没多少得色,“我们大学时候就认识彼此,阿敏和我算是走得挺近,然而也并不常常对我敞开心扉。她就算没把我当成蚂蚁,但在心底里,她可能依然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家公司是我介绍阿敏来的。她本来想自己开个工作室,可钱和经验积累得还不够,我们公司正好缺人,我就把她拉了进来。当时我想,一份稳定的工作,说不定能让她放平心态,更投入到现实生活中一些吧。”
程言耸肩:“这可不容易。”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享受孤高,并不乐意身染人间烟火。
武晓菁仰了仰脖子,似乎也很疲惫。“是,不容易。我后来想想,我的想法可能本来就是错的。每个人只能从自己的视角看世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阿敏要的和我们都不一样。我反复地劝她和同事搞好关系,融入集体,她面上是答应了,实际上并不情愿吧。她曾经很努力地不得罪任何一个人。但事情仍然并不顺利,不管阿敏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许多人只要一见到阿敏,就不喜欢她。‘你看看那姑娘,眼睛都插在头顶上了。她眼里还有咱们吗?’‘那新来的孟敏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我都不敢和她讲话。每次只要我一开口,她那眼神,就像在叫我白痴。’我那些同事,背地里都是这么说阿敏的。我也不能怪他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们总是会排挤不合群的人,尤其那个人还比我们所有人都优秀。人们看见阿敏,就会产生一种危机感。阿敏在他们眼里是毒蛇,哪怕不吐信子,都像是个莫大的威胁。为了自卫,他们选择攻击,用加倍的冷漠和敌意来对待阿敏。”
程言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那孟敏呢?她怎么想?”
武晓菁叹了口气。她又开始看风铃。
“阿敏没说什么,有一阵我以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小声说,“可是后来有一次,她和我们部门的直属领导吵了起来。当时我们在开会,我和她一起去的。领导说了下一年的工作计划,让我们部门做一款适应市场的游戏。他给了我们一个指示,要求我们参考当下最流行的几款剧情类手游,做一个近似的框架出来。阿敏当时就生气了,她一拉椅子站了起来,当着其他部门的同事说领导‘目光短浅’‘既不尊重同行创作者,也不尊重市场,就想着糊弄玩家。’她吼完就出去了,我震惊不已,只得留下安抚领导,说她不是想攻击领导,她只是太喜爱自己的工作,她想真的做出点成绩来。领导明显十分愤怒,但当着其他员工的面,他也要做出点大度容人的派头。他让我回去告诉主管,这个项目可以按照孟敏的想法来,但同时也是我们部门的背水一战,如果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不上道,就全部门一起滚蛋。我听完有些慌,又出去劝阿敏,让她要不然跟领导服个软。没想到阿敏说,她能忍这么久全是为了我,这回她再不想当缩头乌龟。她毫不犹豫地接了这军令状。当时我们的主管正在出差,他听说之后直接飞回公司,和阿敏大吵一架,对她说,要么她主动辞职,要么他自己辞职。阿敏倔劲上头,对主管说,连大领导都没让她走,她还就非留下不可了,要走就主管走。主管气歪了鼻子,第二天还真提了辞呈,带着我们部门的一半人去了另一家公司。剩下的人,除了我,都是些连跳槽都没人要的老弱病残。可就算这样,他们都很恨阿敏。他们觉得是阿敏连累了他们,成天怨天尤人,就好像饭碗必丢无疑了。”
程言:“但是最后游戏做出来了,而且很棒。”
武晓菁微微一笑,这会倒真露出了几分自豪来:“是阿敏的想法。原来她早就想做这个游戏了。她几乎是独自一人写完了整个策划。我们其他人能做的都不多,你知道,如果你也和阿敏这样的人一起合作过,你也会懂的。你根本跟不上一个天才的节奏,当你想对她的上一个点子作出回应的时候,她早就一个人跳到了下下步去了。对不起我忘了,程老师,你大概是属于阿敏一样的人。”
程言不置可否,一旁的李冬行倒是无声地?6 ζ鹄础?br /> “总之,阿敏做完了这个策划。”武晓菁说着,目光突然凝滞了。她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下,就好像有些畏缩地咽下了一些即将出口的话。可她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牙齿一咬下唇,接着说了下去。“部门同事开始时候觉得很开心,这是个连最没眼力见的庸才都知道一定会大火的绝妙提案,一旦上交,我们不仅不会丢工作,肯定还能得到褒奖。然而,欣喜过后,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故事既然没有好结局,那总会有个转折。
程言:“什么事?”
武晓菁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点沉甸甸的血色,那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连程言都能辨认出来的深深羞愧。
她又一次抬起了手,遮住自己的双眼,哑着嗓子说:“主管辞职了,我们部门需要一个新的主管。在从来以绩效说话的我们这种私企,只要提案上交,部门就是阿敏的了。”
程言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现在的部门主管,是武晓菁。
“每一个人都不情愿。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忘了这天才的企划案全是出自阿敏一个人之手,是她给我们部门带来了集体荣耀和无限希望。”她不再说‘他们’,“不会有人觉得阿敏适合当领导。她太偏激,自我中心,一不小心就会让别人替她的行为买单。那天,刘哥他们来找我——部门里剩下的所有人都到了,除了阿敏。他们给了我一份新的企划案。这案子保留了阿敏写的绝大部门内容,只除了,主企的名字变了。”
程言知道了答案:“是你。”
武晓菁放下了手,语速快了起来,嗓音变得干巴巴的,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直白。“对,是我。他们说,部门主管不可能是孟敏,更应该是我。我更有领导力也更讨人喜欢,对他们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他们逼我把这企划案提前交上去。”
“然后你答应了。”程言心里浮起两个字,叛徒。
“我答应了。”武晓菁没什么表情,突然显得无比冷酷,“我为何不答应?阿敏是天才,可我更有领导才能,难道不是吗?这是我应得的。再说,本来就是我把阿敏介绍到公司来的,她根本就不想留在这里……现在她却要来抢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她有天分,就可以盖过我的努力?”
程言看着她,说不出心里是同情还是嫌恶:“你就没问过孟敏,她是不是真的想跟你争过这玩意儿?”
武晓菁恍惚了瞬,刚刚冒出来的气势都迅速地干瘪了下去,就如同被风吹垮的帐篷。
“没用了……说什么都晚了。是我鬼迷心窍,我害了阿敏……都是我的错……”她呆呆地说着,眼眶红了,“阿敏很快知道这件事,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公司。她独自一人去了青海旅游,本来说好下半年有了年假,我们一起去的……然后,她就出了事。”
她哽咽了下,李冬行拿了更多纸巾过来,被她摇头拒绝。
“阿敏出事的消息传到公司,我看得出来,部门里所有人都很害怕。后来不知是谁开始传,阿敏……她是自杀。自杀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晃晃的,根本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武晓菁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层绝望的灰色,“是我们逼死了她……是我……我亲手……我对不起她,她一定恨死我了……”
她抱着双肩的双手不住颤抖,在熨烫服帖的套装上抓出一道道褶皱。
程言走到她面前,掏出自己的手机,伸到她面前。
“你自己玩过孟敏策划的这个游戏么?”他打开游戏截图。
武晓菁茫然地摇摇头,不知他要她看什么。
程言一张张点着游戏截图,说:“我想你太忙着当主管,可能都没太仔细琢磨过孟敏写的每一个细节。这游戏有个隐藏结局,如果通关时候同时符合几个很难的条件,就能解锁出来。你自己再看看吧。”
他把手机直接递给了武晓菁。
到游戏结尾,作为主人公的小女孩已经发现了她的好友的秘密,他们其实处在这片宇宙的不同维度里,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短暂交集。而画面上,女孩站在一片奇形怪状的废墟里,伸手握住了面前阳光里隐隐约约探出来的另一只手。
“到了最后,她才发现,友谊是可以跨越维度的唯一存在。”图案下方,作为旁白的结束语这样写道。
程言:“我想,当初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孟敏她应该不会恨你。”
一滴水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一双紧紧交握的手。
武晓菁握着程言的手机,含含混混叫了一声“阿敏”,终于泣不成声。
☆、诡梦(十二)
送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武晓菁,程言觉得满身疲惫都回来了,坐在椅子上直按太阳穴。
“你对她还真温柔。”余光瞥见送人下楼的李冬行进屋,程言低低嘟囔了句。
刚刚见武晓菁哭得这么狠,李冬行说了好些安慰的话,甚至还告诉她,他那个警察朋友特地调查过孟敏的死因,找不出任何不是意外的证据,应当不会是自杀,叫武晓菁宽心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话起到作用,武晓菁逐渐相信了孟敏不是自杀,这才终于好过了些,没把这间生物楼实验室给淹了。
程言在旁冷眼瞧着,心里止不住嘀咕,当初是谁在他跟前说,大部分自杀都是一时冲动,没有找到遗书不足为证的。如今为了安慰人家姑娘,换个说法都不带犹豫,他又要对师弟刮目相看了。
再说了,不管武晓菁如何表现出愧疚,她都做出了背后插朋友刀的可耻行径。对之后她因为被良心折磨而感受到的痛苦,程言认为全是活该,并不值得同情。
然而李冬行不像程言那么铁面无私。他不仅安慰了武晓菁,还给她留了精神健康中心的预约电话,让她有空的话过来做几次专业的咨询,来平复内心的创伤。
“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武小姐罪有应得?”他听见那句话,一下子明白程言在抱怨,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也不想为她开脱。只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而且早就已经后悔了。”
程言哼了声,手指拨了下那串取下来搁在桌上的风铃:“就因为那花还有这个?”
这在他眼里充其量不过惺惺作态。
李冬行摇摇头,略有几分惊讶:“所以师兄,你昨天玩游戏时候没发现?”
程言想了圈,没觉得自己漏了啥,皱皱鼻子问:“发现什么?”
李冬行把桌上自己的电脑转了个角度,给程言看:“那个游戏通关之后会出现工作人员名单,我查了下就找到了这个。”
那大约是一张从网上找来的游戏画面截图,粉底白字,在列表最上方,赫然写着“特别企划:孟敏”。
这次换程言吃了一惊。
“不知是武小姐,还是他们部门所有人一起做出的决定,在孟小姐去世之后,正式发行的游戏中都是这么写的。”李冬行叹了口气,“我想,他们已经尽可能说了实话,算是还了孟小姐一个公道,再加上他们被噩梦的事吓得够呛,也算是一种惩罚了。至于武小姐,我觉得她也需要帮助,她受了好长时间刺激,精神已经高度不稳定,如果不及时疏导,她说不定会……”
程言鼓起腮帮子,长出一口气,把胸腔里那点不满都呼了出来,说:“也对,你的做法是更妥当。”
与他时不时冒出来的阴暗偏激相比,李冬行的温柔胸怀,的确更适合当个医者。这一点徐墨文当真没看走眼。
李冬行两眼定定地看着程言搁在桌上的胳膊,忽然小声说:“师兄,你还疼不疼?”
程言一愣:“什么?”
李冬行伸出手来,指尖轻触了触程言的小臂。
“嘶——”一阵刺痛,程言抽了口气,赶紧把袖扣解了,和毛衣一起挽上去。
小臂上赫然几道紫红色抓痕,好几处破了皮,左右两边都有。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一开始武晓菁从噩梦中惊醒时候,一边冲他崩溃咆哮一边动手抓的。
李冬行去找来了双氧水,给程言消毒。
“师兄,你以后别再……呃,最好多一些戒心。”他握着程言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棉签,轻轻涂抹伤口,“上次也是,我那个人格跑出来打医闹者那会,你其实早就瞧出我不对劲了吧?可你还是……还是一点不怕地冲上来拦我。我们这些精神上有病的人,其实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