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斯?
但他不知道的,正是因为他的直白,他的诚实,肖承祚才会如此看重他。
“想什么呢,朕带你去胭脂河边的一个地方。”肖承祚自然也察觉了蔺出尘的心不在焉,可他不想说破,毕竟人人都会有些千头万绪无法言说。
“嗯……”蔺出尘虽然点头答应,却不愿意挪动脚步,他心里一直在嘶吼着,“不要去,你不要去!”
“快点,要是太晚了信不信朕就地把你……”肖承祚看蔺出尘低着头走得比大姑娘还慢,忍不住开口催促,但他那满是调戏的揶揄却突然卡在喉咙里,然后一把揽过蔺出尘护在怀里。
蔺出尘不解地抬头,觉得眼前暗了暗,浑身凉了个十成十。
夜色里,槐树下。
漆夜宛如一头困兽,瞪着眼,咬着牙,将王柔护在身后。他手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刀尖向着肖承祚。
“漆夜!”蔺出尘先开的口,他挣脱了肖承祚的手臂,拔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争吵声惊动了守卫,持金刀的禁军将漆夜和王柔团团围住。
王柔见状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漆夜的脚边。
“你认得他?”肖承祚于那一片刀光里,低声问。
“臣认得。”
“蔺出尘,好你个蔺出尘!”漆夜怒极反笑,他一双眼睛通红,不知是怒还是泪。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笑话。蔺出尘是帝王家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曾经信誓旦旦、情同手足,原来终究是一场空!
但漆夜他此时不后悔,也不害怕,心里有的只是恨。
“蔺出尘你个小人!”
蔺出尘闻言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肖承祚面色一寒,拿手指着王柔,冷笑道:“你这是要带她走?”
“难道还要留她在深宫里守活寡吗?!”
穿黄袍的人神态自若,负着手,“一入宫门就是皇家的人,是生是死,是喜是悲,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人人都……”
“住口!”蔺出尘看着漆夜,与那话语不符的,眼神里却满是哀求。
漆夜闻言果然安静了下来,他扔下刀,冷冷对蔺出尘说:“我恨你一辈子,若有来世,也定当食肉寝皮!”
蔺出尘往后退了一步,他靠在肖承祚怀里,漠然看着宫里的禁军将二人押走。
天空里飘来细雨,淅淅沥沥,像断肠人的泪。
缠在他心头,柔丝也变钢刀,剜得一颗心血肉模糊。
天赐十五年八月,钟秀宫统领漆夜意图与王媛嫔私奔,二人于胭脂河畔伏法,史称钟秀宫丑案。
☆、紫金台长跪
玄明宫里,灯火通明。
肖承祚在前殿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他手上是刑部和后宫司刑所呈上来的口供。天子震怒,这些人的手脚不得不麻利些,免得成了那受殃的池鱼。储云湖上的七夕宴还在继续,肖承祚刻意压下了这件事,想挽回些颜面。连他自己心里都很明白的,他只要在这口供上写一个斩字,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王柔可以安个罪名草草了事,漆夜那里稍麻烦些但也没人敢挑皇帝的刺。
但他偏偏一支笔举了十多次,却写不出起手的一横。
他的心很乱,心乱的原因在玄明宫外。
“还跪着呢?”肖承祚揉了揉太阳穴,发觉已和那个人僵持了快一个时辰。
“回主子的话,摘星阁里的那位还跪着。”喜贵愁得一张老脸皱在了一起。这跪一个时辰有几个能没个好歹的?更不要说是这样凄风苦雨里了。
“瞎胡闹……”穿黄袍的人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在意关在牢房里的两个人,他对王柔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漆夜更是连面都没见过。肖承祚气的是自己失了面子,还气蔺出尘不惜长跪也要救漆夜。
窗外雨声连绵,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水像银白的帘幕。
肖承祚听着那雨声,知道这场雨如瓢泼洒豆。他忽然烦躁起来,扔下笔,靠在龙榻上,沉默了许久,“外面雨很大?”
“大得很,宫里人都说三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了……”喜贵当然不会知道宫人说什么,他只是抓住了肖承祚话里那一丝一毫的可能,希求帝王能怜悯分毫。
“哦……”龙榻上的人沉吟了一句,却不再有下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扇大门,好像能穿过这桎梏,看见紫金台上的那个人。肖承祚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他是皇帝,他要有原则。他也曾经遇见过许多或是哭着喊着,或是长跪不起,或是抬着棺材上殿死谏的人。他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漆夜死了,蔺出尘失去了长跪的意义,自然也就安心回摘星阁里去了。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但他竟然下不了手,但他竟然害怕令蔺出尘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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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出尘跪在紫金台上。他本是看惯了那漆黑的玄明宫的,可在这昏惨惨的灯光雨雾里,总觉得那座宏伟而辉煌的宫殿像是地狱的大门。对于能否救漆夜一命,他心里也没个准信。蔺出尘跪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他求情,更多的是在责罚自己。
他后悔,他无奈,他悲哀。
他要是在当年拦着漆夜不让他去钟秀宫是不是就不会有开端?他要是能早些察觉漆夜和王柔的关系是不是就能挽回局面?他要是不告诉漆夜胭脂河边的大槐树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
没有答案,尽管他在心底里喊得嗓子发哑,都没有答案。
他自那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分不清眼眶里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这件事错不在他,可他偏偏是个知情的,偏偏还是个无力无奈的。
大雨还在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被雨打湿的长发黏在脸上,睫毛上不住淌下水来让他睁不开眼睛。跪了一个时辰,腿脚早就过了开始的酸麻劲儿,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无知无觉。
七夕夜,天气应当是炎热的。
可这大雨好像裹挟了所有的暑气,愣是在夜晚带来了深秋的寒意。
蔺出尘还穿着盛夏的纱衣,被雨水浇透了,刺骨的冷。他打着哆嗦,却不敢移动半寸,似有心间的感应,知道肖承祚正透过那扇门看着自己。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亮,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喜公公,怎么样了?”
在他面前,喜贵还是穿着那件秋香色的袍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急步过来带起了一片水花。可当他听见蔺出尘那一问,低下眼去,摇了摇头,“玄明宫里那位铁了心了。”
“陛下非要杀漆夜的话,蔺出尘也只好跪死在这紫金台上了。”自那颤抖的唇间发出了个不成调的声音,尽管狼狈,他却说的一股子决绝。
喜贵是清楚蔺出尘的——只要他说出口的,没有办不到的。“哎呀呀,东掌事这又是何必呢?若是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一命换一命,哪里不值当?”
喜贵听他气若游丝,心下一凉,连忙把伞靠过去,连自己的半个肩膀都顾不上了。“咱家也替您求了,可也是灯草搭桥——白费劲儿。您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早再来。”
蔺出尘心气何等的高,他既然已经把话说绝了,此刻也不能虎头蛇尾。于是拼尽了力气,“自蔺出尘入宫以来,与漆夜情同手足。臣不通人情事故,幸有漆夜在旁,方得保全。漆统领于公,统率钟秀宫一载安然;于私,救臣性命于险恶斗争之中。还望陛下三思!”
他说完,俯身将额头抵在紫金台的洒金青砖上。
蔺出尘这几句话,铿锵慷慨,掷地有声。肖承祚听见了,不由得动容。他本来就是因为怕看见蔺出尘的脸才关了大门,却不曾想听见声音一样能让他心绪不宁。
罢了,罢了。
难得做件善事,落个仁慈宽恕的名声也好。
肖承祚在漆夜的口供上批道:逐出宫门,永世不得录用。又在王柔的口供上写:充入杂府,勿使再见。
他写完,忽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可转瞬,肖承祚又紧张起来,因他分明听见了喜贵的声音在喊:“蔺主子,蔺主子!你快醒醒!”
顾不得许多,肖承祚连伞都不打就冲进雨里,吓得宫女连声惊呼。他抱起昏倒的蔺出尘就往回跑,边跑边着急忙慌地说道:“给爷拿干净的衣服来,还有热水、姜汤!”
宫女从没见过这玩世不恭、云淡风轻的主如此焦虑过,都低着头忙得足不点地。
肖承祚看见玄明宫里的一片乱象,忽然抬头看了看那描龙画凤的藻井,心中感叹:
“朕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从前那冉玉真生衍礼的时候都雷打不动,现在怎么一提蔺出尘就着急呢?”
这皇帝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宽慰自己:反正就对他一个人这样,是好是歹也容不得别人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看的人好少我真慌QAQ
☆、冯子算面圣
第二天清晨,各家埋伏在宫里的眼线就把漆夜和王柔的事通报了出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肖承祚颜面扫地。京城还有好事者将这事写了话本,日日夜夜的演。上至高官,下至平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什么的都有——有赞扬漆夜和王柔真情可鉴的;也有贬斥他们目无纲纪的;更多的,则是说当今圣上威严不足,难以服众。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私下说说,任何一句拿到台面上就够杀头掉脑袋的了。
于是朝廷上,文武百官也都装作不知情,好隔岸观火。可漆家和王家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降级贬谪,迁离京城是少不了的。
放下这些都不提,冯策在府上听闻此事也是一阵唏嘘。
“没想到漆家的人行事这样鲁莽,枉费了我一番栽培……”他呷一口茶,转念想到,“这钟秀宫当真邪门得很,一年前赔进个宁馨,今天又斩了一个王柔。”
“老爷,这王柔没死……”
“没死,那漆夜呢?”冯策闻言着实一惊,差点将一口茶水给了地面。
“说是逐出宫外,永不录用——可好歹也没死。”
冯策皱紧了眉头,这往后不知道如何,那往前私逃出宫是绝没一个活理的,“是皇帝放走的?”
“没。”那名亲信贴近了冯策的耳朵悄声说,“听说是有人在紫金台上跪了一个时辰,陛下心疼不过,就放了。”
“荒唐!”冯策冷笑,心说这肖承祚是越发没谱了,“冉玉真去求的?”
“不是。听说,听说……”那人支支吾吾。
冯策不耐烦,“听说什么?”
“听说是个男人。”
冯策神色一凛,“啪”的放下茶杯,跳起来就走,“备辆轿子,这就面圣去。”
他边走边想,等到府门前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以往这肖承祚再怎么闹他都能替他担着,可如今,非但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还对那个男人听之任之——而好死不死又偏偏是蔺家的大公子。更何况,他冯策的女儿还在那深宫里。要是肖承祚真在南风这条道上一去不回头,冯云珠下半辈子岂不是要守活寡,更遑论诞下一子半女好与冉玉真平起平坐。
是可忍孰不可忍!
肖承祚在玄明宫里头远远就看见冯策那身紫金官袍,忽然有些头痛。他竟然差点忘了,这个老狐狸手眼通天,紫金台的事如何能瞒得过他?正为那张口闭口礼义廉耻,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丞相感到一阵恶寒,冯策就抢先一步跌跌撞撞地扑进大殿里。
“陛下,陛下!”冯策面色惨淡,几乎是痛不欲生。
肖承祚一挑眉,虚扶一下,心底里却暗道:“这狐狸这几年也是老了,不然也不会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套。”
冯策也知道这些眼泪啊,哭腔啊对皇帝是没什么用的,继而捶胸顿足,“陛下怎么能将那二人放了?天下苍生怎么看陛下?怎么看我泱泱大国?”
“放了就放了……”肖承祚叹一口气,这小老头吵得他脑壳儿疼。
“咳,陛下,您怎么能……”
“朕乐意。”肖承祚挑眉,一副雷打不动的表情好像要把那下句说出来,“你管得着?”
冯策哑了,他从肖承祚三岁的时候就教他写字读书,如今和这皇帝相识三十余年,肖承祚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这个人看似没心没肺,实际上也是聪明剔透,只要将个中曲直说得清楚明白,他不会无理取闹。
可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陛下身边可是有个侍卫叫蔺出尘的?”冯策连忙转了话题,觉得钟秀宫丑案的浑水趟不得。
“有。”
“陛下,那是蔺贤的嫡孙么?”
“是。”
“陛下可是中意他?”
“何出此言?”冷不丁被拆穿了心事,肖承祚还是十分不悦的。
“听闻蔺出尘在玄明宫前跪了一个时辰,陛下就放了漆夜和王柔。”冯策眯起眼来,忽然透出一股子狡诈。
“放与不放,斩与不斩——朕说了算。”穿黄袍的人一挑眉,一口把事情咬死了。
冯策闻言,心下了然,知道肖承祚是当真倾心于那蔺出尘了。他当下话锋一转,“陛下,偏听偏信,不是明君。那蔺出尘纵然有千般万般的好,也不能动摇帝王决断。”
那君王沉默了。
他其实很明白的,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执念,已经不能再放下那个人了。
“朕自有计划……冯爱卿若无他事就退下吧。”肖承祚闪烁其词,敷衍着。
冯策闻言,只是冷笑,“以色事主,祸国殃民……史笔如刀,令人胆寒啊。”
“住口!”肖承祚一拍书案,桌上笔洗里的水“咣当”溅在一叠粉笺上。
“陛下息怒。”冯策行礼,“臣妄言。”
“知道就好,退下吧……”肖承祚摆摆手,实在不想看见那个人的脸。
待冯策走远了,他转身就去掀分隔前后殿的帘子——帘子后面还睡着昨晚昏倒在紫金台上的蔺出尘。
可他一抬手就愣住了,蔺出尘披着件纱衣,无言望着他。
“臣蔺出尘,参见陛下。”
“你受了风寒,还不回去躺着?”肖承祚言罢就要去抱他。
蔺出尘却伸出手按在他的胸口,竟然好似拒绝,“陛下……”
察觉他神色有异,“你都听见了?”
“臣听见了……”
“你别往心里去,冯子算也是老糊涂了。”
“不,冯丞相说得……也没错。”
肖承祚忽然咬牙,忿然道:“没错个鬼!他那是为了冯云珠说话,那老狐狸哪会想我们是不是遗臭万年?”
蔺出尘猛然听见“我们”,忽然心头一热,放在肖承祚胸口的手就垂了下来。
肖承祚勾起嘴角一笑,习惯性的将人打横抱起,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朕倒是不介意你以色事主的。”
蔺出尘跟着他笑了笑,却在心底里留下一阵抽痛。
“以色事主,祸国殃民”这八个字像一枚钢钉,扎在了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避嫌入东宫
蔺出尘看着六柱飞檐龙床的雕花顶,叹了一口气。冯策当真是伶牙俐齿,话说的一针见血,那八个字不偏不倚地钉在他的痛处之上。蔺出尘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如今这种臣不臣妾不妾的,不伦不类的关系,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斩情远比动情难。
就好比现在,他昨日明明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玄明宫,却被肖承祚一个吻就乱了心智。那个人也明明说过因为他有病在身,不会和他胡闹。可还是一夜春宵,折腾到四肢酸软,几欲昏厥。
想到此处,又记起肖承祚昨夜在他身上索求无度,种种翻云覆雨……
蔺出尘的脸红了红,心说自己一大早都在想些什么?
“出尘,醒了?”肖承祚轻轻在他嘴角印上一个吻,又道:“喜贵,什么时间了?”
“回主子的话,刚过寅正。”
肖承祚用一只胳膊枕着头,侧身对着帐子外说:“今儿个就不上朝了,传鼓楼的人也别敲那钟……你知道上次把人召来了朕还在拜月亭的事让那些老东西奏了多少本么?”他没怎么醒,语气懒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