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是想,他要当真是在学堂里过得不痛快,他怎么可能会那么积极的,天天往学堂里跑。”
“有件事,还需要得到你的首肯。”梅长歌声音放缓,柔声问道,“令弟的死,还有几处疑点未明,所以我们想解剖尸体,不知”
“自然。”梅长歌话音未落,崔云一口答应道,“只要能查清弟弟的案子,你们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这下,便连梅长歌,也不免对崔云有些另眼相看了。
“我能看看崔平的书桌吗?”
“没问题,您请随我来。”崔云领着梅长歌,走到书房,指给她看,“这是我的书桌,这是崔平的书桌。”
“这间书房,原本是我一个人用的,后来崔平来了,我便重新添置了一些东西,那书桌是我寻常用惯了的,再说我囊中羞涩,也没钱换新的,就凑合着用了。因此整个房间的格局,显得有些凌乱怪异。”
“哦?”
梅长歌注意到,崔云似乎对她想要看一看崔平书桌这件事,十分在意。从刚才开始,就围绕着这张桌子,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废话,这使得梅长歌对那张桌子,也格外在意起来。
崔平的书桌风格,和崔云是迥然不同的。
崔云的书桌,很有条理,奏疏放一边,笔墨放一边,参考书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而崔平则不然,全部堆在一处,甚至有的纸张上,还溅上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墨渍。
“哎,弟弟一直随性,以前在凉州的时候,有下人们帮着收拾,到我这来了以后,我有时间的时候,也会帮他收拾一下。”崔云在一旁默默的解释道,“不过自从上次,我不小心扔了他一张,据说非常重要的文稿之后,他便不让我碰他的东西了。”
梅长歌俯下身子,随意翻看了两张,发现有很多,的确是一些支离破碎,没有什么意义和内涵的字句。
这样的东西,梅长歌一般把它们称之为草稿,但从崔平收放的方式和地方来看,这些东西,似乎对他而言,有很重要的意义。
3563第二百三十一章 真正的死因3563
“我能带回去看看吗?”梅长歌眼睛微眯,似乎仅仅是随口一提。
不料崔云望着她投来的探询目光,徐徐出了一口气,许久,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用极为硬的语气说道,“梅大人请便。”
临走时,梅长歌慢慢转身,状似无意的问道,“崔平死的那一天,你是否曾与他发过口角?”
“你怎么知道?”崔云目瞪口呆的说道,“这也是我最懊恼悔恨的地方。”
“若我早知崔平此去,再无归期,定不会如此对他。”崔云低声啜泣道,“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兄弟间偶有争执,继而大打出手,以前也是常有的事情。”
崔云坦白道,“我确实是打了他几拳,但都在肚子上,况且,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人给活活打死吧。”
崔云说话时,隐约透露出一点焦灼不安来,似乎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了,只听他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不会的,不会是我杀了他的。”
“你能演示一下当时的情况吗?”梅长歌指着叶缺示意道。
“是这样的,那天我和崔平,由于一些琐事,发了争吵,我先是握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了两下,嗯,可能不止两下吧。”伴随着崔云这句话,他的两只手,死死的掐在叶缺上方,恰好与死者手臂两侧的约束伤位置吻合。
“你是否方便告诉我,你们兄弟二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琐事发争执的吗?”梅长歌打断了崔云的演示,冷静的提问道。
“他让我带他去见刑部尚书。”崔云苦笑道,“梅大人或许知道,我这个弟弟,好端端的,不晓得突然发什么神经,说要去做仵作。”
说到此处,崔云突然想到,如今站在梅长歌身旁的那个年轻人,似乎正是大秦众多仵作中,最著名的那一个,于是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我不是说做仵作有什么不好,但崔平本可以有更好的人,身为兄长,我自然不希望他去选择最难走的那一条。”
“我知道了,你请继续。”
“我摇了两下,见他整个人呆呆傻傻的,仍是坚持要见卢大人,所以一时气,便揍了他两拳,希望他能就此清醒过来。”崔云没有动手,只是稍微比划了一下位置,叹息道,“现在想来,这竟然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实在是太可笑了。”
月华清冷,寒意凝重,叶缺陪着梅长歌走在墙边的阴影里,感受着夜晚的凉风。
“夜里好像比白天要凉爽很多。”梅长歌若有所思的说道。
“今年的夏季,和往年相比,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叶缺点点头,赞同道,“梅长歌,你看,朝堂上都已经快要闹翻天了,在京城居住的这些百姓们,仿佛还是那么的高兴,那么的愉悦欣喜。”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没什么不好的。”梅长歌温言道,“他们只想简简单单的活着,能吃饱饭,能在大冬天穿上新做的棉衣,对他们而言,便是足够。”
“守护他们,是世族的责任。”叶缺郑重其事的说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你可千万别学我。”梅长歌笑道,“虽然我不是很喜欢郭子琰这个人,但他说的有些话,还是极有道理的。”
“比如呢?”
“比如说那句。”梅长歌轻轻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朝堂争斗,历来不需要争强斗狠的江湖习气,实际上,大家安安稳稳的坐下来,一起喝杯茶,把各自手中掌握的力量放到明面上算一算,也就能大致划分出,大秦朝堂最终的格局和走向了。”
“这句话,初时很难懂,但想得久了,自然也能悟出一点东西来。”梅长歌沉声解释道,“就好比说,我有一万乌合之众,你有十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这样两支实力悬殊的军队,如果有一天,真的打起来了,谁胜谁负,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变数当然可能会有,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乃是因为它发的概率,着实是小的可怜,几乎约等于零。”
“这种事情,要是谁都能天天碰上,那还能叫奇迹吗?”
“叶缺,你一定要记住,只有当两方势均力敌的时候,才能用得上权谋智计,否则,便是跳梁小丑,白白送了性命。”
“话说回来,我也该回去睡觉了。”梅长歌从叶缺手中,小心翼翼的接过从崔府搜刮来的,那一大叠崔平前所书的“草稿”,慢慢说道,“像夜验尸这么可怕的事情,还是你一个人去干吧,再者说,我和你不一样,只有充足的睡眠,才能让我的大脑,时刻保持清醒。”
“也好。”叶缺应道,“等我解剖完崔平的尸体,应该也就快要天亮了,正好可以找你商量案情。”
“最好不要。”梅长歌愁眉苦脸的说道,“我可不是工作狂,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过醉梦死的活。”
虽然二人分别时,梅长歌是一脸的不情愿,但最终,她还是抽空读完了崔平的所有草稿。
厚厚的一叠草稿中,大部分都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字句,有人名,也有地名,从字面上看,似乎并没有什么。
梅长歌阴沉着脸,翻来覆去的看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能参透其中的奥秘,最后只得暂时将它放在一边,先睡一觉再说。
可惜,很多时候,总是事与愿违的,梅长歌越想睡觉,便觉得头脑越是清醒,也不知满**滚了多久,才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清晨将梅长歌唤醒的,不是水晶虾饺的香味,更不是叶缺刻意敲击木窗时发出的砰砰声,而是一股的臭味。
梅长歌先是懵懵的坐在**边,仔细想了一会,然后起身,隔着窗户破口大骂道,“叶缺,你又把尸体内脏弄回家,看我不打死你。”
殊不知,能一边看着盛放在木盆中的人体内脏,一边捧着水晶虾饺吃的正欢的梅长歌,多少也算是个异类。
“这是死者膀胱。”叶缺毫不在意的说道,“经检验,未曾在死者膀胱残存尿液中,发现有毒物质。”
“不过你看这里”
“我不看。”梅长歌含含糊糊的说道,“我要吃饭,你说给我听。”
“这是死者脾脏。”叶缺慢条斯理的戴着手套,特意将那团血淋淋的脾脏从木盆里捞出来,凑到梅长歌面前,硬逼着她去看,“脾脏已经破裂。”
梅长歌闻言,到底还是放下筷子,凑过去看了一眼,冷冷说道,“闭合性脾损伤,又称钝性脾损伤,多发于交通事故,其次是**伤。”
这是为数不多的,梅长歌能认出的伤情。
她当年曾有一位关系十分要好的同事,就是死于脾脏破裂。
那起案子,虽然看上去是一起交通意外,但后来查明,是针对警员的报复行为。凶手被缉拿归案时,还在审讯室里叫嚣着,要把他们都给杀掉呢。
对于这样残害同事的人渣,梅长歌他们,当然是毫不犹豫的关掉监控,狠狠的把他打了一顿。只是后来那人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砌词狡辩,说他们刑讯逼供,东窗事发后,他们几个都受到了警局的处分。
幸亏大家同在一个系统工作,又都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战友,这件事最后,终究还是不了了之了,也算是整件事中,唯一一点有人情味的地方了吧。
“聪明。”叶缺竖起大拇指,鼓励道,“你再看看,还能看出些什么吗?”
“脾被膜下实质裂伤,但被膜保持完整,多于包膜下形成张力性血肿,可能受伤后,暂无明确腹腔出血表现,且左季肋区疼痛亦可不明显,因此通常不易察觉。如果短期内出血停止,可逐渐被人体吸收,纤维化自愈,但若出血持续,则可能造成脾破裂,导致大出血,继而致死。”
叶缺愣了愣,他有些不大明白梅长歌的话,但大致的意思,他还是懂的,于是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呢?”梅长歌看着两眼放光,兴致勃勃的叶缺,故意说道,“这些和崔平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验尸结束后,我连夜去了崔府”
梅长歌瞥了叶缺一眼,迟疑道,“你不会捧着这些人体内脏去的吧?”
“我哪能干这事呢?”叶缺挺着胸脯,正色道,“我又不是傻的。”
“崔云告诉我,说崔平上个月,曾经在回家途中,遭受过马车的撞击,但当时并没有事情。崔平只是觉得左腰部有些隐隐作痛,看了大夫,也说无妨,只开了几服药,让崔平调理几日即可。我看了药方,虽然药不对症,但应该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因此崔平受伤后,直到案发那日,才由于内脏出血过多,导致死亡。”
“可这并不能完全解释崔平身上的伤痕来源。”梅长歌沉吟道,“尤其是死后,因尸体被人拖拽,而形成的擦伤。”
“关于这一点,确实是一个疑点。”叶缺想了想,随即推测道,“你说,那个擦伤,会不会是刑部在搬运尸体时造成的?”
梅长歌合掌笑道,“你这个说法,倒也的确是一种可能的假设,但是,并不是唯一的假设。”
3417第二百三十二章 连环凶杀案3417
“哦?”叶缺眉头深锁,沉声说道,“看样子,你并不认同我推理的结果。”
“那倒不是。”梅长歌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在结案之前,我需要见一见那位驱赶马车的车夫。”
“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怀疑?”叶缺疑惑不解的问道。
梅长歌喃喃自语道,“此案的疑点有很多,首先是崔云的态度,其次是那道擦伤,还有”
“莫少军的供词。”梅长歌愣了愣神,语调悠悠的说道,“反正才过去**,咱们倒也不必太过着急。”
“况且,昨夜从崔府拿回来的那些东西,我瞧着也有些不妥。”梅长歌站起身,从厚厚的一叠草稿中随手抽出一张,拍到叶缺面前,询问道,“这几个人名,你还有印象吗?”
梅长歌的口吻淡淡的,却彷如在叶缺的心口荡起巨大波澜。
“朱丽琪,苏雪松,童子慕”叶缺一字一顿的念了一遍,沉吟片刻方道,“这是最近一年,发在京都的几起少女失踪案。”
“是的。”梅长歌不置可否的说道,“我记忆力没你好,初看时并未记起此事,但**辗转难眠,天快亮时,才终于想起此事。”
“这几起案子,有几个共通点。一、她们都是刚刚年满十岁,且长相清秀,身材纤细的未出阁少女;二、她们都刚刚定亲,但还没来得及举行婚礼;三、她们的出身,都不是很好,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活在最底层的百姓。”
“从案件实施模式上看,绑架或诱拐这些少女的难度较低,因为家庭的原因,她们不可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和无微不至的关注,其中有好几个姑娘,甚至是在失踪数日之后,才被家人发现,继而报案的。像这种情况的,我们再派人在京中进行搜寻,基本上已经没有过多的意义,只是在安抚受害人家属的情绪了。”
“还有一点,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由于她们的出身,以至于无论是京兆尹府还是刑部,都不可能尽全力展开搜寻。若是搜寻三两日未果,他们便不会再将此事放到议程上,而这些少女的家长们,也时常会因为投告无门,只能自己私下寻找,或者不了了之。”
“他们当中,幸运的,有可能会在女儿失踪数月内,收到她们的死讯;不幸的,可能终其一都在寻找他们的女儿。大秦幅员辽阔,茫茫人海,能找到的,不过寥寥数人,更多的,是在日复一日的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余。”
“的确,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抱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活,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将这个愿望狠狠的打碎。”叶缺惋惜道,“不过,对于受害人家属而言,他们或许并不觉得这些是苦,反倒甘之如饴,亦是不能强求。”
“那是自然。”梅长歌冷言道,“说到底,人永远不可能会有感同身受的情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看待别人的痛苦,哪里又觉得是苦呢?”
“所以,你是怀疑崔平的死,与这几起案件有关了?”叶缺的声音极轻,却也极清楚,“不,不是这几起案件,而是二十起,甚至,还有可能更多。”
“依你看”
“叶缺,她们已经死了。”梅长歌摇头,脸色铁青道,“相同的体貌特征,相同的年纪,相似的经历,这是典型的连环凶杀案。当然,如果你想要硬加上**二字,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崔平在凉州见到你我二人之后,突然领悟到活着的真谛。于是准备抛弃过往的活,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我以为,崔平有可能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被人灭口的。”
“若果真如此,崔平的死,便不仅仅是一个意外那么简单了。”叶缺想了想,接着说道,“崔平是凉州刺史崔颢的儿子,他的哥哥,如今正在御史台做侍御史。虽说官职不大,但却有机会,直接接触到大秦朝堂的中心,因此和先前那些毫无话语权的底层百姓相比,有极大的不同。”
“崔平的死,不是凶手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是一个破绽,更是一个突破口。”梅长歌点头道,“崔平用他年轻而稚嫩的命,为我们掀开了黑色幕布的一角,我们决不能辜负他的心血。”
“去查,我要立刻见到那位涉嫌杀人灭口的车夫。”
“是。”叶缺答应一声,应声退下,自去处理此事。
不料叶缺去的快,来的更快,只见他匆匆忙忙的从屋顶跳下,竟是连走大路的功夫,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梅长歌惊诧道。
“陈宇不见了。”叶缺焦灼不安的说道,“梅长歌,你的猜测,恐怕真的已经成为了现实。”
“走,我们现在就去陈宇家看看。”
陈宇收入不高,在寸土寸金的京都,既买不起单独的小院,也租不起像样的房子,于是只得和七八户人家,挤在一座破败陈旧的四合院中,共同活。
梅长歌的到来,显然令这些人感到惊惧,他们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刑部侍郎大人,为何会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来,而且,竟然还要和他们说话。
“张嫂,大人叫你呢,赶紧回话啊。”里正点头哈腰的巴结道。
“不必多礼。”梅长歌客气的说道,“张嫂,我就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你,你不要害怕。”
“是是是。”张嫂一迭声的应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