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正逢妻子临产,她苦苦哀求我,在家多陪她几日,可我去意已决,竟是一刻也不肯多呆,逃难似的离开了家。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妻子难产,险些丢了性命,也正是由于这件事,让妻子彻底寒了心。我高中进士,本欲回家报喜,没成想,等来的,却是襁褓中的儿子,和一封请求和离的契书。”
“我当时以为,妻子定然是嫌弃我没有本事,等我回家,告诉她,我终于高中的喜讯,她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当初的冲击,实在太过巨大,以至于老迈的姜御史,在提及往事的时候,仍然颇有些老泪纵横之感。
“妻子似乎是料到,我会回去找她,所以早在一个多月前,便收拾好了行装,不声不响的离开了老家,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姜御史擦了擦眼角泛起的淡淡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终于,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她。”
“梅大人,你不要怪我废话太多,实在是”姜御史顿了顿,缓缓说道,“这件事,如果我不从头说起,是很难讲明白的。”
“曹玉燕的相貌,与我的妻子,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她年纪太小,我可能真的会认错人。那年,我又一次领着年幼的儿子回老家,试图碰碰运气,想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毕竟,那也是她的老家。”姜御史回忆道,“我没有发现我的妻子,却发现了同样年幼的曹玉燕,于是,我把她带回京中,养在姜府,希望能弥补对我妻子的亏欠。”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明明不是一个人,只是因为相似的相貌,所以便莫名其妙的想要补偿她。”
“只是可惜,京城这滩平静无波的死水,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的斗志,还有那些本该纯净无暇,却过早的被世俗尘土所侵扰的孩子们。”
“大概是年前,就在曹玉燕十三岁的时候,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挑唆,对我动起了坏心思。”姜御史苦笑道,“她到底还是顾念旧情,没想着对姜崇亮下手,却选中了我这个老眼昏花,手中没什么权利的所谓御史。旁的事情,我也就不多说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与她**胡闹,偏偏中间夹了个姜崇亮。”
“曹玉燕一直想嫁给我,但我没答应,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可她纠缠不休,面对那张酷似我发妻的脸,我又没法拒绝她的温柔。这样的状况,断断续续的持续到七年前,我终于点头同意,准备筹备婚礼,考虑迎娶曹玉燕做续弦。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太光彩,我身为御史,自然不愿声张,只想偷偷的把此事办了,了却大家的心愿。”
“哪知道姜崇亮捷足先登,跑来找我,哀求我将曹玉燕许配给他。”姜御史蹙着眉,愁眉苦脸的说道,“当时我真的是惊呆了,我要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自己的亲儿子抢女人的。”
“惊慌失措之下,我只能随口说了一些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试图阻止这场闹剧。当然,计划中的那场,我与曹玉燕的婚礼,也无限期的搁置了。”
“曹玉燕跟了我两三年,又是自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多少有几分情谊在,于是我想办法说服她离开,并且答应,每个月都会给她寄钱,让她衣食无忧的过完此。这钱,我寄了得有将近一年,直到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她遇到了一位良人,已经打算成亲了,叫我不要再给她寄钱了。还说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以后各自安好,不要相扰。”
“这个结局,是我一直期盼的结局,我当然很高兴。”姜御史声音颤抖的说道,“但我不放心,我是诚心实意希望那孩子过得好的,所以,我借着外出公干的机会,回了趟老家,去了一直和我有着书信往来的那个地址,想要见她一面。”
姜御史瞪大了眼睛,惊恐的说道,“可是,他们告诉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问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私下去了几次,但都无功而返。”
“梅大人,实不相瞒,这件事,已经成了悬在我胸口的一块大石,我怕哪天就要落下来,把我砸了个稀巴烂。”
姜御史这回,说得倒是彻头彻尾的真话,只是剧情跌宕起伏,堪比八点档婆媳狗血大剧,实在令人唏嘘。
不管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至少他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
梅长歌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姜御史,最后仍旧将话题转回到案情上。
“姜御史,那封信,你还留着吗?”
“没有。”姜御史正色道,“我自打知道姜崇亮对曹玉燕的感情,便一直很小心,怕被他发现,所以每次收到信,看完以后,都会毁掉。”
“那你如何能确定,那些信件,俱是曹玉燕亲笔所书呢?”梅长歌追问道。
“她的字,是我亲自教的,我自然认识。”姜御史点点头,很肯定的说道,“绝对没错的。”
“那些钱,又是通过哪家钱庄寄出的呢?”
“其实也没多少钱,每个月十两银子,再多我也没有了,走的是清河卢氏的产业,正通银号,梅大人一查便知,我绝对没有撒谎。”似乎是为了增添自己供词的可信度,姜御史沉吟片刻,又道,“如果梅大人不放心,还可以派人去我的老家查一查,那地址,我还记得,你可以问问左邻右舍,我到底有没有去找过人。”
梅长歌若有所思的离开姜府,心中默默想着,姜御史这人,倒是极有意思,有嫌疑的,是他儿子,他竟反倒抢先为自己申辩起来了,好像怕败坏了他的名声似的。
再走两步,梅长歌刚刚转过了巷口,一眼就望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楚青澜,顿时怪叫一声,扑到他怀中,娇羞道,“你怎么来了?”
“你不来找我,我自然只能来找你了。”楚青澜哀怨道,“我在茶楼等了你足足一个时辰,你都没有来,我只好亲自去刑部找你了。”
“哎呀,我忘记了。”梅长歌抬起头,使劲拍了拍额头,讨饶道,“我这两天,实在是太忙了,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的,真是对不住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楚青澜犹豫了一下,又道,“在刑部,卢大人可没少向我抱怨你,说你迂腐,说你顽固不化来着。”
“怎么?你也是来当说客的?”梅长歌心念一动,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也是,也不是。”楚青澜笑得奸诈,“我只说会看着办的,都是熟人,还是要给他们留一点面子的。”
“你最懂我。”梅长歌竖起大拇指,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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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十三岁,已经是适宜婚配的年纪了p:锁屏写到一,键盘蓝牙突然连不上了,还真是糟心
3450第二百三十九章 吾心已老3450
“卢琳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梅长歌偏过头,晌后轻声说道。
楚青澜的眉头皱了起来,咳了起来,咳得胸间一阵撕裂痛楚。
不可否认,卢琳一直是横在他和梅长歌之间的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曾几何时,他呕心沥血,上蹿下跳的蹦哒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较为圆满的解决了这个难题。
只可惜,他的父亲,那个坐在龙椅上,时时刻刻想要击垮他的男人,再一次充分的表现出了他的无耻和怨气。
他或许并不想做些什么,但他必须在天下人面前表明,他这个做父亲的,绝不会输给自己的儿子。
楚青澜咳得更厉害了,咳得眼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落与无奈。
他渴望亲情,渴望父爱,可偏偏伤他最深的人,居然还是他。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我们求着清河卢氏办事,现在是他们求着我们帮忙。”楚青澜沉吟道,“卢琳是一个聪明人,和她谈感情,无疑是愚蠢的,所以只能谈利益了。她这个人,性格刚烈,脾气很不好,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有有底线的,51 断不会做绊脚石。”
“梅长歌,你仔细想想上回的事情,她明明那么讨厌你,我去找她借人救你,她到底也还是答应了,可见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楚青澜想了想,又道,“我们只要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她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我们。”
“楚青澜,你是在替卢琳说话吗?”梅长歌蹙着眉,不悦道。
“当然不是。”楚青澜好笑道,“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我答应你,等此间案子终了,我会去和她好好谈一谈的。”梅长歌点点头,似乎很满意楚青澜的回答。
梅长歌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商人再强,又哪里经得起朝廷的玩弄,所以清河卢氏的崛起和扩张,必然离不开陛下的暗中支持。”
“说到底,朝堂博弈,永远是一个与虎谋皮的过程。”楚青澜平静道,“看看这朝堂吧,里面的人,都各有心思,一肚子的坏水,包括我在内。”
“如今,朝堂之上,部之内,我们所能控制的朝臣,究竟有多少?”梅长歌有些粗重的喘了两口气,说道,“楚青澜,你必须要给我交个底。”
“除了吏部和兵部,其余都是我们的。”楚青澜自信满满的说道,“我早就说过,我的实力,超乎你的想象。”
楚青澜犹豫道,“可是,前些年,我并不愿意用这样的雷霆手段,来对付自己的亲人。”
“你现在竟肯了?”梅长歌默然调侃道。
“说我是为了你,未免太矫情了些。”楚青澜微微一笑,极有意趣的看着梅长歌,说道,“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但主要的,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发现我其实很享受这种可以与人平等对话的权利。”楚青澜停顿片刻,然后说道,“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爽,实在是太爽了。”
“以前,我去宫中见父皇的时候,总是陪着小心,因为我不知道,我那个暴躁易怒的父亲,会因为我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哪句话,暴跳如雷,继而要当着我的面,杀人泄愤。我知道,他做这些,都是做给我看的。他希望我听话,希望我按照他给我设定好的道路去走。”
“我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我不是一个没有主见,只知道人云亦云的废物,所以心中不甘,活得非常痛苦。可现在呢,我手上有了权利,便连陛下,也不能对我熟视无睹,他会仔细凝听我的谏言,虽然还是不同意,但他至少听了。说明我和他,是平等的,是有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资格的,我很满意这一点,这让我活得更像是一个人。”
“权利是最好的腐化剂。”梅长歌若有所思的提醒道,“你可千万不要学你的父亲。”
“皇位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很多人都想得到她。”梅长歌沉默许久后说道,“有的人,靠着屠杀兄弟,威逼父亲,排除异己,得到了它,却偏偏是一代明君,或者说,是一位没有太多过错的帝君。”
“但有的人呢,明明做太子的时候,颇有贤名,手段也很高明,可一旦登基为帝,便像是犯了疑心病,恨不得杀掉所有人,才能心安。到头来,反倒是这样的人,成了一位昏聩暴虐的君王。”
“楚青澜,权利永远只能是一种手段,而不是人的终极目标。”梅长歌冷冷的说道,“有些事,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这世上,是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可言的。活在大秦最底层的百姓,勤勤恳恳的奋斗一,也很难达到寻常乌衣子弟,出时的境况。阶层的逾越,从来不是仅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机遇也不足够。”
“你我命好,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以至于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人的三大难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做些什么。当一个人饿着肚子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显然只会想一件事,我要吃饭。”
“知足常乐,不是一件好事。”楚青澜默然说道。
“是的,我同意你的观点。”梅长歌点点头,赞同道,“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的态度是一致的。”
“我们从茹毛饮血到如今,当然,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靠的便是不知足这三个字。人一旦知足了,一旦活安逸了,一旦安贫乐道了,差不多也就是个废人了。”梅长歌顿了顿,又道,“我很不喜欢道家无为而治的那一套说法,却也不迷信英雄人物在历史长河中所发挥的作用。”
“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人,不能站在神的高度,来思考问题,我们现在能做的,无非是做好眼前事罢了。”
“好了,我先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刑部监牢见姜崇亮了。”梅长歌苦笑道,“估计又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
“我陪你去吧。”楚青澜诚挚的建议道。
梅长歌皱紧了眉头,有些担心的说道,“可我不想再和你聊哲学问题了,头疼。”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楚青澜坦然承认道,“我只是被节节胜利的大好局势,一时冲昏了头脑,才会说出先前那番话来的。”
梅长歌闻言,还是有些担心的说道,“楚青澜,我觉得你还是得再养养性子。”
“你分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楚青澜迟疑道,“可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我的心,早已经老了。”梅长歌缓缓邀请道,“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刑部见姜崇亮吗?”
天阴沉沉的,姜崇亮的心,却是平静的。
因为他对自己有自信,即便在他被梅长歌一眼看穿之后,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超强自信心,仍然让他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和从容。
此时此刻,梅长歌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并不愿看她。
“你杀了曹玉燕。”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姜崇亮确信,她已经知道了。
“是我杀的。”他极为冷漠的回答道。
“为什么?”
姜崇亮猛地吸了两口气,然后迅疾平静下来,用一种可怜的,怜悯的目光,看了梅长歌一眼,说道,“因为我爱她。”
“你疯了。”梅长歌沉默的看着他,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一点极阴沉的话语。
这么多年,她听过形形色色的杀人理由,却从来没有一次,带给她,像今天一样的震撼。
姜崇亮仰着脸,冷漠的看她,满不在乎的说道,“我认罪,我都认罪,但那又怎样,现在又不是在公堂上,而你,也永远不可能,找到哪怕一丁点,我曾经杀过人的证据。”
“她们,是我要杀的,却又不是我杀的。”姜崇亮冷笑道,“梅大人,我这双手,可是干干净净,没有沾染过一丝鲜血的,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骗不了你自己。”梅长歌淡淡的说道。
“是的。”姜崇亮点点头,不屑的讥讽道,“我只要骗过其他人,便已经足够了。”
“我下来,就没有母亲了。”姜崇亮慢慢的,讲述起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杀人故事。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一次都没有,所以我很不理解,我的父亲,那个曾经让我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的父亲,竟然会因为一张脸,被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做出一些很可笑的事情来。”
“我的确喜欢曹玉燕,她和我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感情,自然比其他人,要更亲厚一些。”姜崇亮阴测测的说道,“我想,如果一个人,非要成亲,非要和女人孩子延续香火的话,我宁愿选择她。”
“这是一种选择,从很多年以前,我便把曹玉燕当作我未来的妻子在看待。那几年,我在外求学,很少回家,当然不知道我父亲和她之间的那点**韵事。说实话,我虽然爱她,但我更爱我的父亲,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我是万万不可能同父亲说那些话的。”
3341第二百四十章 是他不是她3341
“她毁了我的父亲,因此,我一定要杀掉她。”姜崇亮盯着梅长歌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狠戾神情,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必须杀掉她,才能挽救我的父亲。”
然而这声音落在梅长歌耳中,却又代表着另外一层意思。
姜崇亮说,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要杀掉她,梅长歌原以为,这个她,指的是曹玉燕,还曾在心中默默的感慨了一番。此刻,她终于明白,事实,其实远比想象,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没有母亲。”姜崇亮重复道,“这些年,我一步步看着父亲,走到了今天,作为他的儿子,我很痛心,也很无奈。很早以前,我便发现,我不喜欢女人,但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传宗接代,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一句无心之话,竟会让父亲对我隔阂至此。”姜崇亮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沉浸在某种悲伤哀怨的情绪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