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表示赞同:“江老板如果真是阿霖大哥,他肯定心里也惦记着这个妹妹,他就算当时没马上认出来,一听有个年龄相仿的女生喊‘哥’,也应该会心生疑虑,仔细确认下才是。”
他对旁人的情绪一向敏感,程言经他提醒,也想起来当时江一酉的表情。
“错愕,最多只是错愕。”他终于知道那古怪感从何处而来,“就好像有些不可思议,而且,手足无措。一般人如果认出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因为有苦衷而不打算相认的话,是不是也该有些情绪转变?你看出来这一层了吗?”
他双手插在兜里,用手肘轻碰了碰李冬行。
李冬行摇摇头。
这么说来,江一酉既不像是没认出傅霖,又不像是刻意隐瞒。
从他最后当着傅霖的面骂她有病的表现来看,此人要么演戏功夫太好,要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他的确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认识,或者自以为不认识傅霖,甚至压根不觉得自己有个妹妹。
那个男人从过去的傅松变成如今的江一酉,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原本他那么疼爱妹妹,却近四年来音讯全无,真见面了都无动于衷,甚至恶言相向。这些年里,他会不会也……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程言心神一荡,被冷风一刺激,又咳嗽起来。
“师兄,你是不是还没好?”李冬行的眼神和话音都很急切。
程言哑着嗓子,条件反射似的说:“谁说没好?早好了。”
刚说完就又喝了口冷风,咳得更厉害了些。
李冬行眉头微蹙,稍有些无奈地低声说:“感冒好得没那么快。”
程言愣了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师弟说的是感冒,不是其他事情。
一通咳嗽下来,他后背冒了一层汗,那汗水非但不含热气,还冷飕飕的。十二月底的风丝毫不含糊,一刮上来,程言就觉得背上像是糊上了层薄冰,加上喉管和肺腑烧着虚火,内外夹击下就是冰火两重天,刺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天冷的,连酒吧街上走着的好些年轻姑娘都宁可穿得臃肿些。程言身上的大衣不薄,可领子那儿到底缺了块,风一个劲地从领口往往下钻,短短片刻就叫他困守躯干与四肢的每一处热源丢盔弃甲。他艳羡地看了眼路过的女孩脖子上的那一圈皮毛坎肩,再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子,心里生出几分兵临城下自家却门户大开的悲凉感。
他把双手从兜里抽出来,互相摩擦几下,再揣进袖子里,试图把那点制造出来的热量匀给冷铁似的胳膊。
“师兄,这样可能好点。”李冬行唤了他一声,从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绕上他的脖子。
这救兵来得及时,最大的破绽被堵上了,程言一下子觉得暖和了不少。
可他低头一看,就发现那条围巾是粉红色的,边上还垂着几颗绒线勾的小草莓,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搭在以往戴领结的位置。
程言抓着那条围巾的手蓦地一僵,犹豫了下是否该把它扯下来。
“哎呀呀,这可是人家最喜欢的围巾呢。”耳边突然传来李冬行的声音,是梨梨的语气。
两人刚刚和解,程言才不想再哄一次小姑娘,当下只能放弃了拒绝好意的打算,勉勉强强挤出了一声谢谢。
难怪李冬行宁愿把围巾塞包里都不肯戴脖子上。
梨梨嘻嘻一笑,目光欣赏似的在程言身上溜了圈,凑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冬行他……”话没说完,她保持着手挽程言胳膊的姿势,突然不动了。
李冬行额角冒汗,急急忙忙地冒上来:“……没什么。”
程言仍心有余悸:“梨梨想说啥?你可别再惹她不高兴啊。”
李冬行松开程言,垂下视线:“咳咳,师兄和围巾挺衬的。”
程言先点点头,回头想起梨梨说的是“冬行说”,又瞪了李冬行一眼,努力地把那几颗草莓往大衣领子里掖了掖,走得更快了些。
这吹了一晚上的风,程言的感冒又有些反复。
咳嗽倒不见得有加重,就是头疼得厉害。程言半睡半醒到半夜起来找药,在厨房里翻了老半天,才想起来药平时都是李冬行收的。躺着的时候还好,他动了会更觉得脑子里插了把刀似的,随着手脚动作,那利器也跟着在脑子里一搅一搅,搅得他眼前四溅的金星都带了血色。冷汗一身一身地冒出来,最新的那些居然还有点暖。疼痛带来了一阵阵天旋地转,程言扒拉柜子到一半,就扑到了水池跟前,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已经内外颠倒,早就把胃都吐了出来,池子里却什么都没有。
他双手撑着水池,脑袋抵上龙头。那块金属就跟冰一样,但他此刻也顾不得冷了,仿佛只要那块冰能使他脑子里的火稍稍退却些,就是好的。
大约是程言刚刚翻箱倒柜的动静不轻,李冬行也被惊醒。他一见程言趴在水池边上哆嗦,立刻上前把人揽了起来。
李冬行和夏天一样,还是穿着件边都磨破了的短袖汗衫睡觉,可身上还是热烘烘的。程言抓着师弟胳膊,稀里糊涂中带着点不甘心,心道果然年轻些就是不一样。
李冬行把程言扶回床上,从自己屋里多抱了床被子过来,给程言盖好。他从客厅柜子里把药箱拿出来,先拿了体温计,想看看程言是否发烧。
程言手脚都埋在被子里,抬都抬不起来,只好靠说的:“我没发烧。把那白瓶里的药拿过来,我吃两颗就好。”
李冬行照他的话做了。
药瓶本身就是白的,瓶身上什么都没有,要么是换过瓶子,要么是包装被撕了,看不出到底可以治什么病。李冬行想起有好几次看见程言在服这个药,心里总有些疑问。
程言脖子以下都盖得严严实实,头发长长了些,可此刻脑袋微微偏着,仍没完全遮掉耳后的那道疤。那疤痕原本不起眼,但有的东西,一旦知道它在那里,就很难再忽视掉。
吃了药,程言好像没那么难受,闭着眼躺着,呼吸渐渐平稳。
李冬行还是什么都没问,关灯关门,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天程言醒过来,就闻到厨房里传来一股香味。他脑袋已经不疼了,手脚还没什么力气,胃口已经有了。他起床披上外套,走到客厅里,从背影动作判断出这会掌勺的人是郑和平,立刻更多了几分期待。
郑和平把做好的鸡丝粥端到程言面前。
“程老师,冬行给你请了好假,今天就别去实验室了。”他满脸关心地说,“冬行陪你。”
程言刚端起粥碗,一听就不干了:“下午还约了实验呢!”
郑和平憨憨笑起来:“冬行也给退了。”
程言被气到了:“这自说自话的臭小子……”
郑和平用大勺子舀了口粥,一边给程言递过去,一边说:“程老师,你可别埋怨冬行。”
程言堂堂年近三十的纯爷们,哪里能忍受这被当成幼童一般的喂饭待遇。他偏了偏脑袋,一把接过那勺递到嘴边的粥,自己往嘴里塞。
既香又鲜,温而不烫,几乎尝不出米粒形状,一看就炖了好几个钟头。
“谢谢。”程言咽了口粥,心满意足之余嘟囔了句,“不过,我真已经好了。”
郑和平双手交握搁在桌上,苦口婆心地劝着:“程老师啊,感冒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冬行小时候有一次也得了感冒,那女人不肯带他去医院,后来就发展成了肺炎,可凶险了……”
他一啰嗦起来就收不住话匣子,又把李冬行小时候那点苦日子拎出来,边说边感慨。
程言飞快喝完粥,把空碗一搁,淡淡说:“我好着呢。”
郑和平轻打了记自己的嘴:“我可不是咒程老师得肺炎的意思。就昨天那样,冬行已经急坏了,要是程老师再不爱惜身体,那还得了……他昨晚上在客厅里守了一夜,就怕你还疼,需要人照顾。人呢,真是一点都看不得记挂的人难受,他真恨不得自己能代你受苦……哎呦,我错了,我不说我不说了。”
他说着说着又象征性地打了几下嘴巴,对程言笑笑,收拾起碗筷,匆匆跑回厨房里。
程言扬了扬眉毛,这些天他老觉得李冬行的几个人格都古古怪怪的,好几次像这样欲言又止,偶尔会被李冬行自己出来打断,也不知是犯什么毛病。
郑和平说的那段话,他还是蛮感动的,就算从郑和平嘴里说出来,想想该有不少夸张成分,他也知道师弟是真关心他。
程言心里有那么一块得瑟起来,颇为欣慰地想,算那小子有良心,平时没白关照。
等到了下午,他就又觉得这份关心有点太过了。
程言已经听话地歇了半天,吃过饭又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除了鼻子还有些塞,早就和平常无异了。
他正打算爬起来,肩上就多了一只手。
李冬行原本坐在桌前看书,不知何时就站到了沙发跟前,不让程言起来。
程言拍拍肩头的手,说:“让我去学校好不好?”
好了就是好了,他想李冬行再想让他休息,也总该讲道理吧。
没想到李冬行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程言正打算按照腹稿痛陈及时完成实验的利害,说了没几句,忽然意识到眼前人看着不大对劲。
那家伙直愣愣地盯着他,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似是一句话没听懂,而手上的劲道比平时都大,险些让程言觉得肩骨疼了。
程言心里惨呼了声,不会吧?
那个人格明明已有大半个月没现身,莫不是因为李冬行一夜没睡,这一天切人格切得比平日里都勤,都把他给放了出来。
程言放弃了沟通,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趁他不备就想去扯那只按着自己肩膀的手。
谁知他到底生着病气力不济,就算是偷袭都没能让那人松手。
那人低低咆哮了声,不仅按着程言的手纹丝不动,还往沙发上扑了过来。
程言一下被压了个正着,肋骨生疼,咧了咧嘴,差点骂出了声。
这小子,说压就压,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啊?
“起来。”他费力地去推身上那人,掌心触感十分结实,就跟在推铁板一块,“重死了。”
那人偏不动。
程言越是挣得厉害,他就越是压得死紧,哪里动就压哪里,到最后已经整个人贴了上来,膝盖圈着程言的腿,肩膀顶着肩膀,双手按着双手,没给程言一点反击的机会。
程言不得不焦头烂额地服输:“得,今天你赢了。”
虽然是欺负病患,胜之不武。
那人盯着程言眯了眯眼,似乎觉得还不够宣示胜利,居然低头一口咬了下来。
程言只觉得脖子一疼,龇了龇牙,终于骂出了声。
那人咬完还趴着不动弹,牙是松开了,换上舌头舔了舔。
“嘶——”程言被刺激得背一弓,要不是还被牢牢压着,他已经弹了起来,“行……行了啊,你别……”
那人也不知是不是受动物本能驱使,舔得愈发起劲,还有往下的趋势。
这又疼又痒的,简直像是亲密的吮吻,程言到底也是个正常男人,心知这事有一点失控,一边动着脖子避开那人的唇舌,一边威胁:“阿东乖,别乱舔了成不?不然下回不带你出去玩。”
阿东是他前不久给李冬行这个人格起的名字,他甚至都没敢跟李冬行说,生怕师弟觉得他把这个暴力人格当宠物驯养。
不知是不是那番威胁起到了作用,阿东真的暂时停下了。
他把脑袋埋在程言颈边,蹭了蹭,吭哧吭哧地喘了会儿粗气,含混不清地说:“别……起来。”
程言哄他:“好,不起来。”
他又说:“想……要。”
程言只觉得脖子边上那人的脸颊烫得惊人,紧接着慢慢意识到腿上也有些很不对头的触感,像是被什么硬物顶着,这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惊得肾上腺素爆发了下,一肘子把人顶开了,赤着脚跳到地上。
他的心跳起码飙到了两百,魂被炸飞了还没回来,也不知该干什么,怔怔地抹了把脖子。
还好没流血。
“师兄?”背后有人喊他。
程言转身速度太快,后脚跟都撞到了茶几上。
李冬行盘腿坐在沙发上,脸颊绯红,眼神迷离,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不安地看着程言,低低说了句:“我干了什么吗?”
程言回得比什么时候都快:“没,什么都没。”
他管不住视线地瞄了眼李冬行的小腹下方,又蹭地别过头,推说想再休息会,大踏步走回房间里。
他想什么呢,师弟又管不住那人格,显然毫不知情。
至于始作俑者,就那点认知水平,看样子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程言猛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心想这也没啥,不就是被自己养的狼狗扑了扑又舔了舔么。
哦,最多那条狼狗吃饱了撑的,热血一上头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胆大包天还想日他。
☆、哥哥去哪儿(六)
第二天程言去学校,破天荒地穿了件高领毛衣。
可他还是低估了穆木火眼金睛的程度。中午两人一块吃饭的时候,穆木差遣程言递个番茄酱给她,程言一伸胳膊,本来就只遮了一半脖子的毛衣就扯了半厘米下来,堪堪露出了一块挺惹眼的红印子。
穆木叫起来:“哎程言,你这是被谁咬了啊?”
程言扯了扯衣领,作势张嘴。
穆木:“别说蚊子,这会都十二月了,况且这么大一牙印。”
程言只得把刚准备好的说辞憋了回去。
穆木一搁筷子,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凑过来,嬉笑着问:“我家小言言是不是背着师姐金屋藏娇了呀?”
程言筷子上夹的鸡蛋掉进了碗里。
穆木伸出两根手指,轻戳了戳程言脖子,“啧啧啧”了通,边摇头边说:“品味有够独特哈,交的女票也这么性烈如火,会玩。”
程言拂开她手指,觉得这误会越积越深,反正他心怀坦荡,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说道:“别胡闹了,是阿东在家闹着玩咬的。”
他忘了自己没跟别人提过他给李冬行的暴力人格起了名字。
于是穆木很顺理成章地误会了。
她“哇”了声就原地跳起来,动作过猛以至于连带椅子都转了几圈,瞪着眼叫道:“阿阿阿阿冬?”
程言莫名其妙,皱着眉说:“很奇怪?他本来就管不住自己,一亢奋起来下手就没轻重,之前有几次都把我捏青了。”
“这么猛?”穆木涨红了脸,出口之后连忙捂住嘴,东张西望了番,压低声音说,“那个,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会挺温柔的呢……”
程言心里嘀咕了下,那个暴力人格什么时候都能给人温柔的印象了?
穆木看着程言的眼神既兴奋又带着几分诡异的怜爱,跟大姐大一样搂了下程言肩膀,说:“不过你俩保密工作有够好的啊,什么时候看对眼的,连师姐都不告诉?害我做了多久灯泡啊,真不厚道。”
“对眼?什么看对眼……”程言总算反应过来,脸色一黑,揉了揉太阳穴说,“你……你都在想什么?我说的是阿东,东西的东!就那什么都不懂的暴力人格,连个名字都没有,我叫起来太不方便,就随便起了个名。他昨天在家发疯,我没拦住,挂了彩。”
他把昨天的事总结成又一场搏斗,顺带庆幸了下,还好穆木只看见了牙印,没真亲眼见到当时情形,不然得知这是被那样压着咬出来的咬完还险些走火,保不定会联想到哪去呢。
穆木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乌龙,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阿东……你起名还真是简单粗暴。”她捡起筷子,语气仍有不平,“说出去别怪人误会好吗。欸对了,阿东,不是你以前养那条德牧的名字么?”
程言嚼着饭菜,没料到她还记得这回事。
确切地说,阿东不是他自己养的狗。他那会在美国读书,住的院子里还有个退休老教授,也是个中国人,家里养了条德牧。“阿东”据说是老教授以前国内战友的名字,后来战友牺牲了,老教授人来了美国,妻儿都不在身边,便养了条狗陪陪自己。老教授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见程言住得近,就常常拜托他帮着遛阿东。再后来过了半年,老教授突然中风去世,留下德牧无人照看,程言只好收养了它。只可惜阿东也上了年纪,加上留恋旧主,在老教授去世后不久就也生了大病,不吃不喝地追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