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苍澜瑚几经犹豫,固城一向料事如神。若早早听她所言,如今安西半壁早已牢牢握在土蕃手中,哪里会是今日局面?
他挥挥手,忠心的死士在他面前跪下。
“你去告诉郎怀,我愿意投降。只要求她,莫要再杀我士兵。”丛苍澜瑚眯着眼睛,道:“动静要大,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死士明显被这句话惊到,愣了片刻,才重重应了声:“是!”
“赞普?”花不喇心思直爽,还没懂得其中道理。丛苍澜瑚低声说了几句,花不喇道:“一切听赞普的!”
疏勒城外一别,已然过去一年。土蕃剩下的士卒都退入内城,唯独丛苍澜瑚带着几个死士,孤零零站在矮小的城门外。
郎怀从唐军中缓缓纵马现身,依旧一身轻甲,沥心斜斜挂在马背上。她挥挥手,示意陶钧留步。
“本将去见他便是。”郎怀看了眼不远处目露凶光的隆尔逊,微微颔首。
“赞普,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当初何苦来哉?”郎怀走到近前,也不下马,微微躬身,对丛苍澜瑚摇头说道:“本将佩服你敢来长安,是当世枭雄,也曾屡次给你机会。可为何就非要如此?”
“成王败寇,我不愿和你多说什么。左右望你念着,这些人是无辜的。”丛苍澜瑚唇角抖动,厉声道:“还请高抬贵手吧!”
郎怀平生一股英雄迟暮之心,叹道:“长安初见,万里送亲,你我虽说不算交心,亦是相互钦佩。丛苍澜瑚,这般冠冕堂皇的话,说给旁的人许是会感激涕零。但你是何等人,我心知肚明!”
“这战火,经你之手,越烧越旺!西域诸国十室九空,楼兰王城重建,回归百姓竟然只有不到三万人!那些人命,便不是人命么?”
“你因一己私欲,陷万民于水火。”郎怀凛然道:“我放不放他们是一回事。杀不杀你,却是另一回事!”
丛苍澜瑚陡然变色,就要往回逃走。李进张弓搭箭,只听弓弦争鸣,丛苍澜瑚左胸剧震,逐天弓强大的力道,将重甲穿过,射石饮羽,独留尾端的狼毫,在风中颤动。
郎怀也在弓响的第一时间出手,她滚身落马,纯钧已然递出。不过几个回合,丛苍澜瑚身边的两个死士手中兵器便被打落。郎怀纵身一跃,纯钧剑刃已横搭丛苍澜瑚脖颈。
那一箭透胸而过,丛苍澜瑚已然活不成了。固城事事算无遗策,偏生这一策算错。郎怀从未打算留他活命。
“你定以为,我不愿枉造杀孽。”郎怀恨极了此人,压着喉咙将真相说出来,“可惜你的赞蒙,恼你逼她远嫁,想要做你土蕃的女帝。她来信告诉我,最后一战,你定会假降以利奔逃。丛苍澜瑚,你真以为本将久经沙场,手下的人命还少你一人么?”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丛苍澜瑚脑中闪过固城来到逻些后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如此柔情似水,擅谋擅断,原来谋划的是他的江山,断去的是他的性命!
“哈哈哈!”丛苍澜瑚惨然笑出声,声音未绝,一股股血沫从口鼻喷涌而出。郎怀眼见达成目的,右臂微动,带着丛苍澜瑚在两个死士如同喷火的目光中,一步步倒退回唐军阵营。
“林兄,你在天有灵,今日郎怀,为你雪耻报仇!”她压着喉咙怒吼,而后纯钧剑稍稍向前一滑,彻底结束了丛苍澜瑚的痛苦。前锋营侥幸活下来的将士们顿时泪流满面,却一片鸦雀无声。
此人从不被看好的王子,苦心经营,成为土蕃赞普。手段了得,心胸却狭隘。若非因那不该有的欲念,只怕会是土蕃一代雄主,不输松赞干布。
内城的花不喇眼见丛苍澜瑚惨死,目赤欲裂。他嘶声长吼:“土蕃的儿郎,随我出去,为赞普报仇!”
然而唐军动作更快,早有准备的固山营仗着骑兵迅捷,在李进一挥手间,迅速奔入城门,控制住局面。隆尔逊也带着他的人,入城而去。
刀斧营在外列阵,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路老三身披重甲,手中陌刀挥舞一次,便收去一条生灵。
这不过是一场屠杀,因着丛苍澜瑚死去,土蕃人投降的心已消散。况且郎怀就没有打算要饶过这些人。从傍晚到黎明,这一仗从长安出发,已然将满三载。她虽越战越勇,到底也疲惫不堪了。
然而却有最后一件事,她还没完成。这件事的开始,便是那个很懂得忍耐,狡猾如同狐狸一般的年轻人。
在大唐扶持下报仇复国,或许隆尔逊一生的确不敢生出二心。但他那样一个但凡有点滴机会就要出人头地的性格,又怎么肯让自己子子孙孙屈于人下?只怕隆尔逊一死,安西的战火就又要重新点燃。
郎怀豪赌一把,选择相信固城之心,是如女帝一般的。女帝在位虽仅有十八年,却让大唐从骨子里,注入新的活力。她以一女子心底最温柔的慈悲,将科举选官发扬光大,带给寒门子弟出头的机会,让帝国焕发别样生机。登基十余年,对李氏子孙虽有杀戮,却依旧留住血脉。及至晚年,女帝最终放弃并不适合帝位的外甥,选择了隐忍却又仁慈的睿宗,彻底还政于李唐。
她宁肯赌固城的那一抹慈悲,赌她要的是土蕃从根子上建立盛世,而非仁摩、丛苍澜瑚之流,只知掠夺。
或许她会赌输。但,算输了,土蕃战力几乎尽数折在此战中,二十年内,两国再无交战的机会。二十年中,大唐早已从此恢复生机,而她将来不过是不惑之年,又何惧旧土再来?
太阳高升,李进纵马归营,面沉如水。
传令官已在各营报讯,其中便有“德煌赞普深入敌营,英勇杀敌。和花不喇一战,力竭而亡”的消息。
“阿怀,你不过弱冠年纪,为何会如此……如此老辣?”李进未说其他,而是带着深深的疑惑。
郎怀昂起下巴,远眺战场,声如飘絮一般:“若你像我一般,打记事起,便得小心翼翼得过活,连身边的仆从,甚至亲人也须小心翼翼,定会如我一般。”
她声音太轻,李进没听全,却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般。
二人齐身端坐马背,一时间,也萧索起来。
第158章 安此亿兆生(五)
至诚三年秋,龟兹八百里加急军报一路从朱雀大街直送大明宫,将火漆妥封的信件送入宣政殿皇帝的书案上。
“陛下,沐公阵前俘丛苍澜瑚,击杀之。碎叶城破,四镇皆克!”送信的校尉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让本来肃静的大殿内,在片刻之后,人声鼎沸起来。
李遇抖着手拆开信,是郎怀亲笔所书。他三两下看罢,一时间激动难耐,从龙椅上豁然站起来,冲下御阶跑到殿门外遥望西北。
“好!好!好!”谢璧最先反应过来,跪下贺道:“西北如此乱局,大唐不过区区三年便平定。小小高丽何足挂齿?臣以为,朝中兵少,宜征藩镇能用之兵,速速分批集结赶往东北。沐公平定安西不过三十万,东北一战,臣以为,十万足矣!”
李遇从热烈的情绪中迅速冷静下来,心知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便道:“丞相之言,甚得朕心!此事,交尉迟将军和兵部妥办,拟出各藩镇抽调人数来。”
“臣遵旨。”谢璧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此时机之下,那些在藩镇中牵扯利害关系的还未反应过来,待之后再想谏言反对,已然迟了。
“安西既平,四镇镇抚使和安西都护府都督人选亦当拟定。”李遇想起之前和郎怀的往来书信,他心知固城手段了得,但更愿信任郎怀明达二人都认为正确的判断。年轻的帝王转过身来,道:“今日也不早了,诸卿家有何想法,明日再一并奏请吧。丞相,尉迟将军且留步,朕有些旁的事情,想请教你们。”
清晖阁的外书房,如今成为皇帝临时召见外臣议事的场所。
谢璧尉迟安在下端坐,心知李遇要说的,该是安西官员的问题,不免有些纳闷。
“隆尔逊已死,丛苍澜瑚唯一的血脉,便是固城的儿子,普光王索尔。”李遇凝眉开口,道:“朕委沐公与固城签国书,支持固城以赞蒙身份摄政土蕃,沐公将以国礼,迎索尔来我长安游学。待其满十六岁后,再以国礼,送还逻些。”
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毫无风声。谢璧略一思索,还道是因为隆尔逊战死,不得不如此,便道:“只要索尔将来是土蕃赞普,此计便可。”
“土蕃王族只余索尔。”李遇想起隆尔逊似乎也有妻儿,不由得有些担忧。但他极好掩饰过去,道:“这件事,已然定论。朕要说的,是六王以郡王身份,继任安西都护府都督一事。”
谢璧和尉迟安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出惊疑来。谢璧稳了稳心神,道:“六王为陛下手足,陛下有此心,可想过六王是否和陛下一般齐心?”
“朕不必去疑虑什么。”李遇明白谢璧指的是李进曾经在同洲谋逆一事,凛然道:“父皇一生之中,最痛悔的,便是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如今,朕的手足,独三人尔。六哥志在疆场,且以大唐郡王身份,才能和固城相提并论,稳定安西。”
“你们若小瞧了朕的这位妹妹,可是要吃大亏的。”李遇淡笑道:“丛苍澜瑚之所以一败涂地,背后少不了固城的算计谋划。”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尉迟安率先反应过来,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陛下既有决断,臣为陛下臣子,自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扫去障碍。”尉迟安也想得明白,自己侄儿在平西一战中也小有战功,若各处官员李遇和郎怀早有计较,也定少不了他好处。
李遇的眼神从尉迟安转向谢璧,带着少有的警惕。谢璧却固执道:“陛下就算有决断,也应敞开来讲。臣自认明理,若无不妥,臣定以陛下马首是瞻!”
谢璧一向如此,李遇反而松口气,放松下来。君臣三人一起喝了润喉茶,李遇才细细道来。这一说,就过去足足两个时辰。
“沐公谏言,臣以为妥。岑商此人堪用,和六王一文一武,安西可定。”谢璧老怀大慰,看着一脸和善的李遇,忽而打趣道:“明日臣便递个折子,将细微末节再完善便好。时日不早,臣和尉迟将军便告辞,不打扰陛下和皇后晚膳。”
两个老臣带着了然的笑意离开,李遇面颊微红,略一思量——可不是半天未曾与抱琴见面,他也真想念得紧呢。
“谢兄,你我都是五六十的人。”尉迟安难得收了严肃的神色,笑道:“如今后继有人,待这两件大事了却,你我去冀宝斋喝上两杯可好?”
谢璧抚须,也哈哈笑道:“尉迟兄相邀,谢某敢不从?陛下虚怀若谷,许不如开扬之盛世,亦可比镇平之治世。你我能当此臣,大幸也!”
十余日后,碎叶城安静下来。随着禁令的解除,大批药商进驻,使得城中恢复些许人气。郎怀总共也就轻闲下来一日,便忙着各处事务,已经有数日未曾归府。
疏勒要重建,丝路要重连,四镇官员人选要定夺,然而各处驿站和大镇也得派遣驻兵官员。
好在李遇及时发了明旨,一应诸事,皆有沐公便宜行事。且她素来公正稳妥,除了极个别的,倒没有太多议论疑问。
李遇的圣旨,是由礼部尚书魏灵芝从长安带来的。此次牵扯甚大,随行的还有钦天监御林军和四夷馆的官员。
李进军功显赫,却未进爵,而是以郡王身份,成为新的安西都护府都督,总理四镇军务。另委岑商为安西参政,主理政务商事。四镇镇抚使皆有定论,连带各处驿站驿丞,也从有军功的普通士卒中挑选出来。
而平西军各营亦打散建制,固山营前锋营除去少数,大部分重新划入御林军中。诸国营那些屡立战功的各族将士们,也大都留在安西各处,成为安西真正的基石。
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礼部与钦天监亦准备好将要与土蕃所签订的国书,选好时间,将于初冬,在于阗城中,和土蕃如今实际上的主人——固城公主,建立新的关系。
出发的日子已然定下,就在明日。今晚郎怀下了帖子,只请李进魏灵芝来府中一聚。
菜式是竹君兰君共做的,红罗丁贵妃红西江料赫然在案,还有一道白龙,刀工极好,应是兰君的手笔。除却各色荤素,桌中间摆着红泥小炉,陶锅里还是一味古董熏。李进魏灵芝几乎是同时抵达,郎怀明达从门口接了二人,一路回到小厅上。
这些日子魏灵芝和郎怀的接触,全部俱是公务。今晚倒是难得能叙私情。三年未曾谋面,魏灵芝只觉得颇为感慨。他愈发看不透,郎怀是要做孤臣,还是权臣。
“魏兄,怠慢了。”郎怀如何不知魏灵芝忧心在何处?只轻巧接过,不去多提。四人满饮一杯,本有些僵硬的气氛,稍微缓和下来。
“六哥也不必愁眉苦脸,你我同去于阗,同归长安,待到来年赴任,陛下允你携带妻儿!”郎怀将这个消息直言,让李进顿时愣住。
“这……”他一个郡王,手握重权,李遇还肯不留人质?李进坐卧不安,片刻后才道:“陛下有此心胸,倒是过去,我小瞧他了。”
明达巧笑倩兮,接过话头道:“七哥论性子自然好,但若无谢相等人辅佐,只怕也艰难。”这些时日,明达也选好接替不良帅的人选,只等回了长安回禀李遇,将帅印交接,她便真的一身轻松了。
“飞彦可好?十全在苏州的事情我略知一二,的确是根好苗子。”郎怀随口问,却让魏灵芝笑出声来。
“去年,飞彦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始日日去那老板娘处沽酒闲聊。我只道是事成,可等了月余还是那般,才知这小子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半个字亦未提及!”魏灵芝说起这事,三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后来,我着实看不过去,便寻了个日子跟了去。那小子才当真去说亲了。”
“那老板娘先是不允,后又说自己已然快要三十,身边儿又带着个弟弟,恐怕拖累。我便以为事情要黄。未料到这时候飞彦倒是憨直起来,说:‘你兄弟便是我兄弟,你我成亲,我以状元之才教他读书写字,有何不好?'”魏灵芝想起当日场景,面露微笑,道:“这才算成了事。但飞彦说过,要等你回去才办婚礼。我看那小子分明是太穷,打着等你回去好借钱办事的主意才是!”
这些琐事说完,二人之间好似恢复到曾经共斗淮王的时光,暂时去了芥蒂。
酒至半酣,几人终于放开的架子,彼此揭着短,如同总角孩童一般,你来我往好不痛快。席间郎怀每每和明达四目交接,均生出股幸甚之感。
李遇在得知郎怀是女子的事实后,并未暴跳如雷,而是以他素来宽仁的心胸接受了此事。在回信中将二人好生埋怨一通,说她二人信不过他云云,等回了长安,他得找补回来。
末了,李遇又道:看来朕此生是无望抱上外甥。若你们想要个孩子,朕和抱琴愿意为了你们多辛苦一次。
倒是叫人哭笑不得。
次日出发,郎怀揉着额角,昨夜宿醉后,使得她和明达今日精神头都有些不济。
从碎叶去于阗,办妥事情,带上索尔,约莫腊月也就能到长安了。她闭着眼睛,全凭踏云自己跟着队伍行走,唇角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才走了几日,龟兹送来的急信,彻底打乱了本来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红罗丁贵妃红西江料分别是肥肠和血、加味红酥点心、粉蒸猪肩胛骨屑,白龙就是生鳜鱼丝。这段时间温习了遍陕西师范大学的公开课——隋唐人的日常生活,啧啧啧。
在这里对一些小问题统一解释下,开篇码字君就说过,是借用我们现实中唐代的一些背景在架构,比如城市规划,宫殿设置(为此查的资料也不算少),但是,我根据剧情进行比较大的改动,也无可厚非的。毕竟这就是个故事,架空了的故事。那为什么我愿意以半个论文的态度去翻阅各种资料?因为我不想好好一篇故事,成笑柄。但是,因为码字君个人恶趣味,把一些自己喜欢的古物,没理会它们具体出现的时间,就这么用了。比如烈酒,比如天青瓷,比如建窑茶斗,比如喝茶的方法,也比如一些城市宫殿布局的改动,如果你们看的过程中翻过图纸,那就一目了然很明白清楚。甚至后期大规模描写安西,四个军镇的位置,也是有很大变动的。
对于一个历史爱好者的我来说,这样写,是满足自己的小癖好,但是不影响阅读,所以,看过请过。等结文了,或许我会总结一份参考资料?但是有些书讲真,我自己没在市面上见过,因为是家里人很多年前买的,一两块钱一本书的时代,或许有再版,码字君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