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插手复位一事的原因不在傅望之,却也在傅望之。他的身份,拨开云雾亦如雾里看花,难以窥破。
傅望之深知自己的处境窘迫,他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忽而敛身揖手,漆黑的幽眸漠然含笑。
“望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莫侍卫能够应允。”
莫青猛然弯下了身,伸手将他扶起,眼底甚是惶恐,“傅大人可是折煞属下了!大人若有吩咐,属下定当照办。更何况,王上临行前命属下一定要护得大人周全,照顾大人的起居。”
祁辛走了,带走了集结的将士,却留下了莫青和丹阳。莫青负责护卫二人,而丹阳却是牵制他贸然随军的阻碍。
“莫青,我要一匹快马和我军攻伐周饶城池的路线图。至于横尘,你也应当物归原主了。”
傅望之无视他惊诧的目光,朝他淡然道。
莫青抬起眼,虽说早在意料之中,但听他一言,泰然自若,蓦然多了几分钦佩。
“傅大人,王上有令。大人所言,属下恕难从命。”
然而傅望之却并不领情。
他轻笑着后退半步,转眸之时恰好扼住了丹阳的脖颈。
“莫青,我有要事禀报王上。王上进入王城吉凶难测,我所知之事,必成助力。”他那双摄人心神的眼睛太亮太深又太坚决,朝着在场两人逼视而来。
丹阳下意识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
“莫青,放望之哥哥离开吧!”丹阳知道身后的望之哥哥并非敌意,他急需破除一切桎梏去完成他的使命。
丹阳璀然弯起眉梢,这一笑,是对莫青的暗示。
莫青收敛了犀利的眸光,扬手将随身保管的横尘抛给他,“傅大人,一路小心。”
傅望之抿唇,松开束缚丹阳的手,接住划过半空的宝剑,“多谢成全!”
他略带歉意的朝丹阳道:“公主殿下,刚刚多有得罪。待复位一事平息,望之自当陪同公主殿下游遍王城,作为赔礼。”
傅望之说罢便疾步往前,身后的丹阳靠着莫青的肩朝他唤道:“一言为定,望之哥哥可不要忘了哦!”
承诺,自然不敢轻易忘却。
傅望之翻身上马,四方客栈前便扬起了满目尘埃。
冷风吹散了秋叶,带来的全是肃杀和腥气。
攸廿站在南门的入口,马蹄踏碎尸体时的鲜血淋漓令人作呕,又平添嗜血疯魔。
见血的寒刃浇了他一头一脸,眼里冷然幽深的眸光却丝毫未有怜悯。
一切都来得太急,因傅望之泄露军情诱敌深入,攻占南门尤显艰辛,但成功又近在眼前。
一令虎符号三军――
南门失守。
王宫里原本胜券在握的苏秋一掌震碎身侧的桌案,将节节败退的帛书浸在冷水里,怒目斥责跪地请罪的楚睿。
楚睿掩去眼底的不快,对于梼杌刺客团在南门溃败的结局已是了然。
望之,果然还是摒弃了纪国选择诓骗于他,而他,竟生不出半分怨愤,因为,他现在效忠的掌权人,根本不打算光复纪国,反而准备颠覆天下,令普天之下生灵涂炭。
苏秋只想杀戮,将所有高高在上的国君都踏在脚下,让他们跪地求饶。
一袭玄墨龙袍的苏秋拂袖冷笑。
明广殿外忽有新晋的内侍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猛然磕头道:“王上,不好了!有敌军潜入王宫,王宫里的禁卫军全被,全被……”
内侍监还欲再言,却惊恐地瞪大双眼,此时,苏秋手里的长剑正好抹了他的脖子。
“王上息怒!……”
周围的宫人系数瘫跪在地,被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一身。
楚睿随即起身,“周慧王的十二队暗卫出现了。我们的胜算已无,还请大人早做打算。”
“打算?!”苏秋垂着眼,眼底的赤色却覆上心头,“孤必须得赢!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周慧王……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jj又抽了→_→,登录了好久才传上来。真是,好想撕了这个磨人的小妖精╰_╯
☆、坐以待毙
王宫外晴空万里,王宫内却如同经历了晴天霹雳,满目疮痍。
饶军善用离火箭,箭在弦上,所过之处皆枯草幽幽,一道离火恍若闪电,将明广殿照得雪亮。
无数火把堆砌的光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端着冷厉的帝王之气逐渐走近,再一眼,便是十二队暗卫簇拥下的祁辛踏尘而来。
明广殿外被火把团团围住,祁辛走进大殿的时候环视一周,视线正对上王座上正襟危坐的苏秋。
“这……怎么会有两个王上?!”殿内跪坐一团的宫人惊诧出声,一个紧挨着一个,面面相觑。
但毕生效忠周饶国君的十二队暗卫皆黑衣蒙面为来人开道,明眼人都知晓这其间有些许暗藏的猫腻。
很多宫人都欲倒戈,可一见王座上的嗜杀之徒,又吓得迈不开脚。
祁辛瞧见了纹龙玉手搭上那双略微颤抖的手。
苏秋的右下首,楚睿面色不惊,腹中仍有千万愁肠。他看到了祁辛,却没有瞧见除十二队暗卫之外的另一人。
祁辛冷笑道:“梼杌刺客团的逆贼,岂敢端坐于王座之上,泰然处之?”
苏秋的胆魄,祁辛倒是略有钦佩。但在惜敌的同时,他眼底的烦躁和怒火不减反增。
一支离火箭准确无误地穿过了苏秋身侧的屏风,很快,整个屏风系数燃烧殆尽。
苏秋伸手用食指轻缓地摩挲脸颊上被烈火灼烧的痛处,耳鬓的墨发有难闻的焦糊味。
“周慧王,周饶百万疆域的掌权者?祁辛,你终于来了。算起来,这该是你我第二次见面了。头一次,是在纪国国宴上。那次之后,你可是亲手毁了我的国家。漫天的离火,那烧灼的滋味儿,令人近乎癫狂的杀戮……”
从王座上站起身的人发出一抹狞笑,整个人像是从最绝望的炼狱爬出来的,血水顺着鬓角淌下来,跟衣袂滴答下来的鲜血融合,在地面上铺开妖异的厥脱之花。
楚睿见他如此,不由得忆起了那日国宴上的盛景,美酒与良人……
苏秋寸寸谋算,到最后反而恋上了这双鲜血淋漓的手,他腰间的剑,杀了不知多少无辜的人。
明明安排得丝毫不差,偏偏步步皆错!
此时的苏秋已然怀疑上了正快马加鞭赶往王宫的傅望之。怨怼,愤懑,嘲讽……他的眼里变幻莫测,最后全都聚在掌间,单手成爪,直直地向祁辛袭来。
“苏秋!”
楚睿来不及阻止,眼看着他被十二队暗卫纠缠,退至一侧的祁辛则反手提剑,剑花翻飞的一瞬,苏秋正被掌风重伤,身形迟钝。
“爱妃?!”
在楚睿伸手之时,匆忙赶来的苏娣就单手攥紧异常寒冷的雪刃,很快,殷红的剑身和苍白的双唇就映在祁辛的眼眸里。
苏娣抓着剑刃的手微微颤抖,似有破碎的喊叫声刚从喉咙里溢出,嘴就被莫名的缘由捂住了。
苏秋惊呆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是如何靠近明广殿的,就能感受到从祁辛身上传出的森寒气息,这才想到他还有一张保命符。
苏秋移步换影,一手拽过了苏娣,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颈。
“别动!要不想周饶王室的血脉丧命的话,就放我离开!”苏秋狠咳了几声,内力受损,若是没有身前人他就不得存活。
“王室血脉?……”祁辛蹙眉,视线从苏秋的脸上移至苏娣的小腹,那宽摆的衣裙似乎正昭示着什么,但他没有听闻确切的消息,亦不知此话到底是真是假。
祁辛迟疑地看向苏娣,苏娣的眼里毫无波澜,她有些懊恼的被迫扬首,万万没料想到,她冒死前来搭救的人,最终选择把她推向深渊,只为自己活命。这一切,应该是她咎由自取。
苏娣戚然淡笑,尔后认命地闭上双眼任凭身后人摆弄。
罢了,罢了――
在一片离火中,祁辛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略显孱弱的倦容,不甚美,已然丢了那双冰泉幽咽的眼眸。
楚睿不愿再徒增孽欲,他上前一步,“周慧王,苏娣她,的确怀有龙嗣。”无论他信与不信,他此番言语算是帮衬了苏娣,令悲哀的女子眼角浸出一滴眼泪。
这下,祁辛倒是?3 沤伞?br /> 但见楚睿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由得心底不快:“元寅,你终究还是背叛了孤。早知如此,孤当初就该一剑了结了你,以免徒生祸端。元寅,别忘了,你现下还是周饶的奴隶。永生永世,你,纪国的楚睿世子,都是史册中最不堪入目的那一笔。”
衣襟潮热,冷风一吹,刺骨的凉。
楚睿已由最初的怨天尤人和蓄意报复转为了无奈哂笑,尔后束手就擒。
他已然不愿再挣扎,再绝望,再轮回――
可苏秋不是楚睿,他渴望一场腥风血雨之后,前仆后继的死士和乱党都匍匐在地,为他肝脑涂地。
苏秋胁着苏娣在迫近,十二队已然列阵待伐,而祁辛到最后却还是扬手制止了离火齐飞、万箭穿心的血腥场面。
“放他走。”他逃出了明广殿,也休想活着走出王宫。
话音一落,十二队暗卫纷纷退后,很快,敞亮的石阶就摆在他的眼前。
苏秋露出一丝得逞的窃笑,再转身一掌,将苏娣推了出去。
这一掌,让苏娣刹那间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祁辛的怀里。
苏娣顾不上嘴角隐隐渗出的血痕,扯着祁辛的衣襟道:“孩儿……我腹中的孩儿……”
苏娣跌坐在地上,小腹的绞痛像是一道催命符。她痛苦地闭上眼,一旁的楚睿也顾不得自身难保的困境,蹲下身替她捏手把脉。
此时此刻,苏秋已然消失在殿宇的尽头。
☆、人心难测
王宫复位肃清一事就此落罢,梼杌刺客团余孽尽数被十二队暗卫剿杀,很快,一场倾盆大雨便顺势将血痕和污|秽冲刷殆尽。
祁辛重回王座,亲自下令斩杀了王宫内怀有异心的宫人,须臾之间,王宫内闱又新添了一批宫女和太监。
沁鸢殿的宫人也系数换了个遍,与以往不同的是,其间多了些祁辛刻意安排的眼线。
苏娣怀有龙嗣一事已然宣扬开来,王宫里各宫夫人都紧赶紧地将沁鸢殿的殿门踏破,巴望着能够沾沾喜气博得圣眷,甚至借着王上最恩宠的嫔妃攀上许久未宠幸自己的王上。
王宫诸人皆想上彤史,所有人都尽力攀附又各怀鬼胎,除了一向好出风头的屏熙殿。
楚哀听着底下婢女探听来的小道消息,眸色如常。
他身着一袭釉青色的开襟直袍,脚步轻移,身姿摇曳,像是踩着水雾花蕊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爱搬弄是非的小太监,小太监点头哈腰附和夸赞着。
“沁鸢殿的春|色快要关不住了。经此一事,圣宠不衰早就是笑话,何况,她苏嫔一直装着别的男人。”
苏嫔既然有胆背叛王上,还将他监|禁于屏熙殿,就该料到纵使自己得了王室血脉,也会在王上心中种下深深的芥蒂,这种漠然,一时半刻是抹不去的。
话音一落,楚哀绽开一抹笑,吓得身前禀报的婢女顿时噤若寒蝉。
梼杌刺客团妄图颠覆周饶一事揭过之后,楚哀那绵里藏针、两面三刀的功夫自然见长。
他踱步至殿门前,又折身回来,收敛了笑容,不咸不淡地看着殿宇里的檀香背屏,最后将底下一众宫人打发了,径直进了内堂。
楚哀有意与苏嫔撇开关系,因为苏娣是纪国的余孽,而他亦出身不简单。
但凡纳入王宫的人都不是一张白纸。
宫掖里的殿廊鳞次栉比,哪个宫都有自己的手段和背景,拔尖儿的就是殿主人最倚仗的,不管是皮囊还是韬略,所谓得宠,心气儿一个比一个高,谁都不想被比下去,谁和谁都没法和睦,但是年头和资历老了,很快就发觉自己失了权势也搭进了年华。
除非你得幸怀了龙嗣,除非你诞下的是麟儿。
傅望之步至殿前,红漆雕花殿门敞开着。
他轻缓地踏进明广殿,平息南门之乱的攸廿还在王城中安顿军中事宜,丹阳一早便拉着莫青去了沁鸢殿,虽说苏娣在丹阳面前并不讨喜,但是她看在未来侄子的面上还是眼巴巴的前去探望。
至此,就只留下他一人独自面对龙袍加身的祁辛。
一步一步,傅望之环顾四周,宝鼎仙鹤,分镇于两侧,踏着旃毯拾级而上,鼻息间闻到皂荚的清新味道。挂缎和铺毯都是新换的,而且刚刚浣洗过。
翻新的殿宇,丝毫未见的操戈场景。
傅望之停下脚步,扶手叩拜道:“臣下傅望之,见过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檀金錾刻山水大背屏之前,摆着格子宝架,一层一格,摆的不是玉座佛龛,而是开刃兵器:马戟、钩镶、铃首短剑、黄桦弩……暗光流泻,一脉凛寒光泽。
祁辛拿着软布,正擦拭着一把不输“封歃”的宝剑,剑鞘古拙,剑柄丝绦是银丝绕龙纹。
“起身吧。”
“今日的奏折你可审了?”
祁辛未回身,随手将长剑搁置好,然后取下一把擘张弩。檀木横枝,流弧弓,弓弦紧绷,仿佛可百里穿杨。
傅望之看着弩上雪刃般的弓弦,心有余悸,不自觉后退半步,再揖手道:“回禀王上,奏折已审。各地的整肃事宜已毕,只是,朝堂上众位大人的官职贬升还望王上亲自定夺。”
傅望之抬眸,祁辛转过身,黑眸微眯,他一早便见到了桌案上的奏折,奏折中但凡涉及朝臣一事,面前之人便不会插手。
傅望之恪尽职守,战战兢兢行事却甘愿屈身一个莫须有的小官职,无权无势,动机不明。
祁辛愈发多疑,他此次召他前来,目的,并非奏折一事,而是尚在待囚之中的楚睿,还有那潜伏王宫迟迟未现的苏秋。
“望之可知梼杌刺客团?”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在傅望之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庞上。
傅望之闻言一愣,很快又回过神来,道:“回禀王上,梼杌刺客团乃纪国旧族善用心机攻伐的杀手团。”
“善于心机,游走列国,深入王廷……”祁辛接过他的话,声音渐冷。
傅望之静待下文,或许,他与梼杌刺客团的瓜葛已然。但又如何,他只需无愧于心,坦然面对。
可祁辛说出此话的目的是为了引出其后一句。
“元寅勾结梼杌,意图行刺,其心可诛。”
傅望之眸光一动,“王上会将他处死?”
“死了岂不是太过无趣。留着他的命,孤还要看他身后能伸出怎样的爪牙。”
祁辛一手托起流弧弓,另一只手屈起双指绷紧弓弦,一声脆响之后,是他的凛冽笑意。
若不是楚睿于他有用,又救下了苏嫔腹中的龙嗣,他定然不会轻易宽恕他,至少要让他受尽皮肉之苦。
自古君王善多疑,奈何,他窥不破七情。
傅望之垂眸,“臣下听闻元寅已被收监,不知判罪之前是否要进大理寺……”
楚睿被祁辛关押起来,但是他并不知晓楚睿被关在何处。听闻这王宫暗道纵横,死囚牢亦数不胜数。
祁辛不置可否地挑眉,“怎么,你好像对他很上心?”
说起来,当日除了捉拿梼杌刺客团,他似乎还忽略了某些事情。比如当夜为何远在四方客栈的傅望之会抗旨赶回?南门刺客围困之前,偏偏他用了帛书传递消息?
祁辛蹙眉深思,再道:“元寅是纪国旧族。纪国的楚睿世子自不用守这种规矩。两日后,你会在朝堂上见到他。”
祁辛冷然一笑,望了他片刻,然后轻声道:“听闻,他能揭晓青萝玉中隐藏的秘密。”
傅望之有些怔住,一时猜不出此间深意,不由得眸色漆深。
祁辛觑起眼,趋近了几步,“孤倒要好好瞧瞧,这三苗至宝,到头来,会化生成何物?”
是仙器,还是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们,不好意思哒!由于周一至周三都会很晚归寝,所以每周一不更,周二中午更,其余时间不变!*^_^*
☆、向来萧瑟
夜色悄然弥漫开来,厚实的云层遮蔽了月光,漆黑的天幕里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隐约声动,是沙沙树叶响,以及宫闱那思虞湖畔雀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时辰待足了,苏嫔便温然地抬眸瞧着窗棂外的天穹,举手投足之间含着母性的亲善。
这时,阿袖正好为站在窗棂边吹风的娘娘披了件衣裳,而苏娣的胳膊搭在小腹上,手指似随意又刻意地轻攥着垂落下来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