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钉子如大鸟般在刺客中来回,以伤换命,和郎怀合力,终于将剩下的三个刺客做掉。
“爷,能有如此手腕,当是长安翼宝斋榜上刺客联手。这四个应是……唐门弃徒,苗家兄弟。”一个钉子低声说了两句,道:“爷,情况不妙!这里距阳关太远,响箭也没用。”
“爷,对手还有后手,若有机会,您便逃命!”另一个钉子咽了口唾沫,撕下衣襟随意裹住肩膀的伤口,说罢也就不再言语。
这个时候,脑中再多杂念,也全都转为求生的渴望。郎怀翻身下马,拍了拍踏云,低声道:“待会儿,你就乖乖逃命去吧。若是见了兕子……兕子……”
她还要陪兕子游遍大好河山,不能就此死去!
郎怀不敢多想。很快,就有一个人从远处极速掠过地面,出现在他们眼前。
来人手持一柄重剑,身着玄色阑衫,长发散乱披着,面巾遮住了脸。待到近前,郎怀眼角狂跳,不愿手下再枉送性命,提起纯钧迅速迎了上去和他交上手。
昔年公孙氏将剑舞之剑器修炼至剑之剑器,与诸位武林宗师交好。公孙氏故去,郎怀为她生前最得意弟子,自然承其衣钵。但郎怀多在军中,和此等江湖中人交手,还是她生平头一次。
纵有两个钉子死命抵挡,一场剧斗之后,郎怀身边也再无活人了。她右臂颤抖,鲜血顺着衣袖沾满手掌。玄衫人重剑力大势沉,招式大开大合,将郎怀的剑器亦激发出来。二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不像谋划多时的刺杀,倒类好友切磋。
玄衫人退后两步,看了看四周,说出了第一句话:“看来你的身份不低,随从们身手都如此了得。但我既然拿了人的钱财潇洒,那便不好意思。不论你是谁,这条命,我要定了。”
郎怀一声不吭,她已然身中数剑,虽都是小伤,但也有些脱力。
不知何时起,天地皆白,只地上绽放梅花数点,引人心惊。
她咬紧牙关,身形飞快,迎上玄衫人一招力劈华山,再战至一处。但闻剑击声不绝,玄衫人重剑当是玄铁所制,竟能和纯钧势均力敌。
郎怀双手举剑,横剑于头顶,不住后退,眼见已然不敌。玄衫人只用一招力劈华山,化刀势为剑意,“铛铛”数十次巨响,重剑剑身崩裂,纯钧也在如此大力之下,断成三节。
寒风瑟瑟,郎怀心口一凉,她喉咙微颤,眼前瞬时漆黑。
那一年也是如此大雪,明达一身猩猩红,怀里抱着火狐,因着郎怀应下教她剑器,欢喜得蹦跳起来。她忽而回眸一笑,在郎怀眼里是明艳不可方物——原来那时候自己就已经对她动心种情。
及至情定终生,她不止一次承诺,厮守终身,再不分离。她还要陪着明达去江南,还要跨海游览东瀛风光。
我若是食言,你可否原谅?
我终究食言而肥,来世再见,你可愿原谅我?
那红衣刺烧着她的魂灵,心口被洞穿的痛苦渐渐被冰凉代替。紫檀木牌碎裂声入耳清晰,郎怀双膝跪地,喃喃低语一句:“兕子……”
再多不甘,终究悄无声息。
玄衫人喘着粗气,捂着自己腰腹上不断流血的伤口,他拔出佩剑,带着敬佩道:“要杀你的人,说兄仇不敢忘,否则夜不能寐。嗯?这剑是?”他无意瞥见断剑剑身上两行鸟篆,忙抬起她的手臂细看。
“钺王鸠浅,自乍用剑。”
只八个字,让玄衫人神色大变,本就苍白的额角竟变得毫无血色。他一把拉下面巾,露出的脸上疤痕交纵狰狞可怖,喃喃低语道:“怎么能是沐公?怎么能?”
然而天下皆知,昔年沐公得明皇赐下纯钧剑。纯钧不假,那她便是郎怀。
自己刺杀之人竟然是才平定安西的大英雄?玄衣人倒退数步,忽而了悟是谁发下委托。翼宝斋此次为何遮掩许多。而那佣金,为何足足千两黄金。
玄衫人忽而仰头大笑:“我杀大义之人,便以命相抵!”说罢,举剑自刎,跪在郎怀前方丈余之地。
大雪伴风,风不住,雪难止。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着拍砖……千万别……
惯例求捉虫
大概梳理下,韦斯死。竹君在得知此信后,定会因为郎怀嘱托,好生护着索尔。
固城这般做的缘由,旁人都看轻了李迁和她兄妹之情是真,李迁是有利用她的心思,但也对她来土蕃调派许多人保驾护航,丛苍澜瑚身边的汉人都是固城心腹。她要和大唐结盟不假,她要报仇也不假。人都是矛盾的,这件事不做,固城寝食难安。至于索尔身份,李迁死了,淮党并未全死。何况她怎么猜不到郎怀会嘱咐人帮助索尔。后文还有一些脉,看到就知。
至于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场,我提笔写序章时候就安排好了,不能没有。由这个引出一个前文出现过好几次的关键人物,再给下一本伏笔,架构基础世界观。
第161章 安此亿兆生(八)
至诚三年腊八,平西军归长安。
李遇玄冕垂下的十二旒,亦遮不住他眼眸中的茫然。当初哀报还京,言沐公于阳关城以西百里遇刺身亡,纯钧断,明达伤心之下,携尸亦无踪。
短短几句话,却叫李遇如同五雷轰顶。
白纸黑字,怎无一识得!
他一直盼着,那条哀报不过是一场噩梦。直到平西军归,李进路老三几人均是臂挽着黑纱,才顿悟——郎怀,真的没了。
李遇忽而站起身来,一把夺过金吾卫手中的鼓槌,奋力击鼓。郎怀出征当日,也是如今日一般的鹅毛大雪,将朱雀大街都盖成雪白一片。他曾郑重和郎怀明达允诺,待郎怀得胜归来,定亲自擂鼓迎接。
当初那个几岁大的孩子跟着自己开始伴读,每日里勤学苦练,曾给有些苍白的童年填补上灿烂的一笔。自己年纪稍长,没什么出息,郎怀归来后成为炙手可热的少年骑都尉,亦毫不犹豫站在太子一系,坚定不移。相交多年,少年郎原是侨娇娘。李遇知晓真相之际,在好笑安慰之余,平添一抹疼惜。这么些年,他隔岸观火,怎不知郎怀一生波折不断,哪里是表面上风光无两?她在最易被人弹劾之际,将自己是女子的事实相告,此等信任胸襟,让李遇钦佩万分。如此知己,今后归来,朝中有她,尽管谢璧人等皆可用之才,哪里及得上郎怀万分之一的亲近?这些日子里李遇几多思量,干脆等郎怀回来,她要什么位置便给她什么。做王爵做大臣,他们自幼相识肝胆相照,如今他身为帝王,定能更多护着。
然而一切便是一场烟花,绚烂,却易逝。
鼓声阵阵,两行热泪终于滚落。李遇击鼓不断,仿佛在以此发泄着自己心内的不忿和不甘心。
陶钧捧着只木匣,内里盛着纯钧剑。他一步步走上御阶,跪在大殿中央,沙哑着喉咙,哀声道:“陛下,爷于阳关外遇袭,身死剑断。姑娘吩咐小的带剑回来交还陛下。”
“明达还说什么?”李遇不顾大臣阻拦,奔下御阶拉住陶钧的手臂,任凭断剑的剑刃割破他的衣衫。
“姑娘神思恍惚,只抱着爷离开,姑娘马快,小的追不上!”陶钧哭道:“姑娘说爷去哪里她便去哪里!小的拼命追,也没能追上。小的身负送剑之令,不得不苟延残喘。陛下,小的……小的唯有一死……”陶钧想起当初面对的惨淡局面,血红的眼眶里涌出热泪,反手拿起纯钧就要自刎。
李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纯钧剑身,茫然道:“你说,明达会不会也想不开?”他阻住了陶钧,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猜测。将心比心,若没了抱琴,他亦会追随而去。
一直跟着他的江良察觉出不对劲,忙上前扶住。李遇一时间郁结于心,悲痛难耐,呕出口血来,昏厥过去。
大殿上一片慌乱。江良半抱着李遇,道:“速传御医,来人,去给皇后报讯。谢丞相,陛下抱恙,还请您主持大局。陶钧,还不快扶着!”
出乎大臣们的预料,李遇这一病,便是足足月余。待他再回朝堂,已经是至诚四年年节之后了。此次朝会涉及沐公身后追封和爵位的归属,郎恒作为郎怀此脉唯一的庶弟,也在大殿中。
臣子们忧心因郎怀故去,李遇会大封郎氏。未料谢璧方才谏言沐公爵位应由郎恒继,李遇便打断了他。
“阿怀清佞臣,匡扶社稷,平安西,稳固大唐河山,朕意已决,追为沐王。”今日的龙椅之旁添了把宽椅,坐着一位衣着简朴的女子,便是当朝的皇后林氏。
李遇脸色还是灰败的,说话间气息不稳,却仍坚定道:“厚葬衣冠冢于朕的长陵。一应事宜,礼部钦天监妥办。韦氏封一品琅州夫人,赐金印。”
“陛下,沐公爵位理应由沐王庶弟袭……”魏灵芝虽有犹豫,但按礼制,郎怀无子,沐公一脉绵延百年,不能因此断绝。
他话未说完,已被李遇无情打断:“怀既去,世再无沐公。何人配为怀子?朕子亦不足!”这句话如此沉重,无人敢反驳。谢璧张口欲言,然而想起一些旁的,终究住口。
李遇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郎恒,出声道:“如今郎氏嫡系再无男丁,你为沐王庶弟,一应事物,你可要尽心。”
“陛下安心,恒知晓。兄长……兄长未能归来,恒自当替兄长尽孝。”这个少年长高了许多,声色也是少年人的沙哑,眉目间和郎怀有着三分相似。他仿佛瞬间老成起来,跪在殿中道:“陛下,恒无心仕途,自知资质匮乏,请守孝于兄长墓前。将来愿还乡尽孝,求陛下成全。”
李遇点头,道:“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封郎恒为琅琊侯,封地琅琊郡,世袭罔替。待孝期过后,便去吧。”
“恒,谢陛下隆恩。”郎恒淡淡一笑,一个头磕的心甘情愿。平西军大胜,朝臣们只怕又会出一个外戚,虽恭敬,内里惧怕哪里是能遮掩住?待郎怀故去消息传回,韦氏稳定了宅院和几个不安分的旁支后,立即发信要尚子轩归来。她只叮咛郎恒一切按皇上吩咐,不得争,不得抢。
这些人的嘴脸郎恒也看了许多,心寒之下,更无意官场。好在唐飞彦明里暗里帮持,他才能撑下。如今郎氏墙倒众人推,李遇如此将郎氏从官场中逼退,何尝不是存心保全?
至诚四年秋,远征高丽的唐军凯旋。带兵的将领尉迟延光面圣后头一件事,便是赶往长陵凭吊郎怀的衣冠冢。他未曾料到,当初和郎怀理论之后,郎怀决定由路老三配合王雄打理于阗,将他远调高丽,这一别便是永别。亦未料到,那个慧黠的明媚女子,会因此再无踪迹。
依着郎怀的奏折稍作增补,安西四镇和各处驿站渐渐恢复生机。至诚六年,一片焦土的疏勒城最后一块砖头补好,其中商旅往来不绝,东西二市之繁华热闹,不输长安。大乐门外的城墙上,有人用古朴的魏碑篆刻上一个个姓名。有世家子弟林先,亦有蒜头这种一看便是穷人家孩子的普通名字,也有诸国营中战死的西域诸国子民。他们都是在平西一战中死难的,被岑商按着名册一个个梳理清楚,刻在城墙上,以为凭记。
普光王索尔来到长安后,待学过宫廷礼仪,便和李遇的嫡长子李林一同进学。她贴身的侍女中,有一位年长女子,她常年素服,是郎怀之前的贴身侍女竹君。索尔年满十五将返土蕃,曾想要带着她回去,免得她孤身一人孤苦无依。竹君婉拒后,于郎怀衣冠冢旁结庐而居,以思旧主。
李遇一次前来探望老友,见之恻然。回宫后下令,修庵堂供竹君居住,亲自手书怀明庵。竹君于此终老,一生不离。
而后时光如流水,人事几多浮沉。谢璧年老告老还乡,通海司自然由上官旖接掌握。方十全以而立之年成为帝国的丞相,先复启用的,便是闲居多年熟通律法的裴庚。魏灵芝和唐飞彦一个稳妥一个激进,常因政见不同争吵连连,但居然结成儿女亲家。年年初雪,他二人都会在唐飞彦府中饮得酩酊大醉,洒一壶自家酿的甜酒,又哭又笑,如个孩童。
长安郎氏尽数归往封地后,沐公府一时间空荡下来,再无主人。李遇一纸令下,遣金吾卫将沐公府未央居划为别宫。栖凤池上沉香景自此绝迹于长安。直到唐末,长安付之一炬,昔日丽景,只能从一些图卷中寻访。而李遇当年亲绘图卷,更是价值万金。
郎氏一族尽迁回封地后,自此皆归于平淡。若说大事,便是琅琊侯郎恒娶亲一事。孝期满后,郎恒虽有爵位,却无官身。琅琊一郡皆为郎氏封地,但他三令五申,族中子弟不得骄纵。待处置了几个鱼肉百姓的旁枝后,几十年内倒是太平。郎恒为人方正,年轻而封爵,自有不少人拖媒求亲。
那时候韦氏早就不太管事,也由得郎恒自己做主。天下人都在观望这位年轻的侯爷会迎娶哪家俏娇娘,未曾想他却对一三十仍旧未嫁的女子情有独钟,甚至不惜请圣旨赐婚。
琅琊侯府办婚事那天,上官旖作为新娘子娘家人,问自己的姐姐何时钟情于郎恒。
尚子轩含笑道:“不知不觉吧。许是那孩子倔强得令自己心疼的一瞬间?”尚子轩没多言语,上官旖却觉得,多年好友变成自己的姐夫,还是有些别扭。
他看着依旧井然有序的侯府,想起多年前自己迈进沐公府的场景,原来人生一场大梦,须臾已过半生。
至诚三十二年秋末,初雪方落。清晖阁的东暖阁中,因风疾久病的李遇趴在矮几上,抱琴在一旁研磨,几个宫人在外屏息立着,对此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这一写,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抱琴见他须发皆白,唇上半点血色尽无,却克制着未曾劝阻。李遇落下最后一笔,终于长舒口气,道:“让小陶着人誊抄两份,一份存于宫中,一份给你我陪葬。这本,便一把火烧了。你觉得可好?”
抱琴怎不知他心意?含泪道:“自然极好。但陛下,您忘了落款。”
李遇一愣,摇着头道:“果真是老了。”他凝眉思索片刻,露出个释怀的笑意来,仰羲二字在他笔下跃然纸上,竟有着少年朝气,蓬勃向上。
唐昭宗一朝的藏书中,悄然多了一卷《沐公翔集》。亲手将它收于木匣藏好的陶钧,也已面目苍老。
有风从半掩着的窗外吹入,钟声响彻大明宫。
翌日,太子李林于紫宸殿素服监国摄政。是夜,皇后亦薨,帝后合葬长陵,谥号昭宗敬后。
李林按制登基,大赦天下。于内,他勤政爱民,在位期间唯一一次大兴土木,便是重建废弃数十年的含元殿。于外,和诸国互通有无,远交土蕃普光赞普,合力击退野心勃勃的印度,共稳西域丝路通畅安宁,延续了至诚年间边境无大战的局面。
唐亡,天下大乱。及至宋时房钱士偶得《沐公翔集》,其中不但记载沐王少时事迹,更言明其女子身世,文笔流畅,暗藏追思。
房钱士虽为商贾,祖上亦是家学渊源。闲来感于沐王女女成亲相携一生之事,亦多唏嘘。
一日忽悠灵光乍现,房钱士执笔埋头于书案。不多时,宣纸上,沉香亭依旧,荷花开遍栖凤池。一窄袖玉冠的年轻人怀里揽着个红衣披帛的姑娘,正细语着。
清风自窗外悄然进屋,吹起画卷边缘,吹皱一池荷花。那情真意切的一对璧人,也刹那间鲜活起来,眼眸一动,懒洋洋着,亦情深着。
第162章 安此亿兆生(九)
一路向北。
路?早就没有了路。自从离开北庭都护府进入突厥金帐国的领地,就很少能遇到人了。
他们爬过被厚冰封住的河流,穿梭一望无垠的雪原,在一片蛮荒之地跋涉前行。出发之时足足百匹矮马,如今早已死伤过半。
明达不知道自己跋涉了多久,也不知还有多远的路途。她只知道,必须抵达那永夜的极点,寻到所谓的天泉,才能给怀里沉睡许久的人儿带来一线生机。
当初她赶到敦煌,安抚略有哗变迹象的士卒,不敢多做耽搁,下令除却本应留下的守军外,其余分批由将官统帅,按着事先的安排,由河西走廊入京,或并入御林军,或充入潼关守军。而后她探查杨继盛被刺一案,虽疑点颇多,也只能寻了个借口,迅速了解以安人心。至于究竟是何人行刺目的为何,也只能暗暗派人查访,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
明达心知其中很有猫腻,但临近相约之期,她便将一切事务交由精心挑选的不良人副手处置,自己则带了陶钧兰君提前一日抵达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