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大秦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绝伦的一场庭辩,别开面的,给围观群众上了一堂很好的普法教育课。
在那些孩子们的家长眼中,自己孩子,永远只是一个孩子,至于他们杀人,那一定是受了他人影响,以至于误入歧途,只要好好引导,总有变好的。
他们这些人中,有国子监任职的先,也有各部任职的官员,他们熟读律法,口才凌厉,又擅于从对方的话中,寻找逻辑上的疏漏,轮番上场,大打车轮战,所以这场口水官司,一连打了好几个月。
卢琳大才,所的证据和证词,竟然比真的更像真的,硬把“伪证”做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也难怪,参与造假的,是刑部,负责审核真伪的,同样是刑部,这套自查自纠的老把戏,玩了好些年,总不至于唯独这次失了手。
辩到最后,大家辩无可辩,只得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惨兮兮、苦哈哈,被折腾折磨了长达数月之久的孩子们,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谁也不敢再提清河卢氏当众替梅长歌做伪证的事情。
3499第二百四十四章 沧海遗珠3499
卢琳此举,令梅长歌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做伪证这事,当然是不可取的,原因无他,只因此举一旦成为朝堂惯例,便定然会带来无穷后患。只是,梅长歌深知此案的特殊性,若非剑走偏锋,想将姜崇亮绳之以法,恐怕还当真是一件极为难的事情。
最后,姜崇亮被判斩立决,而苏宗平则逃过一死,被流放到遥远的西北苦寒之地。其余案件相关人等,判刑轻重不等,各有惩戒。
苏宗平黯然离开京城那天,梅长歌神使鬼差的,特意跑到城门口,远远的看了他一眼,心中是说不出的沉重和不安。
梅长歌想不明白,在此案中,是自诩正义化身的苏宗平可怕,还是怀揣复仇目的的姜崇亮更加卑劣。
虽然姜崇亮是名副其实的主谋之人,但侥幸在梅长歌和卢琳的联合绞杀下存活下来的苏宗平,显然也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自身想法的善茬。
今后何去何从,还未可知。
“叶缺,你说,是我做错了吗?”梅长歌沉默许久,皱着眉头说道。
“来日不可期。”叶缺在心中慢慢品了品梅长歌的问题,思忖晌,终于回答道。
寥寥数字,道尽心中无奈。
律法这种东西,永远都存在滞后性,先有违法,再有制裁,总没有说,我觉得你苏宗平是个危险分子,即便现在不杀人,将来也会杀人的,所以我要防范于未然,先下手为强,宰了你再说。
试想一下,如果官员的主观臆断能够定罪的话,那这天下,哪还有查案、断案这么一码子事情,维系治安,全靠掐指一算好了。
“我们走吧。”梅长歌目送苏宗平离开,略略有些寂寥的说道,“我是真心希望苏宗平能改邪归正的。”
梅长歌走了没两步,便好巧不巧的遇到了个熟人,死者崔平的哥哥,时任侍御史的崔云。
因了弟弟崔平的缘故,崔云如今在御史台,也勉强是个名人了。同僚们将崔平检举揭发姜崇亮团伙的功劳,不由分说的按到了崔云的头上,给他小升了级。虽然官位不变,但俸禄提了不少,算是个比较实惠的事情,按理说崔云不该有什么不满。
可迎面走来的崔云,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两鬓竟然已经添了些许白发,似乎在**之间,就从干劲十足的青壮年,一步跨越到了步履蹒跚的迟暮老者。
“梅大人”崔云轻唤道,“我能和你谈谈吗?”
“自然。”梅长歌好脾气的笑了笑,游目四周,选定了一家铺子,随即说道,“刚下朝,还未来得及吃早饭,这便请吧。”
城南老铺的鸡汤馄钝,一贯是梅长歌的最爱,只此刻她的对面,坐了一位满面愁容,惴惴不安的崔云,便多少有些食不知味了。
“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吧。”梅长歌放下碗,忽然说道。
崔云陡然被瓷器碰撞的声音所惊,茫茫然抬起头,怔了怔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道,“这功劳,我受之有愧。”
“我知道。”梅长歌点点头,很肯定说道,“崔平想查,你不让,他只好自己偷着干了。”
“是。”崔云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有些悲伤的说道,“我不想惹事,我也不希望崔平惹事,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以为自己读了两本推理断案的书,就当真能为民洗冤了?”
“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可笑。”
说到此处,崔云轻轻的摇了摇头,自嘲笑道,“我这一,从来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可惜天意弄人,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人这一,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者,往往无所得。”梅长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无奈说道,“人活一世,所谓知足常乐,无非是孤家寡人的愿景,只要你还有所牵绊,有所顾忌,知足常乐者,通常都会遇到一些悔恨终的难题。”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梅长歌不置可否的总结道。
“如果你的父亲,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刺史,而是掌管京畿重地的京兆尹,亦或是部尚书这样的京官权臣,他们在动手杀害崔平之前,自然会想得更多一点。杀人这种事情,只要不是像姜崇亮那般的嗜杀者,给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和余地,基本上是可以化解危机的。”
“如果你再争气一点,早几年的时候,没有蹉跎岁月,没有自甘**,现在也总该是一名正经御史了。我朝言官的待遇,一向是极好的,纵使陛下,也不敢擅杀,他们当然也会有所顾忌。”
“崔云,你今日匆匆赶来见我,是不是想和我说这些。”梅长歌冷冷的,仿佛没有一丝烟火气的说道。
梅长歌的话,固然冷漠,但却一语道破崔云心中所思所想。
当这块遮羞布,被人强硬的撕扯开,露出鲜血淋淋的内里,崔云心中,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崔云很久了,案子持续了多长时间,他便想了多久,甚至,还要更久。
可能,当他得知崔平死讯的那一刻起,就隐隐约约的,有了这样亦或是那样的想法。
“我浪费了时间,如今才算懂得,权利果真是个好东西。”崔云斟酌片刻后,直接说道,“我想要权利,请梅大人帮我。”
“崔云,说实话,你不如你的弟弟。”自打梅长歌在城门口见到崔云的那一刻起,便料想到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但她并不准备掺合到崔云的那片私心里。
“他尚且知道,倘若一个人想要被别人利用,那么,她至少应该具有一定的资格。”梅长歌说道,“请恕我无能,我实在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在御史台毫无话语权的侍御史,能帮我做些什么。”
崔云一怔,静静的望着梅长歌的双眼,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外表温和可亲的梅长歌,竟然能如此直白的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一番话来。
梅长歌似乎看出了崔云心中的想法,于是缓缓说道,“况且,抱大腿这件事,是要讲求方式方法的。怎么做,才能不露声色,不惹人讨厌的拍好马屁,这其实不失为一门高深的学问。”
“做事情之前,不要总想着得到好处,旁人交代你去做事,自然是会给你好处的,看到你慢慢靠拢过来,也会在适当的时机,拉你一把。只是,崔云,你要想清楚,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渴求的,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崔云的面色,很平静,丝毫看不出内心的激荡,他知道,梅长歌是在指点他“为官之道。”这无疑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但在崔云看来,反倒正是现在的他,所急需掌握的一门技能。
“权利虽好,但不是万能的。”梅长歌温言说道,“有一点权利,可以让你活得更好,但很多权利,很容易迷失本心,也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危险。”
梅长歌说罢,再不多言,重新端起那碗早已放的温凉的馄饨,吃起早饭来。
如果不是因为叶缺心中始终有愧,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崔平,她根本不可能这般多事,在一个毫无悟性的侍御史身上,浪费这么长的时间和精力。
今日言尽于此,至于能领悟到多少,就得看崔云自己的造化了。
待崔云走后,叶缺忍不住问道,“你方才的话,会不会太偏激了一些?”
“我不这么认为。”梅长歌坦然说道,“当你的双亲躺在病**上,需要大夫医治的时候,你自然会想请太医院的御医们为他们诊治病情。”
“你我都是局中人,彼此之间,也就少一点客套话吧。”
“所谓沧海遗珠,这样的概率,其实是很小的,各行各业,最好的人才,都在皇家。”
“御医是,御厨是,工匠是,绣娘是,便连宫中随侍各位主子的宫人们,若是放到宫墙外面,那几乎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他们这些人,是为谁服务的呢,说白了,只是为一小撮人服务的。”
“即便是清河卢氏手中的黑骑兵。”梅长歌顿了顿,神情稍稍恍惚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他们的身份,你不要觉得奇怪。”
“跟着陛下混,跟着大秦混,做一个忠诚爱国的好人,总比当乱臣贼子,要来得好听一点。如果当初陛下愿意宽恕他们的罪行,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恐怕没几个人,还能斩钉截铁的说,我这辈子,就跟着卢西元混,不后悔。”
“当然,现在说这些话,已经迟了。”梅长歌轻笑道,“他们跟了卢西元这么些年,已经有感情了,再让他们改弦易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是在用满满的恶意揣摩人性。”叶缺不服气的辩解道,“我相信,这世上总是会有好人的。”
“什么是好人?”梅长歌反问道,“你是好人,但你也有私心。既有私心,再空谈不偏不倚,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梅长歌,你太看重权利的作用了,我不喜欢。”叶缺闷闷的说道。
3495第二百四十五章 入宫为质3495
“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我们不能。我们汲汲营营这么些年,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吗?楚青澜相信权利能够帮助他保护好陇西李氏的族人们,而我,则相信权利能帮助我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继而为她报仇雪恨。这样的事情,既然我们做都已经做了,难道还要不承认,故意标榜些什么吗?”
“如此既当又立,才是十足的笑话。”梅长歌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眼前的桌面,半晌方道,“叶缺,我们早已做出了选择,如今再说后悔,已经太迟了。”
叶缺低着头,自嘲的笑了笑,觉得梅长歌的话,虽然说得直白,但是一针见血,倒也不失坦诚,“是我多虑了。”
二人谈话间,有人来报,说是陛下传旨,要求梅长歌即刻进宫伴驾。
这事原不出奇,楚青澜近来在朝中风头正盛,依陛下狠戾张狂的性子,早晚总有抓她入宫为质的那一天。只是这一天的到来,竟比梅长歌预想的,要提前太多。
待梅长歌终于看清,领队的那人,乃是方冲时,一些盘恒在她心头多时的疑虑,开始云消雾散,露出苍白脆弱的内里。
“是你?”梅长歌蹙着眉头,迟疑问道。
即便梅长歌未曾多说一个字,可方冲还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随即点点头,答道,“是我。”
这句简短而急促的回答,毫无疑问的,解释了很多问题。
比如,是谁向陛下暴露了梅长歌的行踪,以至于让她险些惨死官道。
再比如,方冲和梅知本,为什么会成为知交好友。
“为什么?”梅长歌幽幽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声诘责问话。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方冲不置可否的说道。
方冲这话,说得极为蹊跷,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其实不难理解,难的是为什么。
知晓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只有陛下一人,看样子,这位年迈苍老的帝君,是打算对她和盘托出真相了。
可这也正是问题之所在。
梅长歌和陛下的关系,并不算太过亲近,说是对手,又多少有些不够资格。
因为她和陛下之间,现阶段最主要的矛盾,不是长乐的死,而是,她作为楚青澜的副手皆未来伴侣,正谋划着如何从陛下手中,较为“温和”的夺取政权。
他没有任何理由,会选择自己,来作为他一生成败的聆听者和见证者。
她怀揣着满腹的疑虑和担忧,慢慢的走在方冲身旁,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到她遇见了久未见面的素衣。
素衣被楚青澜扔到军营里磨炼了数月,皮肤黑了些,身子骨结实了不少,便连眼眸,也坚毅了许多。
“公子让我陪小姐进宫。”素衣笑意盈盈,身子微微前倾,不动声色的行了一礼。
她直直的凝视着方冲的眼睛,丝毫不为他的目光所动。
素衣的话,有两层意思。
一是楚青澜早已得知陛下的行动,并据此制定了相应的应对计划。
二是在宽梅长歌的心,告诉她一切安排妥当,她只需在宫中静观其变即可,不必再做任何事情。
“请随意。”方冲耸了耸肩,似乎不是很在意素衣突如其来的举动。
再次见到陛下,梅长歌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陛下的确如同传言中的那样,苍老了很多,也失去了往日应有的精神,仿佛是一条盘恒在洞穴中的卧龙,只耷拉着一双眼睛看她,眼眸中锐利依旧。
“我不明白。”梅长歌摇了摇头,叹息道,“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把秘密说给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听?”
“还有一个人呢?”
梅长歌怔了怔神,仔细想了一会,这才明白,陛下问的,竟然是素衣,“这等骇人听闻的秘密,还是不要牵连旁人了吧。”
“也好。”陛下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扶手上,冷冷的说道,“看样子,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这个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陛下咳嗽了一声,眸中寒光乍现,声音被压成一道寒冷的线条,“当年,卢西元的父亲,无意间在宫中,发现了一名女子。这名女子,除了长得格外美貌,其余的,和旁人并不二致,一样的粗鄙,一样的贪婪。”
“在短暂的接触之后,卢行一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它很可能能帮助清河卢氏,一举挤进三大世族。按照卢行一的设想,即便不能顺利达到他的预期,也必定可以从中谋取巨大的利益,于是他便立刻着手,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卢行一敏锐的认识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想要在宫中迅速的脱颖而出,无疑是简单的。甚至只需要安排一场看似偶然的相遇,便可以达到他的目的,但是之后呢,先皇性子清冷,常年醉心政务,对男女之事,从来没有过多的热情。用不了多久,一位只知道以貌侍人的女子,注定会被湮灭,然后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宫墙之中,激不起半点浪花。”
陛下顿了顿,平静如常的说道,“说到底,卢行一之所以敢想出这样的诡计,当然是有所倚仗的。那53 时候,清河卢氏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世族,靠着做皇商,逐渐而缓慢的累积着财富,远不像现在这般实力雄厚,需要依附于先皇,才能有所发展。”
“那名姓郭的舞姬,是卢行一早就备下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其送出,讨得先皇欢心。可是先皇自登基以来,一直清心寡欲,鲜少临幸后宫妃嫔,除了几个世族之女,几乎没有人能有这个幸运。况且先皇对卢行一一直很有戒心,认为他做事情目的性太强,他几次三番想要往宫中送人,都被陛下拒绝了。”
“但袁朗的出现,给了卢行一这个机会。”陛下略显疲惫的说道,“袁朗宫中苦役出身,家世一目了然,陛下断不会对她心存芥蒂,一定会收入囊中。”
“袁朗和郭贵妃毫无血缘关系,但相貌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包括身上的胎记,都用纹身加以遮掩,为的就是万无一失。比起一个单纯貌美的女子,带有一点传奇色彩,并且色艺俱佳的郭贵妃,显然更能留住圣心。”
“陛下,这里面,有一个天大的漏洞。”梅长歌忍不住出言询问道,“既然郭贵妃顶替了袁朗的身份,自然也该用的是袁朗的名字,哪里有用真名的道理?”
“果然被你发现了。”陛下似乎很赞赏梅长歌的话,停下来解释道,“这个问题,也曾让孤犹豫了很久,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失误。当年郭贵妃尚且年少,第一次得见天颜,做的又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心中一时紧张,说了真名。卢行一得到消息后,行动迅速,出手果断,改了袁朗在宫中的卷宗,因此才形成了现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