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很凌厉,眼底流泻出一道精光。
“你!你是济婴!……”
楚哀惨白了一张脸,倒退两步,死死地瞪着他。
☆、为老不尊
自争门殿出来,天色尚早。
傅望之走进明广殿,殿内高座上的男子正执着朱笔批阅百里加急的奏折。
他正欲揖手,从堆高的奏折里抬起头来的祁辛忽然开口,“望之,你来了。”
他说话的语调听不出喜乐,但傅望之却仿佛听到了他心底的欢愉。今日祁辛的心情尚佳,可能是因为近来高枕无忧,亦或是,他又将受四方朝拜,坐稳六国霸主之位。
祁辛起身,快步绕过桌案,下了丹陛,然后扶起了他。
“来人啊,将孤的客人请上来。”
他开言命令殿外的宫人,傅望之疑惑转身。
客人……
迎面走来的两名男子,皆素云锦袍,一人着桃花内衫,一人腰间系着蟠龙腰带,将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
傅望之惊诧又欣喜,“尚昀师兄?仓镜师兄?”
一语罢,仓镜最先走上前来,拍着他瘦削的肩膀道:“望之小师弟,许久未见,可是长得愈发俊俏了!”
仓镜冲他眨眼,眼底揉碎了一汪桃泉,依旧没个正形。这点,尚昀最是清楚。
尚昀伸手将仓镜搭在他肩上的手挑开,略带歉意的朝祁辛揖手道:“王上莫怪,仓镜师弟素来顽劣,是草民管教不严。”
尚昀师兄端着凛然正气当众“训斥”仓镜师兄,一句管教不严令他想起来远在庭界山的家师。
傅望之轻笑,又想到方才仓镜师兄是调侃他,为何尚昀师兄要跟祁辛道歉?
傅望之有些难为情,祁辛却对他的道歉很受用。
仓镜觑起眼在两人之间扫视了片刻,假意咳嗽道:“王上,多谢你能让我们二人前来探望望之小师弟。望之小师弟,还不快谢谢王上恩典。”
傅望之闻言愣住,然后揖手言谢。
祁辛随即摆手,“望之何必拘礼。孤知道你离开庭界山已久,想必对你的两位师兄甚是惦念,所以便擅作主张将他二人召来了。”
他抬眸看着傅望之,仓镜笑而不语。
“既然王上有意令我们师兄弟三人会面,还请王上允诺让望之师弟随我们出宫一趟。”
尚昀师兄向来恪己守礼,请示面前尊贵的国君也找不出半分差错。
如他所言,祁辛既然诚意相邀必定不会阻挠他们。
所以,傅望之坐上了预先备好的马车,马车里静候已久的是几日不见的攸廿。
攸廿坐在他的左手边,马车一颠簸便是不可避免的触碰。
傅望之不由得坐直了身,垂着头,眼神略微游离,“攸廿将军怎会在此?”
他一问,攸廿旋即转眸凝视着他,令他心神不14 宁。
“攸廿将军自是入山请我们二人啊!要知道,庭界山的弟子可不是一般人就能请出山的。”仓镜自顾自的搭话,一见两人微妙的僵硬氛围,不禁想到了明广殿里的王上。
“望之,你怎么又叫将军?要叫攸廿才对……”仓镜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唯恐天下不乱。
尚昀敛眸,一手将他拉拽过来,另一只手则捂住他的嘴道:“住口,太聒噪了!”
“……”目睹尚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傅望之与攸廿相视一笑。
“唔唔――”仓镜瞪圆了一双眼,尚昀回了他一个白眼,仓镜顿时噤声。
“西郊竹苑到了。”
吕一勒紧马缰绳,马车立刻停在了一处竹院前,竹院里翠竹林立,有捣药的侍童起身,一边小跑过来拉开竹门,一边朝里面喊道:“息翁,有客来访!有客来访!”
傅望之一行人来到了屋前的院落里。
年过半百的老翁捋着细长的胡须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傅望之便眉开眼笑。
“尚昀、仓镜见过息翁。”
“攸廿见过息老。”
但见三人已然恭谨行礼,傅望之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望之小友见到老夫,又觉得老夫返老还童了?”
这息翁,还像当日泗水垂钓时那般,“为老不尊”。
傅望之怕他犯浑发脾气,赶忙上前替息翁捏肩。
“息翁说的是。望之一见息翁,顿觉息翁鹤发童颜,精神抖擞。”
傅望之夸赞一句,息翁很是受用。
“你们都进来坐吧,进来尝尝老夫刚沏的新茶!”
息翁红光满面地往前走,侍童连忙将一行人引进屋内。
“二位师兄怎会认识息翁?”傅望之接过侍童递过来的新茶疑惑说道。
尚昀欲言,仓镜忽然抢先道:“望之莫非不知息翁是家师的酒友?家师的酒量了得,能与家师匹敌的也就只有西苑的息翁了。”
仓镜冲他眨眼,傅望之闻言了然点头,小酌两杯之后的息翁却不领情了。
“混小儿,说什么匹敌?!徐老头可是老夫的手下败将!”
息翁怒目而视,气得吹胡子瞪眼。
攸廿赶忙止住话头,“息老这茶泡得一绝,这茶叶可是产自翟魏?”翟魏的茶道遍布,经其国茶叶煮出的新茶堪称世间绝品,令人垂涎流连。
息翁捋顺自留的美髯,“不错。攸廿将军好眼力。”
他略有深意地瞥向攸廿,攸廿一愣,没想到坊间最擅品茗酿酒的息翁会认得他。
“息老缪赞。”攸廿应声举杯。
尚昀又想起家师常言,息翁周游列国,很少独爱一国之物。
仓镜低眸,眼底划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傅望之头一回在周饶国境听到“翟魏”二字,不由得问道:“都说翟魏向来友善,善交列国俊杰。为何近来没有听闻哪国士子应邀入翟魏?”
傅望之有惑不解。
息翁放下手中的杯盏,拔高嗓音笑道:“翟魏好客?那不过是虚象罢了。翟魏这些年得了些许良才,倒是野心勃勃,到处招兵买马,准备攻伐列国。可惜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非君非臣
初雪白的天色勾勒出一抹嫣红。
息翁留下了一行人做客,但吕一紧赶紧地过来告诉他,王上欲召傅大人回宫。
傅望之略带歉意地婉拒息翁,息翁听闻“王上”二字,不由得觑起浑浊的眼,眼底闪过一丝比往日更加清明的眼色。
数日内发生了太多事。王宫内闱的禁卫军总是严阵以待,目的自然昭然若揭。
“傅大人请。”张公公躬身引路,待跨过了几道拱门,便直入赏花品茗的兰亭。
兰亭里坐着墨绿蟒袍加身的祁辛,这时候,他正在往杯中斟酒,一杯一杯,目光皆注视着远处,隔远一看,远处有尚好的秋日风光。
傅望之走进兰亭,原本守在兰亭外的一众宫人全数屏退,包括一向不离圣驾半步的张公公。
“望之免礼。”祁辛转过身来看他,傅望之自认为自己脚步很轻,至少不会惊动兰亭里的人。
傅望之依言坐到他的身侧,“不知王上召臣下前来,有何要事?”
“无事。”祁辛将酒杯递给他,又想起他醉酒时的模样,不由得顿住斟酒的手,“闲来无事就不能找你么?”
他的反问略带狡黠,随意瞥过的一眼令傅望之莫名紧张。
傅望之静息片刻,再道:“王上乃王君,自是可以。”
“王君?”祁辛不止一次在旁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尊号,但只有他说出口的时候会觉得讥讽。
王权――自他幼年登上王座,他能做的就是以权压人,生杀予夺皆在他手,所有人都惧怕他,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已然忘却,掌握王权之前他到底是何模样?
来自宫人的讨好和谄媚几乎能将人淹没。
祁辛眼底掠过难言的喟叹,“望之非得将孤当做高高在上的国君么?”
他也说过,他们可以放下君臣之礼,坦诚相待。
可是国君还是国君,他还是自称为“孤”。这是他很多年的习惯,可能已经无法摆脱。
或许,这便是身为掌权者的悲恸。
傅望之深知他的心底太过孤寂又放不下架子,想与人推心置腹,又害怕那人会倒戈相向,让他遍体鳞伤。
“王……祁辛,”傅望之回以一笑,“若你不嫌,我愿意做你的好友。”
友人,能够月下对酌,能够袒露伤痕,能够知己知彼。
摩挲着手里刻下迂回纹路的酒樽,祁辛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向他示好,他以为,他以往对他的各种揣测和命令,最终会在他心底种下隔阂,令他望而却步。
“望之,此生遇你,实属孤……我三生之幸。”
三生有幸――
傅望之亦举杯同饮,虽是小酌,但足以怡情。
抛却君臣之见,其实两人倒是投缘。
祁辛自幼便胸有治国兴邦之志,可惜周铖王太过软弱,周饶臣民已有违逆之意,待他登位,自是难以服众。
那时他不过与济婴一般大的年纪,却要承受母妃薨、父王孱的事实,以另一副可怖的面貌去应付那些两面三刀之人。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半盏茶的时间,兰亭外的秋叶起,祁辛站起身来,“我听闻望之素爱古籍,不知望之可愿赏脸与我一同前往兰台?”
那兰台,乃是周饶王廷藏书之处,平日里都无人胆敢擅入,除非得了王命许可。
傅望之自是“垂涎已久”,那双目涌现的欣喜令人神往。
周饶前人废寝忘食、锐意穷搜得来的古籍自是世间孤本,他岂能错过?
“走吧。”傅望之抢先半步走到他身前。
祁辛抱臂摇首道:“望之可知通往兰台的路径?”
“这……不知。”
傅望之难为情地顿足看他,祁辛笑着大步往前,其实沿着兰亭侧面的回廊过去,再穿过几道拱门便到了。
“兰台。”傅望之应声仰首,挥毫泼墨的两个大字虽比不得其余宫殿的恢宏奢华,但巧在独具匠心,工于儒风。
“这兰台是王廷少有的净地。”祁辛扬手屏退了把守兰台的侍卫,“以往只要千鸩作祟,我便会一人来此默念静心咒。”可惜而今,连静心咒也对他毫无助力。
傅望之穿梭于各式描龙绘凤的摆架前,听闻之后忽然顿足,道:“元寅已死,你体内的千鸩可有另解?”
“何解?”祁辛有些哂笑,亦有些无可奈何,“千鸩本无解,何况丹药只是压制,有无本就一样,更何况,我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寿元一事,不可多得。”
傅望之凝视着他,作为王君,他算是唯一一个不惧生死的另类了吧。
“丹药能杀生人,不能起死人。”傅望之甚是赞许。
祁辛见他眼底含笑,其间有俊逸如仙的绝尘之气,又可见步入凡尘的儒雅之风。
一语罢,傅望之瞧见了摆架上的纪国标识。
祁辛顺势抬头,眉宇间的凌厉略微泛起又幽然平息。
“怎么,望之可是对纪国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说不上,”傅望之转身规避那摆架上的古籍,“只是好奇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祁辛又道:“望之既然有猎奇之心,可自由出入兰台。这兰台,不仅有正史传记,还有野史佚闻。”
所以,也包括纪国坊间流传的那些风趣韵事……
☆、君子一言
兰台里摆架上的古籍浩渺如烟海,傅望之数日来皆沉迷于此,只觉乱花渐欲迷人眼。
但是,他始终未触碰那摆放纪国野史佚闻的摆架,他害怕,只需一抬首就能忆起当时明月。
“奴才见过傅大人。”身后有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躬身唤他。
傅望之放下手里的古籍,“公公有何事?”如果他猜得不错,祁辛又有琐事找上他了。
他转身,果然听到了小太监接下来要说的话,“傅大人,王上请大人沁鸢殿一叙。”
“沁鸢殿?”那是宫闱嫔妃居住之处,召他一个外臣前去难免不妥,“这……”
小太监像是预知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大人放心,受邀的还有丹阳公主。”
话到此处,傅望之自是不得婉拒。
傅望之随着小太监踏出了兰台,一路往前时有人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隐进了不远处的亭柱后。
楚哀的目光转向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正是易容改貌之后的济婴。
济婴深锁的眉头紧皱,凑近楚哀时,温热的鼻息就喷在他的耳垂上,“你瞧,连一个毫无品阶的外臣都比你重要。你说,你守着屏熙殿又能得到些什么?”
他微翘的嘴角似有嘲讽和兴头,他总是蛊惑那些徘徊于深渊低谷的人,他眼底的人,没有灵魂,尽数卑微。
楚哀最受不了被人看轻诋毁,他攥紧了双手,忽然笑道:“王上喜得龙嗣,过几日有一场盛大的祭天仪式。那时候……我们可以做点儿手脚。”
苏嫔与傅望之,至少也得毁掉一个。
楚哀一双眼怨毒地凝视着远处,济婴笑得愈加迷离,“走吧,我会帮你的。”
他最愿意看见的便是搅混周饶这潭死水。
兰台殿廊前有落叶归根的情势,却被忽然卷起的冷风生生拉住,抵死不放手。
傅望之跟着小太监进入了沁鸢殿,沁鸢殿里,一干闲杂人等全数屏退,留下来的就只剩殿内梅苑里围坐的一群人。
傅望之缓步走进众人的视线,这时,识趣的小太监已经转身离开。
“望之哥哥,快来这儿坐!”眯着杏眼笑得花面迷离的丹阳立马朝他招手。
祁辛回头看他,虽一言未发,可傅望之已然顺着他的视线走到旁处,寻了祁辛身侧的石凳落座。
丹阳恹恹地撅嘴,冲祁辛做了个鬼脸,惹得静看许久的苏娣忍俊不禁。
“王上与傅大人的感情日益深厚,真是可喜可贺。”她的目光从傅望之身上扫过,垂手抚摸日渐隆起的小腹,细腻的纤手划过满足的暖光。
她深知王上深爱的是她这双神似傅望之的眼,而她举手投足还是她自己,她学不来他的仙姿,更不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有腹中的孩儿便够了。
所以,在座之人都听出了她话语间的成全和欣然。
这下,一直对她抱有成见的丹阳真的对她刮目相看。
傅望之闻言微垂眼眸。
身侧有黑眸注视而来,仿佛隔着烟光冰凌,幽寒深邃又一往而深。
祁辛常年掌权,身上上位者的凛冽气息很浓,深为宫人敬畏,却有着不输墨客雅人的绝世面容,风骨桀骜。
傅望之头一回被这般露骨的目光逼视得无路可退,不同于攸廿那种深情脉脉,有的是醉卧红尘君莫笑,古来万物皆有情。
片刻,傅望之略带窘迫地咳嗽一声,道:“听闻过几日会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可是为苏嫔娘娘得子祈福?”
他躲闪祁辛目光的模样有些欲盖弥彰。
祁辛笑道:“那是自然。孤的孩儿,必当祈愿天佑。”
说罢,他又担忧身侧人多想,便接着道:“望之,苏嫔腹中之子乃是周饶王室唯一的血脉,孤必须得爱护有加,方可向周饶先祖交差。”
祁辛说得十分诚恳,苏嫔神色有些黯然,傅望之自是知晓王室血脉对整个周饶的重要性,他并非祁辛身边的肱股之臣,又怎能跟苏嫔娘娘争宠?
“王上言重了。”傅望之抬眸,“王上得子当然得普天同庆。到时,还请王上允诺臣下为小公子送一份礼物。”
“礼物?”丹阳与苏娣又惊又喜。
祁辛忽然将头靠过来,轻抿薄唇,像是将他的话略微品味了一瞬,须臾,颔首道:“孤的小公子收了望之的礼物,那就得认望之做仲父了。”
祁辛说得风淡云轻,傅望之却知晓“仲父”于周饶是怎样的地位,那是仅次于国君的尊位,实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王上万万不可。”傅望之惊诧莫名,连忙起身请罪,“王上若如此,望之这份礼便一定不能送了。”
“怎么,望之是瞧不上眼还是不愿与孤攀上关系?”祁辛原本含笑的眼眸忽而转为肃穆凉薄的深邃,略带侵略,宛若深渊。
丹阳想要上前求情却被一旁察言观色的苏嫔拉住,苏娣摇了摇头。
傅望之垂首间余光瞥视,不敢张望。
“并非如此。望之只是……”
他一直低着头,欲言又止。他不喜高官厚禄,更不愿在王宫里深陷,到后来成为他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
仲父的权势――
这是他不敢高攀且怀有妄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