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诺随手翻看着纸上的印刷体,她无意抬了下眼睑,轻扫危钰一眼,他亦在低头认真查看纸上的文字,他的眼眸黑得如同暗夜般,让人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程然诺小心打量着他,这货不会是怪物吧,怎么手那么冰,连笑也没见他笑过,是不是得了什么脸部瘫痪症。
但她忽然又想起,那晚她和钟诚送醉酒后的危钰回房,她一不留心摔在他的床上,被他搂在怀中之时,他竟然满眼柔情地盯着自己,嘴角似噙着一丝笑……
危钰冷不丁地抬起头来,视线恰好对上程然诺的眼睛,而程然诺正在想当晚的暧昧,她脑中全是他漆黑而深情的眼眸,可当这一瞬蓦地同他对视,如同触电般,惊得程然诺的心一颤,赶忙低下头胡乱翻起手中的纸张。
她的眼睛虽然乱瞟向别处,嘴巴却发出结结巴巴的话,“额,那,那个,这,这上面,都是,是什么啊?”
危钰怔了下,用握成拳头的手挡在唇前,轻咳了一声,似乎也在掩饰方才对视的尴尬。
“你不是看不见我的前世吗,这是我整理出来,所有可能是我前世要寻找的那个人的信息。”危钰不再直视程然诺,但短发后的耳根却灼热得异常发红。
程然诺惊得如同鸭子般张大了嘴,“什么?这么多!这人名都有几千个了吧?”
危钰的眼睛恢复黑不见底的幽暗,“不然,要怎么找?”
程然诺歪着脑袋疑惑地问:“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呢,我能看到任何人的前世,但为什么唯独看不到你的,你该不会是穿越来的,没有前世吧?”
危钰若无其事地翻看着手中的名单,一如往常冷冷地道:“你看不到,可能是因为我记得我的前世。”
“你,你,你记得你的前世?”程然诺被危钰这突如其来的话,吓得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怔怔地盯着他,好似在看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
在程然诺的三观里,自己已经是这世界上最神神叨叨的人了,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能看到别人前世这档子事,很可能是自己精神错乱。
而眼前这个人一脸郑重其事,严肃冰冷的表情,让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始终认为危钰的眼睛很吓人,就像一无所有的黑洞,随时会将时间连带空间一同吸进去。
也或许是因为她从未真正看过别人的眼睛,只有危钰的黑眸,是黑到令人窒息,令她唯一能看到,却又不敢直视的一双黑眼睛。
程然诺下意识一退,猛然撞在身后的桌角上,她的心忽然一抽,这才明白过来,危钰并没有,他也从不开能开玩笑。
“你,真的假的,记得自己的前世?不会吧,连我都要通过镜子才能看到前世自己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程然诺咬了咬唇,仍有些难以置信。
“不然,还有别的解释吗?”危钰的话依旧平淡无奇,好似方才他说的不过是,吃了吗?饿了吗?饱了吗?撑了吗?此类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语。
“你耍我呢?你既然记得自己的前世,那要找谁,你直接去找不就好了,反正我也看不见你的前世,还用这些玩意干啥?”程然诺不满的将纸张扔到桌上,气得撅嘴瞪向危钰。
危钰却抬眼冷静地看向程然诺,他眼底一动,好像掠过一丝什么东西,但程然诺还未看清楚,他已恢复了往常的漠然,“我,记得前世的所有,但就是不记得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名字,和她有关的一切……”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好像哽咽了下,似乎后续的音节就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慢慢垂下修长的眼睫,一对宁静如同死水般的眸子,却奇异地荡起一丝罕见的涟漪。
程然诺注意到危钰的手缓缓握成拳头,他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发现他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这么说,你相信危钰的话了?”程雨寒行走在成排的铁制衣架间,好奇地回头问程然诺。
程然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士西装,“为什么不信呢,雨寒姐,你不是也说吉尼斯纪录里有各种各样的奇人,既然我都能看见别人的前世,干嘛不相信他能记得自己的前世呢?况且,我从他的眼里确实什么也看不到,所以他说他记得自己的前世,我觉得也不是很稀奇。”
程雨寒浅浅一笑,如同亭亭玉立的娇荷般绰约多姿,“你一个奇人都够稀罕了,还刚好你们两个怪人碰上,要我说,这个危钰不是研究古玩研究傻了,就是耍你呢。”
程然诺却皱了皱额头,“要是他给我的工资能帮我把网站做起来,耍我我也愿意!”
程雨寒忍不住扑哧笑了,“原来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切,还说我呢,雨寒姐你不也是吗,瞧我薄姐夫整天趾高气昂的,你还服侍他服侍得屁颠屁颠呢。”程然诺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似乎很不恰当,她和危钰的关系,怎么能与程雨寒和薄清易的关系相提并论。
但程雨寒并未太注意程然诺的话,但她的眼睛全然被一件银黑色的西装所吸引,程雨寒快步走过去,轻轻抚摸着西装光滑如绸缎般的料子,她紧瞅着西装两眼放光,简直已然能看到薄清易身着笔挺西装,孑然而立的俊逸模样。
“这么贵?没搞错吧,这衣服是黄金做的啊?”程然诺瞧着西装上的标签,吓得瞪大了眼睛。
导购却满脸堆笑,彬彬有礼地介绍道:“这款西装是来自意大利的上乘面料,通过高级制作师的精心雕琢,细致剪裁,周到呵护至每个细节,穿着舒服,可以说梦幻般的把西装艺术发挥到淋漓尽致……”
听着导购流利地介绍,程然诺却不屑地切了一声,“要是我,宁可花这么多钱买条又粗又大的金链子,起码戴脖子上人家还能知道贵,这玩意的标牌一剪掉……”
程然诺的话还没说完,程雨寒却忽然抓住标牌,牙齿用力一下咬断了标牌上的绳子,“就这件了,给我包起来吧。”
导购欣喜地取下衣服,赶忙小心翼翼地包装好,程然诺却肉疼地直瞅着程雨寒,“雨寒姐,你这也太快了吧,要不咱俩现在趁没人开溜,去动物园那边再转转?我知道那边有好多家地摊,和这商场里的看着一模一样,那价格真是低得呀……”
程雨寒却微微一笑,脸颊两边的梨涡越发俏丽动人,“然诺,你不懂,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的衣服是越多越好,但男人却需要几件奢侈品来装点。”
“拉倒吧,几件奢侈品?我记得,从你上班开始,你每个月存的工资都给姐夫买东西了,可这么久,也没见你添过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程然诺不乐意地皱了皱鼻子,有些替程雨寒打抱不平。
程雨寒却陷在幸福中不可自拔,她满眼的笑意几乎多得要溢出来,“好啦,清易也不容易呢,他得还房贷,我要不给他买,他更舍不得买呢。”
“我付吧,还欠着雨寒姐你的钱呢。”程然诺只得无奈的同程雨寒走到柜台前付账。
“不用,我的钱,你慢慢还就行,你不是还欠了房租,信用卡债,好像还有你那个网站的什么一大堆费用吗?”程雨寒边说边慌忙去掏包里的钱夹。
“哎呀,房租什么的都已经没问题啦,不是跟你说了吗,小危危童鞋提前给我发了工资,我现在可是高薪收入了,即将高超鄢灵均那个小骚娘们呢,让我付吧!”程然诺趁程雨寒还未掏出钱包,她率先拿出银|行卡递给了收银员。
“嗒”轻轻一声,似乎程然诺掏银|行卡时,从口袋内带出一样小东西掉在了地上。
“什么玩意?”程然诺嘟哝着,好奇地低头去捡。
第二十五章
程雨寒亦疑惑地瞧向程然诺,只瞧见她指尖捏着一个小如指肚般的玻璃薄片,“塑料片吗?”
听着程雨寒的问话,程然诺没吭声,她只是缓缓转动手中小巧的薄片,晶莹剔透的薄片在灯光下愈发透明,程然诺摩挲着冰冷如玻璃的小薄片,她放在鼻翼前轻嗅了下,一股甘苦芳冽的清香瞬间袭来。
程然诺蓦地记起,这是她送醉酒的危钰回房后,在危钰房间内无意间发现的,似乎当时她从装满此种薄片的盒子里抓了一把来瞧,或许是无意落在了衣服口袋中。
程然诺赶紧将程雨寒拉至一旁,压低声音窃窃私语道:“雨寒姐,你瞧瞧这是啥玩意,我感觉这个味道特别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学历高,见多识广,看认识这东西不?”
程雨寒接过小小的薄片,对着灯光来回打量起来,“你从哪儿弄来的,就是个塑料片吧?”
程然诺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是,你闻闻有股淡淡的香味,而且我见危钰用一个什么香炉烧这玩意,你说该不会是毒品吧?呀,惨了,我还觉得可好闻,刚闻过呢,我不会上瘾吧?”程然诺说到这里,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整个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她赶紧掏出手机来搜索吸毒后的症状,她边瞧着屏幕上的字,边倒抽冷气,似乎觉得上面的每一条症状都和自己异常符合。
“香炉?烧这个东西?”程雨寒兀自喃喃着,她也放到鼻前轻嗅了下,“哦,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程然诺紧张地盯着恍然大悟的程雨寒,“什么?”
程雨寒瞧着慌慌张张的程然诺不禁笑了,“以危钰那么尚古的人,如果用香炉来烧,又能散发出香味,看这个形状的话,应该是古书中描写的冰片。”
“冰片?那是啥玩意!是冰|毒吗?”程然诺睁大一双好奇不已的眼睛。
程雨寒又笑了,“不是啦,你忘了中学时候学的李清照的那句词:瑞脑销金兽。”
程然诺想了下,她那在显微镜下都微小到几乎消失的大脑,已经被各种法律书籍塞得满当当,哪里还记得什么诗词,唯一能想来的就是:锄禾日当午,啥都不靠谱;闲来没事做,不如斗地主。
程雨寒瞧程然诺半晌不言不语,方笑着继续说道:“瑞脑就是龙脑香树的树脂,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历来都被视为珍品,古代都是给皇室和贵族享用的。”
“哇,那岂不是很值钱啦?”程然诺赶忙小心翼翼地接过薄如蝉翼的瑞脑片,她对着商场内的水晶灯来回转动着仔细观察。
瑞脑在程然诺的手中慢慢旋转,可当转动到一个角度时,程然诺的手微微一颤,她眨了眨眼,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周身像散发着阳光般,远远地望着她,嘴角依旧扬着温和的笑。
程然诺放下手中的瑞脑香片,远处的他不断走近,“然诺。”他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无法抗拒,他伸出手,像抚摸小动物般,轻揉了揉程然诺的头发,程然诺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间恰到好处的力度,那样的熟悉,好像他们从来不曾有过任何间隙。
“我说了,别这样。”程然诺向后扬了下头,避开他的大手,她其实很害怕,害怕下一刻,又会坠入他温柔的天罗地网之中。
刘闳高高抬起的手停在她的头部上方,但只停了一刻,他迅速收回手,目光轻柔得如同薄纱般落在她脸上,“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穿了高跟鞋是不是比我高。额,那个,你怎么,来逛男装了?”
“我是陪雨寒姐……”程然诺一转身,却发现程雨寒拎着装好西装的袋子已走远,居然边走边回头笑着冲程然诺摆手,“又开溜。”程然诺低声抱怨道。
但她回头忽然对上刘闳的眼睛,她赶忙低头收回视线,生怕会再看到前世任何痛苦的记忆,而刘闳却无知无觉,脸上依旧是和煦如阳光的笑容。
“你,你呢?”程然诺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想要生硬地找出话题来。
“要出差,来买点备用的衣物。”刘闳举起手中的袋子,似乎是某个男装品牌的纸质购物袋,程然诺只匆匆扫了一眼倒也未曾看清楚。
两人只短短的几句话,随后竟面面相觑,独剩下彼此无尽的安静,程然诺急切地攥紧手,但思来想去脑中竟只有一句想说的话:“上次的事情……”
程然诺雪白的牙齿轻咬了下柔软的唇,她的话噎在喉中没有说出口,刘闳却笑了,和过去一样温柔的笑,“偶尔的不愉快,咱们还是都忘了吧,而且,”刘闳顿了下,他的声音逐渐减慢速度,就像慢慢回放的录影带,但一字一句却如锉刀般钻进程然诺的耳中,“而且,你说得很对,我知道这十年来你对我的心意,而我既不接受也不拒绝,确实暧昧得像个渣男。”
刘闳说到这里时,他停住了脚步,程然诺也驻足在原地,她的心咯噔一跳,没想到刘闳竟会如此自然地提到这件事情,他的音调一如既往的平稳,脸上依旧凝固着亘古不变的微笑。
程然诺只匆匆瞟了刘闳一眼,慌忙垂下脑袋不敢再去看他,她只是疾步快速往前走,她使劲抠着手指头,想要避开刘闳这尖锐的话题。
但身后刘闳的声音却蓦地响起,“我和许杞分手了。”
程然诺如同急刹的车子,忽然再也挪不动沉重的脚步,她站在原地,其实刘闳的声音并不大,在略微喧嚣的商场内,甚至听起来有些渺小和遥远,但程然诺却只觉四周仿佛瞬间万籁俱寂,他这句话如同远山宝塔上的钟声,一下接一下,仿佛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地击打在她的心脏上。
程然诺双手紧握成拳头,她急促喘息着,慢慢回过头望向刘闳,他站在炫目的水晶灯下,一对眉毛如弦月般轻弯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浅而柔和的笑意,他因笑而微睐的眼睛,一对温柔的黑眸澄净明亮,仿若触手可及的天空。
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崩塌、毁灭、重建,而程然诺的面前,只有他,只有他仿若是黑暗中的太阳,明亮到紧吸住她全部的视线。
光线从他的身上向四周扩散开来,直到照亮整个世界。
在前世的世界里,周遭虽发生了改变,而他的笑容依旧。
他仍是微笑着凝视她,“小顽姑娘!”
手持弓箭的女孩子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她如雪的肌肤上渗出涔涔的细汗,密密麻麻的汗珠在阳光下耀出刺眼的光芒,她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慵懒地行了个礼,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充满了倔强和不屈。
她满头黑发只用一只碧玉簪子轻绾起来,颇有些清水出芙蓉之气,她稚嫩的脸庞虽算不上精美无暇,但偏偏一双眸子眼波流转,在修长如叶的睫毛下,满眼都是璀璨灼人的光芒,好像将阳光全部揉碎都融进了这双耀目的眼中。
“齐王殿下,您能别总小顽姑娘,小顽姑娘的叫我吗?这个字和我一点也不配。”身着水蓝色软纱长裙的程然诺嘟起了骄傲的红唇,她回身从箭筒内随手拈了枝白翎羽的利箭。
听到这话刘闳不禁笑了,他堆满笑意的眼角不经意扫了程然诺一眼,“哦?看来程姑娘是不喜欢本王赐的字了,那不知程姑娘喜欢哪个字?”
程然诺放下打开的弓,她两眼放光地望向身旁的刘闳,微哂道:“要我说啊,比起顽劣的顽字,我倒觉得温婉的婉字更适合我,殿下您说呢?”
听罢不仅刘闳哈哈大笑,连他身后的侍卫和随从也无不掩面偷笑,程然诺气得皱眉瞅着他,刘闳下巴微微抬起,笑得腰上所系的玉坠也来回碰撞叮当作响,“温婉的婉?哈哈,这个字送给你姐姐程雨寒倒还差不多,给你可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你还是继续叫顽姑娘吧。”
程然诺双手抱肩,气得脸颊鼓得圆圆的,“哼,真不知道我哪里顽劣了,齐王殿下您也和大家一样笑话我。”
刘闳一袭墨蓝色的绸缎长袍,与程然诺的水蓝色长裙交相呼应,但他羊脂玉的发簪却更显出风度不凡,他嘴角仍含着浅浅的微笑,一双眼睛堪比星汉灿烂,“你还不顽劣?一个姑娘家整天在这边塞骑马射箭,还嚷嚷着抓马贼。”
程然诺急忙反驳道:“那,那,跟那没关系,我只是想帮我爹爹而已。”
刘闳姿态闲雅,漫不经心的从箭筒内拈了一支箭,他接过侍从递来的牛角弓,瞳仁在眼中微微一动,声音似乎风平浪静,但却暗藏汹涌,“那不算这件事,你说有哪个大家闺秀年方十八还尚未出嫁?”
程然诺突遭如此逼问,她羞得脸一红,白皙的脸庞好似布满红色的晚霞,令人更觉娇艳,“那,那是因为我还不曾遇见中意之人,我可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自己选中意的夫君!”
“中意的夫君?那你看本王如何!”刘闳直视着远处的靶子,他话音刚落地,忽然松开弓弦,电光火石般,这枝白翎箭去势如风,“哚”一声深深透入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