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瑟指挥着自己挪动僵硬的双腿,缓慢地走到床边。
“把手给我。”约书亚轻声命令着,伸出一只手。
阿尔瑟如同一只真正的犬类那样听话的抽出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搭在了男孩的手掌上。
他的手上裹了一圈丝绸,是约书亚在上船前给他包扎的,尽管手法有点拙劣,但裹得十分细致,一点血也没多流。阿尔瑟感觉自己幸福的要命,假如洛伦佐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剁掉他的手。
至少约书亚从没有这样关心过那个男人。这样一想,阿尔瑟忽然觉得洛伦佐有点可怜,那个孤独的魔鬼…就是那么一直一直孤独着。
呵,就让他孤独下去吧,没有人会走到暗夜里陪伴他。
约书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心翼翼的把丝绸拆掉了。
虽然对谁也不信任,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为自己卖过命的部下挡子弹的那种。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十倍好,谁想害他,他就让他死得十倍惨,约书亚的人生哲理简单又粗暴。
“你得去看船上的医生,不然你的肌腱会废掉,我留着你也就没什么用了。”约书亚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手,得出了结论。
阿尔瑟就像被冷不丁噎了一下,面如土色。
约书亚笑得眯起眼,挠了一下他布满青茬的下巴:“看在你为我挨了一刀的分上,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治疗,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不能拿起枪,我就只好考虑把你扔下海了。”
“少爷……”阿尔瑟莫名的因这个玩笑而生出一丝感动。
“既然跟了我,就该叫我老大。”约书亚躺下去几分,歪着脖子懒懒地阖上眼,“好了,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阿尔瑟看着他的侧颜,很想拨开那几缕落到锁骨附近的鬓发,但男孩脖子上醒目的斑斑吻痕阻止了他的渴望。
“如果…少爷什么时候需要我…”他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就像被一股岩浆堵住了,声音嘶哑难听,“我随时都可以。”
约书亚偏过头,凝视了他几秒,他再明白不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双犬类般的眼睛里的东西能一眼看清,或许谈不上爱,但却是真心实意的关切与恋慕,不像他无法摸透也不敢信赖的那个男人。
一个念头驱动着约书亚,让他鬼使神差的从被子里伸出手,触碰到了阿尔瑟滚烫的脸颊。男人惶恐地弯下腰,想要吻上他湿润的唇。
但约书亚扭头躲掉了。
他闭着眼,眉头蹙了起来:“别吻我。你可以做其他的。”
当阿尔瑟颤抖地揭开覆盖在男孩身上的被子时,他听见他的呼吸变得异常紊乱,就像是面临着一个极其困难的挑战。
他困惑地吻吮了一下约书亚小巧的喉结,想要继续往下,一只手却撑住了他震如擂鼓的胸膛,约书亚睁开眼,目光湿漉漉的,像是碎裂的玻璃,凄美,敏感,细小而尖锐。
“不行……只有他…只能是他。”他咬着嘴唇,压抑地喃喃。
“他伤害了你,约书亚。”阿尔瑟抓住少年瘦削的肩膀,“那个魔鬼……”
“你被蝎子蛰过没有?我被一只蝎子蛰中了,它的毒液深入我的骨髓,于是我就像从内部腐烂一样,从里到外的……”
约书亚缩进被子里,深嗅了一口胳膊上洛伦佐的气息。
“中了他的毒。”
第27章
第三天凌晨,那不勒斯。
此时正值保安们最疲倦的时刻,他们没有出来巡逻,这座被一片密林环绕的拜占庭风格的别墅静悄悄的,约书亚从后花园他以前挖掘的密道潜进了自己的家里,由阿尔瑟在外面替他望风。
嗅到了入侵者熟悉的气味,看门犬杜克没有发出任何吠声,约书亚很顺利的进入了屋内。
有几个佣人待在家里看守屋子,约书亚没有废多大功夫就将他们一一麻晕,先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些东西,然后用一根铁丝撬开了洛伦佐的书房门。
这间书房和他离开前并无二致,还是那么整洁有序,一丝不苟,堪比洁癖患者的房间。
从那把皮椅上能嗅到他的继父身上熟悉的味道,约书亚忍不住吸毒般深吸了口气,这么干时,他又不禁想起他们在这张桌子上做爱的情形,差点又要生理兴奋得腿软了。
可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约书亚从洛伦佐的书桌入手,他的桌面上一尘不染,放着墨水与钢笔,还有几本十分符合洛伦佐品味的精神病学及哲学书籍,有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还有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释义》等,但没有任何涉及到经济方面的账本或者行程表之类的有用的东西。
以及,自然也找不到他母亲留给他的那份遗嘱。
约书亚本来就对找到这个东西不抱什么希望。
书桌下上锁了的抽屉除了一些洛伦佐的个人用品也没什么特别的,于是他像个真正的窃贼一样,毫不客气从里面挑选出一把高级左轮手枪还有一个造价不菲的怀表揣进了自己带来的小背包里。
除此以外,约书亚还偷撕了一本书的扉页——
那上面有洛伦佐的笔迹,除了想留着夜里睹字思人外,他还想模仿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在书桌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金丝楠木书柜,除了那些被抽出来的书留下的空隙以外被分门别类的排列的整整齐齐,约书亚没敢乱动,只是大略的扫了一圈,目光落到了书柜旁边的唱片机上。
那里放着一张唱片,上面却没有什么划痕,像是从没被播放过。
约书亚觉得自己有做侦探的潜质。
受好奇心的驱使,他把唱片针小心翼翼的放了下来。
在针尖与唱片接触的一瞬间,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打开的声响。
他低下头去,看见书桌底下,一块木板翘了起来,将它掀开来,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就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约书亚心里一阵狂喜。他钻了进去,像走进迷宫的爱丽丝浑然不知自己误闯了什么地方。他满以为自己会看见装满钞票或者装满金条的保险箱的仓库,顺着楼梯,迫不及待的走下去。
最底层是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而浓郁的芬芳,他的心莫名的加快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自己会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没有摸索到电灯开关,约书亚划燃随身携带的火柴,找到了一个烛台,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勉强看清了这个房间的构造。
这不是一间仓库,而是一间用来照相的暗房。
一架方箱照相机正对着一张铺着暗红色天鹅绒的床,上方垂下长长的纱状帷幔,看上去异常梦幻,很适合拍照的背景。
难道他的继父私下还是个摄影爱好者,喜欢一个人偷偷摸摸的在这儿给自己拍照?
约书亚不禁在脑子里描摹出洛伦佐穿着各种各样的奇装异服,躺在这床上拗造型的情景,差点笑出声。但此时不是取笑洛伦佐的时候,他绕过了那张床,径直走到了照相机后的几个大木箱前。
木箱上没有上锁,约书亚失望的猜想这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他还是打了开来,然后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箱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衣物,他一面心想着,难道他刚才的联想是真的?一面将其中一件拎了起来,继而,他立刻发现这不是一件成年人体型可以穿的下的少年款英伦风格子背带裤。
……而且,这似乎是他穿过的。
约书亚的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失神了几秒钟,他弯下腰翻了翻其他的衣物,无一例外全都是他穿过的旧衣物,袜子,帽子,甚至还有内裤,约书亚即刻意识到,这就是他的衣服总是神秘失踪的真相。它们都被收藏起来了。
强令自己保持镇定,他屏住呼吸,打开了旁边的另一个箱子。
更令人震惊的发现一下子暴露出来。
约书亚捡起其中一张照片,注视着上面自己半裸着的影像,羞耻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而箱子里还有不计其数的照片,呈现出他被摆在那张床上的各种姿态。这些照片的拍摄角度都极具独特,假如它们被摆在一个展馆里,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般的杰作,但作为照片的主角,约书亚可无心欣赏它们的美感。只要仔细观察这些照片,就能发现,他无一例外是闭着眼的。毫无自我意志的,被摆放着,像一个提线布偶。
——这么多年,他都毫无察觉自己成为了洛伦佐的玩具多久。就像是这间屋子里的那些照片般,他也是一件被精心存放的收藏品,一个作为满足他的继父古怪又变态的癖好而存在的物件。
可他却是这么……这么无知的,将自己的身心都献给了他。
约书亚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恼羞成怒,脸都气红了。
疑惑,恐惧,愤怒,委屈,一股脑全化为了某种动力,让他立即付诸了实际行动。
他把燃烧的烛台一甩,扔进了木箱子里。
火舌很快吞噬了那些照片,也熏黑了木箱内部。约书亚没有看见箱盖上那行被洛伦佐深深刻下的字,就把它重重地合上了。
这样还觉得不够,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油灯,把灯具里的油泼满了地面,一脚将那笨重的方箱照相机踹倒了,提起它的镁光灯镜头按到了那滩煤油里。闪亮亮的镁粉洒了出来,约书亚当然知道怎么将它物尽其用,镁粉的点燃是由打火机用的火石,磨火石的轮子上有发条,他把发条抽出来一点放进了煤油灯里。
只要开一枪,将镁粉点燃,这个玩具屋就能被炸个稀巴烂。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枪,迫不及待的想干这件事。
不过,他还得先干完更重要的事才行。
决心在自己家里搞破坏的小少爷搓了搓手,朝楼梯口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杜克激烈的吠声,紧接着,不远处骤然响起了几声枪响,以及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约书亚打了个激灵,脚一滑差点栽下去。
一个可怕的猜想从脑子里窜出来——洛伦佐回来了。
第28章
听见杜克狂吠起来,约书亚连滚带爬的钻出地下室。
刚回到书房门前时,门外传来了咔嗒一声,有人走了进来,来不及躲回地下室里,他急忙缩到了书柜后面。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外面的车声风驰电掣的远去了,像是一辆追击着另一辆。
约书亚知道那一定望风的安德吸引火力去了,不知道阿尔瑟有没有被抓到,但愿没有,但他此刻顾不上救阿尔瑟,他自顾不暇。
这下子他可能要大难临头了。一种糟糕的预感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口。
嗒,嗒,嗒,嗒。
上好的皮鞋踱到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具有金属质感的冰凉声响,那种不论何时都优雅的步伐节奏令约书亚能轻易分辨出来人是谁。
想起地下室里的情形,他紧张地将身子贴紧了书柜后的空隙后的墙面,屏住了呼吸,却听见自己的心跳无比之响,砰砰砰砰,锤击着他的胸骨,他毫不怀疑洛伦佐的耳朵如果稍微灵敏一点就能听的见。
嘎吱——
书房门被推了开来。
该死!他没有把书房门锁起来!约书亚心下大骇。
这下洛伦佐能肯定的判断出他进过这里了。
约书亚汗流浃背,脊骨发硬,一动也不敢动。那脚步声就像属于一只嗅到猎物血味的夜行生物,缓慢地逼近过来,让他无处可逃。
他听见洛伦佐绕过了他的书桌,走过了书柜,然后来到了那个唱片机的位置。毋庸置疑的,他发现了有人将它动过了。他放下了唱片针,书桌下的暗房的门弹了开来,里面飘出一股难闻的焦味。
约书亚的牙关打架。
但万幸的是这招似乎成功吸引了洛伦佐的注意力,脚步声离开了唱片机,回到了书桌前,他透过缝隙斜眼看过去,洛伦佐果然走进了书桌下的楼梯。糟糕!那些镁粉……会爆炸!
约书亚窜了出来,朝着洛伦佐吼了一声:“站住!”
洛伦佐停了下来,回过了头。
刹那间,“砰”地一声震耳欲聋巨响!地下室传来一阵可怕的坍塌的动静,一股浓烟喷了上来,洛伦佐纵身跃了上来,将暗门一把盖上了。约书亚傻愣愣的僵立在原地,和满身烟尘神情复杂的洛伦佐对视了一秒,才像被雷电劈到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就跑。
“给我拦住他!”
洛伦佐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厉喝。
约书亚飞也似的撞开门口的两个保镖,拔出插在后腰的手枪,一只手抄一把,边跑边朝两边围拢过来的保镖们开火。大门早已被几辆车堵死,他一拐弯逃进了别墅后面。他庆幸他们住的地方十分大,别墅后面有一整片花园,一个高尔夫球场,还有一个马术场地。
天色很黑,而别墅后的地形又错综复杂,约书亚在花园的迷宫里暂时甩掉了追击者们,径直冲进了马厩里。
既然没车可用,那就只能用这种老代步工具了。洛伦佐买的马都是品质极好的腓特烈,全速跑起来比轿车还快,约书压跃上他平时最爱骑的那匹纯黑腓特烈“亚瑟”,一甩马鞭,整个人便霎时飞驰出去。
当拦截在门口的保镖们看着那高头大马冲过来时根本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眼睁睁的看着少年以优美的姿势紧贴着马背,一人一马像一道闪电那般瞬间就越过了围堵在门前的几辆车。
洛伦佐看着他纵马的矫健身影,想起小家伙当初缩在他怀里,被马颠得一惊一愣的模样,他摘下墙上装饰用的老式火铳,一脚踹开门,瞄准马腿,一扬手就扣动了扳机。
耀眼的火花从枪口迸射出去,骤然刺破了夜色。
“砰砰”几声,沙砾四溅。
腓特烈四蹄生风,一下也没被打中。
约书亚听见枪声,吓得狠狠一挥鞭子,抓紧缰绳,一头扎进了前方的密林子里。
将追击声甩得再也听不见后,约书亚放缓了速度,喘了几口气,一颗心还在胸膛里剧烈颠簸。他此时不由无比感谢起洛伦佐来,他教给他的马术相当实用,让他有一天竟然能用这种方法从他身边逃跑。
他的继父大概怎么样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
可约书亚这会还笑不出来,想起刚才那几下枪声,他心有余悸。
洛伦佐对他动了杀心,这下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一夜之后他非但一无所获,没拿到钱,还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变成了丧家之犬,更变成了被追杀的丧家之犬。被他继父抓到,也不再是被囚禁这么简单——他一定会宰了他,或者干点更变态的事。
他必须离开。
约书亚忧心忡忡的抓紧缰绳,亚瑟的马蹄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搅得他心神不宁,不合时宜的回忆起洛伦佐教他骑马的情景。
“爸爸……跑的太快了,我害怕!”
身体被健壮的马背颠得一起一伏,太短的脚够不着马鞍晃来荡去,约书亚胆怯的往身后男人的怀里缩了缩。勒着他的腰的手稍微紧了一紧,紧跟着却是一声鞭响,马疾驰得更加迅猛了。
“别怕,当你发现你驾驭不了危险的时候,就要学着习惯它。”
低沉性感的嗓音混着猎猎风声灌入耳膜,令约书亚的心脏像一片挂在树梢的残叶般凌乱的悸动。
眼前是一道悬崖般的陡坡,而洛伦佐丝毫没有勒马停下的意思。
他恐惧地闭上眼睛,而洛伦佐却像能看见他的表情一样,在临近坡上,跃到半空时,抵着他的耳根低喝:“睁开眼,约书亚!”
“危险不会因你逃避而不存在!”
“睁开眼!”
而他就真的睁开了眼。
意外的不可怕。
下坠的那一刻他宛如鸟儿迎风展翅,整个人无与伦比的放松,甚至情不自禁的大喊起来,抓住了缰绳,洛伦佐从后把他紧紧抱住了。
“别逃避危险,我的男孩,试着享受它…因为它与你如影随行。”
“这匹马就送给你做生日礼物,你可要好好珍惜它……”
那声音仿佛还近在咫尺。拥抱的体温似乎还烙在身上。约书亚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夹着温热马腹的双腿一阵发紧。
他总算理解了那句话的暗意。意识到自己居然有点怀念那时粉饰太平的日子,约书亚不由有些鄙视自己。难道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伪装,这畸形扭曲的父子关系,他还没有厌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