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那暴力人格凶是凶了些,可养久了也肯亲人,再说上回还替程言挡了一剪子。他也不知是不是在遛这人格,或者玩抛接网球游戏的时候,想起了那条威风凛凛的德牧。到了觉得该给那人格起个名字的时候,这两个字就自然而然地到了嘴边。
可因为这点掌故,程言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知会旁人。
于是他喝了口水,说:“巧合罢了。”
穆木看他一眼,目光还挺深沉:“我看未必。我还记得你当时多喜欢那德牧,它病重那会,你不是还打电话回国找了老师,问他认不认识在湾区的靠谱兽医?老师说,你那会可真急啊,都给你父母打电话了。以前你明明连自己病死了都不一定会如此花费力气。”
程言心里一揪,说:“都过去那么久了,别说了吧。”
穆木没理他,伸了一只手过来,搭住他胳膊,接着说:“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关心和喜爱那条德牧,就像你今天也是真心关爱冬行?程言,我承认我那会还嘲笑过你,说你对狗都比对人上心,可我从来知道你不是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凉薄。老师没告诉过我你以前发生了什么,但我明白你是在故意封闭自己的内心,你比过去的冬行还倔,甚至都把所有想帮你的人都拒之门外。”
程言觉得那股寒气又浮上来了,他就跟前天站在风里那样,全身瑟瑟,无处躲藏。他僵硬地推开穆木,垂着眼,故意用上了平时最尖刻的语气:“你这是分析别人分析上瘾了吧,看谁都有毛病?”
穆木懒得同他抬杠,收了手轻哼了声:“你就嘴硬吧。反正我瞧得出来,冬行对你来说就是很不一样。”
就算知道她没别的意思,说得也是事实,程言还是顶了句:“有什么不一样,他是我师弟,我照顾他是应该的。”
这时穆木突然转过了脑袋。
“哟冬行回来了啊?”她拿起手边的饭盒,“我先去楼下给你热热。”
李冬行推门进来,冲穆木笑了笑,走到程言边上坐下。
等穆木走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瓶红花油,放到程言跟前,又道了声歉。
他昨天下午之后都没再敢和程言打过照面,晚上躲到实验室,半夜才回去睡觉。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磨蹭了下,看了眼药箱,确认程言确实想不起来处理下咬伤,就把红花油揣上来了学校。
上午的时候他去见了韩征。
韩征问他,最近对其他人格的掌控感是否更强了些。
李冬行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发现某些时刻他更清醒了。比如之前梨梨抱着亲程言的时候,就好像他也真的抱着亲了程言;再比如,原本那个暴力人格出来的时候,他就像无知无觉地睡了一觉般,昨天他却仿佛被惊醒了。那感觉没有梨梨占主导时候真实,更像做了一个清明梦,他的意识飘出了身体,悬在天花板上,看着自己压住程言还咬了下去,他不能控制手脚,可一样能感觉到体内濒临沸腾的热血。
那感觉令他觉得罪恶。
师兄没怪他,只把这事当成暴力人格做的。师兄并不知道他的意识已有部分醒了。李冬行有些愧疚,就好像他刻意欺骗了程言,推卸责任,还赚了好些便宜。
他没好意思把这些事告诉韩征,只含糊地问,如果他喜欢上一个人,那其他人格也会受到影响么?
因为把程言压在沙发上而感到兴奋的,到底是那个人格,还是他自己?
“人格之间的情绪会互相受影响,这是肯定的。”韩征倒没细问,“情绪比记忆之类更难独立。就像不同个体之间会产生共情一样,你们彼此共用同一个大脑,对情绪的体验肯定更加共通。如果几个人格都反应剧烈的话,这说明,这感情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都已经相当强烈了。但这不可谓不是好事。俗话说‘同仇敌忾’,这种共情说不定能让你们站在统一战线,让你更好地了解并控制其他人格。”
李冬行倒是希望自己当真能控制住那群人格。
昨天他一个人留在实验室里,对着镜子把其他人格一个个都叫了出来,半是恳求半是勒令他们,别再有意无意地说漏嘴,给他捅娄子。
郑和平:“你要我们瞒着程老师,这不难做到……可是你多难受呀。”
梨梨:“一会心慌慌的,一会又一抽一抽,连我都感觉得到。”
李冬行:“……对不起。”
小未:“可是,开心。留在言哥哥身边,小未很开心。”
梨梨:“这倒是。又酸又甜的,啊,难道这就是暗恋的滋味?”
郑和平:“冬行说得对,他的事自己做主,我们不该干涉太多。万一谁真过了火,让程老师从此不理冬行了,那冬行岂不是更难受?就是我这嘴啊,有时候不大听使唤,冬行啊你别介意,我会努力不说漏嘴的。”
梨梨:“要我配合也不是不行呀,不过要答应我,下回在办公室里也让我穿裙子!还有还有,要是有机会见到我小男朋友,亲热就算了,约个会总可以吧?”
小未:“小未就是喜欢言哥哥。”
一个做事不靠谱,一个坐地起价,还有一个……还有两个都属于管不着范畴。
李冬行难免心塞了塞,又羡慕起小未,总能对程言说心里话。
听到程言说的那句“照顾师弟是应该的”,他更坚定了自己一定不能把这些隐秘心思说出口的决心。
师兄待他那么好,他凭什么还要再给师兄添麻烦?
何况小未说得没错。喜欢一个人,能留在他身边就是幸福。
李冬行处处克制,程言有心无视,等程言感冒好透,颈边的牙印也褪得差不多了,沙发上的事就此翻篇。
元旦那天,穆木说傅霖打工那间酒吧里有场演出,傅霖请他们仨都过去玩玩顺便一起跨个年。程言想想元旦也没什么特别安排,就答应了和李冬行一起过去。
自从傅霖当面认哥哥之后,江一酉就没怎么去过酒吧。傅霖听了穆木的劝,决心慢慢来,就算见着了江一酉,也不再和头一天一样,扑上去就叫人大哥。她天性乐观,开始时候坚信大哥迟早认她,可时间一长,见亲哥哥待她形同陌路,心里难免委屈,认是不敢认了,走也不舍得走,就这么僵着,才一周多一点,人就大变样了,消瘦憔悴不说,脸上也不见笑容。
元旦之夜的演出还挺热闹,江一酉貌似在江城文艺青年圈还有点关系,请来了一支挺不错的独立乐队,吸引了不少附近大学城的小青年蜂拥而至,把小小的酒吧整得人声鼎沸。程言艺术细胞缺缺,和李冬行一起被归入孤陋寡闻的阵营,任凭穆木怎么介绍那几个舞台上弹吉他唱歌的人的来头,都弄不明白周围人在亢奋个啥,只能默默围着吧台喝饮料。
穆木看样子还对正在唱歌的忧郁男中年有些好感,然而见着傅霖情绪低落,她的关注点便也不在舞台,拉着好友的手好一通安慰。
傅霖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着舞台下方正在带头鼓掌吹口哨的男人,出神地说:“大哥以前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
江一酉今天穿了件短袖白T,外罩紧身皮马甲,长裤上还钉了一溜的铆钉,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他那头艺术家气息十足的长发,都让他看起来完全属于这个圈子,与傅霖口中那个除了打篮球就没什么其他爱好的山里来的青年毫不搭边。
“人是会变的。”穆木边说边往嘴里抛了嗑花生米,“你哥到江城来也五六年了,总会有些新爱好新朋友吧。”
一曲唱完,江一酉兴奋地跳上台搂住那歌手,表现就如十足的多年好哥俩。场下所有人都在欢呼,好几个打扮新潮的女孩冲到台上给歌手热吻,同时也关照了下江一酉。男人在台上左拥右抱,笑得好不开怀。
作为一个酒吧帅老板,江一酉定然很受女孩子欢迎。
傅霖收回视线,黯然开口:“我现在已经不懂他了,他不想认我这个妹妹也很正常。”
穆木刚想再安慰几句,调酒师就叫了傅霖一句,让她那几瓶酒到客人桌前。傅霖应声走出吧台,低着头挤入人19 李冬行感慨了句:“阿霖真是很受打击。”
穆木叹了口气:“那当然。别说是血浓于水的亲哥哥,哪天要是程言把你忘了,你还不得难过死?”
程言捏着杯子的五指蓦地一紧,皱眉说:“你胡说什么呢。”
穆木没注意到他脸色变化,她正抬头看着傅霖的方向,说:“好像有什么事?”
酒吧里依旧闹成一团,但穿过人群,他们还是能看见傅霖被几个男生围着,像是在低着头道歉。
眼看生了是非,程言让穆木别动,和李冬行一起往傅霖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搞的?毛手毛脚。”有一个矮胖的男生冲着傅霖嚷嚷,指了指自己的裤子,“第一天来干活啊?”
傅霖又道了几句歉,从围裙里抽了湿毛巾出来,想给客人清理下。
另一个高一点的男生,似乎是被泼了几滴酒的男生的同伴,拉住了傅霖的手腕不让她擦,嬉皮笑脸的也不知说了点啥,看傅霖的脸色,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人群余热未退,人人都在聊天说笑,要挤过去有点难度,李冬行稍稍快些,再差一点就能拍到那拉扯傅霖的男生的肩膀。
“哎哎这边怎么了?”有人先行一步按住了那男生的肩膀,“两位客人,有话好好说?”
男生看他一眼,说:“江老板,你评评理,这小妹把我兄弟的衣服弄脏了,是不是该骂?”
江一酉满面笑容,就是手没放开,说:“是是是,该骂。这不今天这儿人多么,难免出错。消消气,我做主,给你俩免单。”
男生歪歪嘴:“这还差不多。”
江一酉目光下行,盯着他手指:“所以,能松手了么?”
男生没听见:“啥?”
江一酉脸上笑容渐淡:“松手。”
男生反应过来,大笑了声,说:“哟,你还管这个?我看这小妹长得不错,想要个电话号码,让她陪我出去跨个年不成啊?”
江一酉看了眼傅霖:“她没说愿意。”
男生:“她说没说你听见了?你是她谁啊?”
江一酉:“我是她老……”
傅霖被抓着的细胳膊轻轻抖了下,往江一酉身后靠了靠,嘴唇微动,好像喊了声“哥”。
对着跟前那不怀好意地狞笑着的男生,江一酉目光一冷,抬起手冲着那丑脸就是一拳头。
“我他妈是她哥。”
☆、哥哥去哪儿(七)
老板亲身上阵,这架一开打,酒吧里瞬时鸡飞狗跳。等程言和李冬行上前把两人分开,那调戏傅霖的男生已被揍得鼻子见了血,江一酉没让他再开口,直接把人赶了出去,并说以后都不许他和他的朋友再上门。
经此闹剧,原定的跨年演出也早早结束,酒吧提前打烊清场,就程言他们一行人沾了傅霖的光还留了下来。
江一酉教训那男生的时候,手背磕到一旁的杯子碎片,被划了道小口子。傅霖眼尖,比江一酉自己还早发现,立刻从吧台后面找来了创口贴,拉着江一酉在吧台边坐下,替他处理伤口。
男人听话地坐下了,一只手拨着斜搁在墙边的木吉他,另一条受伤的胳膊伸着,由着傅霖摆弄。
傅霖包完那小口子,忽然就抱住了江一酉的手,肩膀耸了耸,带着哭腔喊了声“哥”。
零零散散的吉他声停了。
“唉我说,刚刚是特殊情况。”江一酉抬起头,一缕长发搭在额前,瞧不出来看没看傅霖,“我就唬唬那臭小子,你可别当了真啊。”
傅霖像是一点没想到江一酉会这么说,愣愣地看着男人,还抱着他手没放。
江一酉叹口气,扯扯嘴角,动了动肩膀,想把胳膊从傅霖怀里抽出来。
傅霖吸了下鼻子,抓得更紧了些。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着,谁也不让谁,仿佛在拿江一酉的胳膊拔河。
“喂。”过了会,穆木先看不下去,冲着江一酉嚷嚷起来,“你也别太过分了啊,阿霖找你都找几年了,你知道不知道啊?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千里迢迢追到江城来,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大哥?现在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待了这么久了,你硬是不肯认她,害她这么失魂落魄,你摸摸自己良心,过意的去么?”
江一酉被骂得愣了下:“嘿,我真的不……”
穆木见他还一脸不认账,气不打一处来,机关枪似的一口气说:“对,我明白你当年不是故意抛下妹妹和亲娘,你为了她们也牺牲良多,我都听阿霖说过了,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伟大的哥哥,我也敬你是条汉子。那后来呢?你就舍得这么多年对她们不闻不问?别人读大学是轻松享乐,阿霖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只要不在上课,就一定在四处奔走,这么多年连谈个男朋友的心思都没有,因为她以为她大哥还在什么地方吃苦,所以自己没资格开心。呵,现在瞧瞧,你这哪里是在吃苦了?江老板,好大的气派!我看你是在江城吃开了,乐不思蜀,也不想再认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亲妹妹了吧?”
灯光下,江一酉表情微僵,他看着很想替自己分辩几句,但一扭头瞥见傅霖眼里的泪光,又垂下头去,一手来回摩擦着下唇,膝盖颠了颠,没说话。
还是傅霖先看不下去,拉了拉穆木的手,说:“穆木姐,你别这么说大哥……”
“你就知道为他说好话。”穆木嫌她不争气,抬手摸了摸她湿润反光的脸颊,“你倒是擦亮双眼,瞧瞧清楚,这人哪里还有一丁点像你口中的大哥?你大哥舍得你为他不吃不睡,一个礼拜瘦十斤么?我瞧他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什么天大的苦衷!”
这话戳到了傅霖心中痛处,见到江一酉在新朋友圈里左右逢源,她也再找不出旁的借口,为他不肯相认开脱。她就如同久经跋涉的沙漠旅人,最终获知前方绿洲只是海市蜃楼,再怎么不舍,都只好面对现实。她脸色一片惨白,嘴唇颤抖着,慢慢松开了江一酉的手。
穆木伸手环抱傅霖,瞪江一酉的眼神就像瞪负心汉:“你可真狠心!”
江一酉还没吱声,刚刚在后厨忙活的调酒师先说话了。
“你们也闹够了吧?”他把收空瓶的箱子往吧台上一放,发出“咣”一声响,颇为不平地说,“酉哥人好,由得你们胡说,你们也别太过分啊!我三年前就认识了酉哥,我们都是一块玩一块做生意的弟兄,我怎么没听说他有个什么妹妹?”他说着转向江一酉,拍了下前额,“酉哥,这事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招来了个碰瓷的,看着手脚挺麻利的没想到是个神经病,害得我们连生意都受影响。你为人仗义,说不出口,要不然我替你做主,多给几个钱打发走得了,以后都甭让她来了。”
穆木双手抱胸,只觉得这人颠倒黑白不讲理得过分,气到不愿再多说,拉起傅霖就要往外走:“走走走,再不走就给人当乞丐扫地出门了,你在这又找不着哥哥,光就受人欺负,还有什么好待的?”
傅霖被她拽着走了一步,可还是不住回头看江一酉,明显依依不舍。
程言和李冬行看戏到现在,刚才不便发言,此时却不好再旁观,李冬行劝穆木,程言则看向江一酉。
“都别再说了。”沉默地坐在桌边的男人总算开了口,一手抹了把脸,另一只手冲着傅霖招了招,声音里带着浓浓疲倦,“傅……阿霖,是哥对不住你。”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傅霖最先反应过来,从她的表情来看,简直就像黑夜蹭一下跳到白天,整张脸倏地光芒万丈。她挣开穆木的手,一步冲回江一酉跟前,埋进男人怀里,嘴里连声叫着:“哥……哥!”
江一酉比她镇定多了,但到底还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好妹子,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傅霖看着并不想走,至少她不是那么放心地走,伏在江一酉肩头小声问:“那我是不是不用离职了?”
江一酉满不在乎地说:“你想上班就接着上,不想上班就随便过来玩玩,我保证没人再欺负你。”
傅霖破涕为笑,擦擦鼻子站直了,眉开眼笑地回答:“好,帮哥干活。”
江一酉搂了下她肩膀,夸了句:“乖妹子。”
眼看兄妹顺利相认,穆木也觉得大功告成,可以回家了。两个女孩子住得近,一边往回走一边凑在一块聊着天,穆木对她情急之下骂了傅霖大哥而道了个歉,傅霖则握着她双手说多谢她出头说话,不然她大哥可能仍不会下定决心认她,两人说开了话,均是兴高采烈,一扫连日来的郁闷,约好了再找家店喝酒通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