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好又收了批新布料,我还在想做什么新裙子。冬行如果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做特制款。毕竟你的身高,唔,要挑到合适的,还挺不容易的。”傅霖笑得很自然,看着李冬行的目光里不见异样只有关怀。
李冬行,或者说体内的梨梨明显过于激动,双眼炯炯地看着傅霖,耳朵边又红了。
程言看在眼里,总觉得心口闷闷的,一想到自己对发带啊裙子之类的玩意一窍不通,仿佛被隔绝在外,更是郁郁,举起酒瓶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臭小子,给他讲新实验的时候都不见得这么兴奋,也不知是借着梨梨喜欢那发带,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人家姑娘了。
程言一边不爽,一边还唾弃着自己的不爽,他觉得自己心里那点酸楚是源自他对师弟监护人的角色过于投入,以至于出现了要嫁女儿却不舍得的错觉。
其实仔细瞧瞧,那叫傅霖的姑娘长得真不错,人好心细,连穆木都喜欢。师弟那一见生人就缩手缩脚闷葫芦似的性格,在人家面前都能有说有笑,明明才认识没几天,就已经像多年故交。最重要的是,她对异装癖都能不戴有色眼镜一视同仁,这意味着肯定也能接受李冬行那点毛病。
程言偷偷瞄了眼傅霖,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觉得宽慰才是,可不知何故,他心里还是愈发烦躁起来。
傅霖和穆木兴高采烈地聊了几句关于新款裙子的设想,突然沉默下去,略带遗憾地说:“可惜我现在每天都要来这里打工,没那么多时间做裙子了。”
穆木见她失落,举杯安慰:“这不是好事么,你瞧瞧,我们都把正事忘了。来来程言冬行,我们都和阿霖喝一杯,庆祝她找到这份工作!”
四个人喝了会酒,李冬行特意要来菜单点了份炒饭,推到程言跟前,说他晚饭吃太少不能空腹喝酒,而且酒是凉的,他感冒还没好透,最多意思意思喝个半瓶,剩下一半自己代程言跟傅霖喝了。
程言听唠叨听习惯了,自然照做,放下酒瓶开始扒饭。穆木光笑李冬行脸都红成这样还要逞英雄多喝半瓶,倒也没觉得他这通照顾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傅霖边喝酒边笑笑说:“你们哥俩关系真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莫名就有些落寞。
又聊了几分钟,吧台后面有人招呼了声傅霖:“老板马上要过来。”
傅霖应了声,站起来又坐下,双手交握互相摩擦着,颇为紧张地三人说:“之前面试我的是老板的朋友,酒吧的调酒师。我还没见过老板呢。”
穆木安慰她:“既然面试都没来,我看你们老板也肯定是个好说话的。你这么细心,工作又不出错,怕什么呀。”
傅霖稍稍安了点心,双手抱着啤酒瓶,下巴搁在瓶口,时不时瞥一眼门口,但凡有推门的动静,她都会惊一下作势弹起来,活像一只抱着果子站在林子里的松鼠。
狼来了几次之后,她也觉得让穆木他们看了笑话,索性低下脑袋,强迫自己不再看门口。
就在这时候,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吧台后面的小哥喊了句:“哟,酉哥来了啊。”
傅霖听到那名字,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桌子被她撞得乒呤乓啷一阵响,要不是程言和李冬行及时按住,那些酒瓶可不得被她掀到地上。
站在门口的男人点了下头,往里面走。
程言发现,除了头发也微长,这老板和他旁边海报里的忧郁文青相差还是甚远。大冬天的,男人也就穿了件黑夹克,进门之后先把夹克脱了挂在衣架上,里头穿着件白色背心,露出一身古铜色的健硕却不夸张的肌肉。他的一头黑发稍显蓬乱,在脑后扎了个小揪,下巴上略有点胡茬,五官属于端正中带着点粗犷的款,全身充满特招年轻女孩喜欢的成熟男人味。
程言心想,他看着真一点不像个酒吧老板,倒像是从事常年运动量特大的职业,比如健身教练。哪怕这男人留着头中长发,都和娘炮两个字毫不沾边,要是人民警察王沙沙站他面前,一定会被衬托得像个白斩鸡。
“江,江老板!”傅霖乐呵呵地笑着,一边用向长官报到的姿势挺胸抬头立正着,一边急急忙忙捋了几把已经够整洁的短发,似乎生怕给老板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够好。
男人看她一眼,走到更亮堂些的地方,随口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啊……”
他话说一半,程言感觉桌子震了起来,比刚刚还要剧烈。
再抬头一看傅霖,就见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两只眼瞪得大大的,就好像刚刚不是听见了普普通通一声招呼,而是被雷劈了下。
程言按着桌子,压低声音问穆木:“怕成这样?”
穆木担忧地看着傅霖,摇了摇头。
“哥!”傅霖突然大喊了声,冲出去就扑到了刚进来的男人怀里,“我总算……总算找到你了!”
☆、哥哥去哪儿(四)
从男人的表情来看,他和程言他们一样,没觉得惊喜,只感到了惊吓。
傅霖贴在他胸口,他只好跟投降一般高高举着双手,身体可劲儿后仰,尽可能把自己的身体和怀里的女孩儿撕开些。
“怎么回事?”他先低头看了眼傅霖,又跟求助似的,皱着浓眉茫然四顾。
傅霖还趴在他怀里,她的个子在女生中算高的,但男人有将近一米九,她这一趴倒也挺自然,头顶刚好到男人下巴。她还是激动地全身发颤,肩膀一抖一抖的,跟个小女孩儿似的颤声说:“哥,我找了你好久……”
男人皱了下眉,伸手扶住傅霖胳膊,硬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开了,嘴里蹦出两个字:“你谁?”
傅霖呆了呆,抬起手背抹了把不知是不是喜极而泣出来的泪花,急切地说:“哥,我是小霖啊,你是不是认不出我了?我是你亲妹妹!”
男人登时傻眼。
不光他,连程言也大为惊愕,转头看了眼和傅霖更熟悉的穆木还有李冬行,发现他们也一样瞠目结舌。
撞见认亲现场已经是出乎意料,更何况从目前情形来看,这认亲大戏还没往常规方向发展。
意识到好些客人都在看着,男人脸上的困惑转为尴尬,低低嘟哝了句:“莫名其妙。”
傅霖也愣住了,红红的眼睛大睁着,又喊了句:“哥?”
男人一听她喊“哥”,就跟全身起鸡皮疙瘩似的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几步,说:“喂,小姐,认错人吧?”
“我不可能认错……”傅霖手背盖着嘴,大力摇晃着脑袋,眼瞅着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男人终于不耐烦了,拿起还没在衣帽架上待几秒的外套就往外走,临推门前还对站在吧台后面看热闹的朋友说了句:“妈的笑什么笑,你招来的是不是有病?”
“咣当”一声门开了又关上,从外头涌进来的冷风都没来得及把这句话的余音冲散。
傅霖在原地站了好久,所有人都在看她,穆木迟疑了会,还是拉了拉她的手,小声说:“阿霖,你没事吧?”
“没事。”她转过头来笑笑,“我去洗把脸。”
十分钟之后傅霖从洗手间出来,重新在桌前坐下。她有几缕额发被打湿了,鼻头和脸颊略红,可已经看不出来刚刚哭过。
穆木仍然握着她的手没放,关心地问:“那个,江老板真是你哥哥?”
傅霖盯着桌上的酒瓶,点点头说:“嗯。名字换了,变化也有一些,可这些年我每天惦记着他,不可能忘了他长什么模样。”
她把她哥哥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傅霖的大哥名叫傅松,比她年长九岁。他们老家在山里,日子很不好过,在傅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的爹就生了重病,没过半个月就去世了。他们的娘身体本来就不好,干不了重活,一下子家里就没了经济来源。那年夏天傅松刚好高三,他们的娘还有其他亲眷都说,凑点钱让傅松去上大学,傅霖就此辍学在家里帮忙干农活算了。傅霖年纪还小,还不大懂不去读书意味着什么,虽说觉得从此不能去学校,心里难免有点落寞,可毕竟打小听话,娘说不去念书,她就把课桌里的课本都背了回来,和洗干净了的耽美文库一起,用麻布裹好藏在柜子最高一层,第二天就和邻居一起下了地。
傅松上的高中离家远,他平时都寄宿在学校,忙完爹爹的丧事就赶了回去。等过了一周,他见周末过来给他送鸡蛋的成了小妹,还没多想,开开心心地拉着妹子在操场边上看人打球。他跟傅霖说,她哥个子高,篮球打得比其他同学都好,有大学肯招他当体育特长生,以后去大学里接着打球,等傅霖放寒暑假的时候,就把她接过去,看他打比赛。
傅霖开开心心地听着,就是听傅松说寒暑假的时候,垂下了脑袋。
傅松瞧出妹妹不大对劲,开玩笑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功课太难怕期末考不好被娘责怪。
傅霖原本记得娘叮嘱过的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给大哥添堵,咬着牙没把自己退学的事说出来。结果这时候学校外头突然传来了鞭炮和唢呐声,傅松还好奇地张望呢,就听傅霖毫无预兆地哭出了声。
傅松愣了,赶紧问小妹咋回事,别人结婚她哭什么。
傅霖哭得抽抽噎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再过几年她也要嫁人了,嫁了人肯定就没法天天跟着大哥,也没机会看傅松打球了。
傅松揉了把小妹的辫子,说她胡思乱想,她这才十一岁,过几年也还是个在上学的黄毛丫头,哪来的机会嫁人。
傅霖抹了把眼泪,说前阵子隔壁村的阿萍就嫁人了,她也才十五岁,可娘说,不读书的女娃娃就该早点嫁人。
傅松这才听出了不对劲。
他把妹妹的小身板掰正了,严肃地问傅霖,是不是娘不许她去学校了。
傅霖被一问,想起她那个再见不到天日的红色小耽美文库,更是哭得天昏地暗,嘴里都是苦的。她还是不敢向大哥承认,但她再忍不住,伏在大哥怀里痛哭了一场。
傅松那一晚上没再说什么,他送走了妹妹,回去在操场上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学校。
三天后他们的娘才得知了傅松出走的消息,急得红了眼,亲戚邻居都出动了,可硬是没找到人。傅松去了哪,傅霖也不知道,她娘逼问不出,悲从中来,想想儿子都走了不知还回不回来,顿时连责备女儿的心都没了,抱着傅霖大哭了好几个晚上,白天接着去找儿子。
才过了半个月,傅松就回来了。
那天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却不是从考场回来的。他消失了半个月,人瘦了些,晒黑了些,从破了好几个洞的运动裤兜里掏出五百块钱,交到他娘手里。
他娘接过钱,手抖了半天,把钱扔到了地上,大吼着叫傅松跪下。
傅松一声不吭,真在院子里跪了下来。
他娘气得拿起手边的针线筐就往儿子身上砸。傅松人高马大,就算跪着也要到她胸口,可还是沉默地跪着,由着娘打。
傅霖回家见了,哭着喊了声哥,跟着跪下来,想让娘住手,娘不住手她就往傅松身前挪,又被傅松按住,就是不让她挡。
他娘劲力泄得差不多,瘫软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傅松膝行上前,扶住他娘,终于说了句话。
他说,娘,儿子能挣钱了。他把被他娘扔得到处都是的五十块十块捡起来,一张张叠好,放进那个针线筐里,再一次推到他娘跟前。他说,爹不在了,该轮到他来养这个家。
他娘抱着他脑袋哭,喊他孽障,她还指望他好好念书,读成个大学生光宗耀祖,这才叫有出息,才能给他们娘仨找个出路。
傅松哑着嗓子说了句,他家会有大学生。
他拉着傅霖的细瘦胳膊,把妹妹推到娘亲跟前,说,小妹比他聪明多了,以后肯定考得上大学。
傅霖愣了,看看大哥,转身扑进傅松怀里,连抹泪都忘了,鼻涕眼泪全蹭到了傅松脖子上。
他娘明白过来,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再说不出什么话。
就这样,在傅松的坚持下,下半年傅霖复学,他则去县城找了份工,一边养家一边供傅霖上学。傅霖也确实有出息,小学毕业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中考又靠了全县第二,毫无悬念地被重点高中录取。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傅松把他娘和小妹都接到了县城里,在小饭馆好好吃了一顿。饭桌上他特高兴,喝了好几瓶酒,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吃完饭安顿好他们的娘,傅松拉着傅霖去中学操场打球。
他到底喝了不少,往日一投就中的三分,投了五次都没中。
投不中也就不投了,傅松抱着球,和傅霖一起在操场上坐下吹风。
傅霖问,哥你后不后悔。
傅松说后悔啥。
傅霖摸了摸他怀里的篮球,说,你本来可以去上大学的。
傅松笑笑说,他成绩就那样,谁知道考不考得上。
傅霖明明记得,她哥那会跟她说过,体育特长生上大学其实很容易。她犹豫了会,没说破。
傅松又说,上不上大学有什么关系,他有妹妹。
他揉了揉傅霖此时已经剪短的头发,说,她就是他最大的骄傲。
傅霖这辈子都记得她哥说这句话时候脸上的神采飞扬,还有他落在她额头上的手指的温度。
高中的学费不比小学初中,傅霖暑假还没过完,傅松就说,他要跟着装修队里的几个兄弟,去大城市闯闯生活。
傅松走的那天特意没让?8 盗厮停桓鋈巳チ嘶鸪嫡尽K邓冒蓿薅嗔怂筒簧岬米吡耍院笠槐沧永迷谙爻抢铮怀鱿ⅰ?br /> 江城离家就太远了,后来的整整三年,傅霖都只能收到傅松每月一封信,寥寥几句话,还有比往常多了一倍的钱。
她也会给大哥写信,附上自己的成绩单,但大哥的地址总是在变,她没有把握这些信傅松到底收到过几封。
除了完成愈发繁重的功课,傅霖放学后也总会抽时间做手工。她娘的缝纫手艺就是出了名的好,这些年眼睛不行了出不了活,就都给傅霖做。这样一来,傅霖有了收入,她又给傅松写信,让他在外面不用这么拼,可以多留点钱给自己。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傅霖很快又收到了傅松的钱。
这一次只有钱,数目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傅霖看着那数字,心里突然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她拼命想要联系傅松,用尽了一切法子,都没能联系上。
在那之后,她再没收到过傅松的一点音讯。
她的大哥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最后那笔钱足以支撑傅霖过完接下来的高中生活,甚至堪堪够她大学的学费。她没跟娘说大哥失去消息的事,高考后填了所江城的大学,独自一人来到这所陌生的城市,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她的大哥。
可惜江城是所比她想象的大得多的城市,人海茫茫,整整三年多过去,她始终没有找到傅松的消息。
直到她阴差阳错来这间酒吧打工,遇见了老板江一酉。
“你大哥来江城是在六年前。”穆木掰着手指数了数,“那会儿他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来着?”
傅霖:“二十四。”
穆木啧了声,说:“那长相变化不会太大,你那么惦记你大哥,认错的概率应该很小。”
李冬行插了句:“那会儿阿霖倒是才十五岁。”
穆木上下挥动着手指,叫起来:“对哦,女大十八变,可能江一酉没认出来,这才不肯认你!”
傅霖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是找到了新的希望,眼神似乎亮了亮:“也……有可能?”
穆木抓着她手说:“总之你哥要么是没认出你,要么肯定有苦衷,你别急,这不是都见到了面,老天让你来他的酒吧打工,说不定就是缘分的指引,你以后和他还有好多相处的机会,慢慢地说不定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嗯。”傅霖脸上愁云渐散,露出一个如假包换的笑容,“其实,这辈子还能见到大哥,我真的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哥哥去哪儿(五)
傅霖还要上晚班,穆木多留了会陪她,程言和李冬行先回家去。
走出酒吧,程言就说:“我看江一酉不像是没认出来。”
十五岁的傅霖就算和现在的样貌大不一样,她和傅松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兄妹俩的关系如果真如她所述那般好,都愿意为了彼此牺牲付出,那怎可能几年不见就忘了对方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