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乌烟瘴气的,聚了不少衣衫头发皆凌乱,面上满是胡茬的男人们,看衣着打扮都是附近村里的村民。看他们这群人的样子,就知道在这儿聚的时间不短了,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扔了几摞子盘碗,显然是这里不光管赌还管饭,怪不得都不愿意回去。
而陈阿牛正是这间屋的主人,一个三十来岁长了一对三角眼的汉子。他是小溪村出了名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儿的,寻常有事没事就聚上一帮同样游手好闲的汉子在家中耍。以前是耍叶子牌,最近越耍越大了,竟然玩起骰子来。
“快快快,我押大。”
“都连出十几把大了,刘海你还押大!”
“你管我押甚,我愿意怎么着。”
“我押小,我押小。”
屋里吵吵嚷嚷,简直比那市集还热闹。
卢广礼又去拉了一把卢广仁,却又被卢广仁一把推开,差点没让他摔出去。他也没去理会弟弟,而是紧皱眉头,眼神直个劲儿闪烁,一直拿不定主意。
坐庄的陈阿牛催他:“你好了没,没想好就下把再押。”
“你催什么催,这把——”卢广仁眼神来回在桌上睃了一眼,终于将手里的一把铜钱放到了右边,“我押小。”
“想好了?卢广仁你可最后这点本钱了,可别押错了,又输个精光,你前阵子欠我的银子还没还,今天又借了不少……”
“哪儿那么多废话,陈阿牛你到底开不开?”一旁有人插嘴。
“就是,快开快开。”
“幸好我押了大,这卢广仁最近倒霉透顶了,谁跟他押一样的谁倒霉。”刘海撮着牙花子道,满脸得意洋洋。
一旁有人也觉得十分晦气,可下定离手,他们已经押了,自然不能反悔。
“你他妈嘴里有屎,你才倒霉透顶了。陈阿牛你快开,老子就要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倒霉透顶了。”
陈阿牛伸手揭开摇碗上面的那个大碗,乡下人就算是聚赌,用的工具也比较简单。就是随手在灶房里拿了两个吃饭的粗瓷碗,两个碗口对扣就是摇盅了。
“真是大,都连出十把大了!”
“卢广仁你也太倒霉了,妈的又把我们连累了。”
一阵夹杂着得意的笑和唾骂声中,卢广仁灰头土脸从人堆中挤了出来。他倒还想再翻本,可惜他带来的银子早就输光了,还问陈阿牛借了不少,也输了个精光,现在只能黯淡收场。
挤出人群,他才想起刚才被他推开的卢广礼。
“找我啥事?家里出啥事了?”
卢广礼没好气地硬拽着他往外走,身后陈阿牛喊道:“卢广仁下次来记得把还我的银子带来。”
“阎王还欠小鬼儿的帐!”刚丢下这句话,他人就被拽了出去,“你拽什么拽,到底啥事?”卢广仁不耐道。
“大哥,你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大姐的首饰真是你拿的?”卢广礼用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大哥,口气满是恨铁不成钢。
“什么你拿的,我拿的!到底啥事?”卢广仁眼中闪过一抹心虚,虚张声势道。
卢广礼也顾不得再说其他,拉着他就急急往院外走去。
“边走边说。”
邱翠荷刚醒过来,还没想好怎么和家里人解释偷人的事,就被人一把抓住头发拖下了炕。
“大小子,你做什么!”
“仁儿……”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你竟然敢偷人,说,你跟你那大伯子什么时候搞上的,搞上多久了!”嘴里这么问着,卢广仁手里也没歇下,劈头盖脸朝邱翠荷头脸上打去,边打边踢,状似疯魔。
邱翠荷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打懵了。
“打得好,使劲打!这种不要脸的贱货就得这么收拾!”卢娇梅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在一旁煽风点火。
蛋蛋在胡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崔氏摸着眼泪在一旁直打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胡氏揽着妞妞站在屋角,母女两个看着这一幕,也不吭气儿。换着平常,妞妞早就哭了,可大抵也是见多了这种闹腾的场面,她十分平静,童稚的眼中甚至没有丝毫惧意。
听到儿子的哭声,邱翠荷才反应过来,“我没,我没……”
“还敢说没,整个村里人都看见了,你还敢狡辩!”卢广仁打得更凶了。
邱翠荷连声尖叫,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
卢明川被这尖叫声刺得耳朵疼,上前一把拉住儿子。
“现在打有什么用!你别把蛋蛋给吓着了。”
其实孩子已经吓着了,脸哭得涨红,嗓子都嘶了,胡氏怎么哄也哄不住。趁这空档,邱翠荷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一把将儿子抢到怀里,然后也不解释,就抱到一旁哄了起来。
“真是伤风败俗啊!你自己看看怎么办吧!”胡氏气得连连跺脚。
“还怎么办,把人撵出去得了,反正就是个妾,连休书都不用。”卢娇梅道。
胡氏气女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斥她:“你能不能少说一句,还嫌事儿不够多?”
“咋,难道我说错了,这种货色还留家里干什么?”
崔氏在一旁嗫嚅道:“蛋蛋还在吃奶……”
可不是嘛,要不是看着这点儿,不用卢广仁回来,胡氏就将邱翠荷扔出去了。
“也不小了,弄点米汤喝,也能填肚子。”这是卢明川的意见。
“这怎么行!”卢老汉嘴里含含糊糊斥道。
蛋蛋如今已经八个多月大了,也不是不能喝米汤,可乡下哪家的奶娃子是有奶不吃喝米汤的,没见到那些喝米汤长大的小娃子天生就又瘦又小,走出去比别的同龄小娃子矮上一头,还容易害病。乡下人可生不起病,所以一般能给娃儿多吃几个月的,都会多吃上些日子,有的吃到三岁都不断奶的,也不在少数。
蛋蛋如今可是大房两口子以及卢老汉老两口的心头肉,那真是一切都先紧着孙子(重孙),若不然邱翠荷也不会将小胡氏挤兑得连上桌吃饭都不让。
邱翠荷也似乎找到了护身符,死死将儿子一把抱住,奶娃子也亲香娘,到娘怀里就不哭了,小手似懂非懂地抓着娘。
见此场景,谁还能说出现在就把邱翠荷扔出去的话。
“等小蛋子断奶了,就把她送走。”卢老汉丢下这话,就哆哆嗦嗦的走了。
他如今手脚有些不灵便,别说下地了,寻常走路都还需要有人搀着,崔氏忙跟过去搀着他往正房走去。
见老两口走了,卢明川使了个眼色,卢娇梅手快将门一把给关上。
卢明川去了炕沿上坐下,沉着脸问道:“好了,现在你来说说,你啥时候和钱老大有了苟且的。”
抱着儿子的邱翠荷身子一僵,她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出,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她也没敢再攀扯别的,而是低眉顺眼地小声道:“当初我前头那个男人死了以后,他是大伯子,我又是个丧了夫的寡妇,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和他……”
卢广仁当即就要冲过去再去打她,却被卢广礼从身后抱住了。
“你这个贱人,贱人!”
邱翠荷捂着脸凄凄哀哀地哭:“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能离开钱家摆脱他,是做梦都想的事……自打我进了这家门以后,我就再没和他见面了,还是生了蛋蛋以后,有次我出门在村里碰到他了,他威逼我让我再和他好,我没答应,哪知他拿出当初藏下的我的一件肚兜威胁我……”
听到邱翠荷的一番诉说,卢明川的面色才稍微好了些。他之所以会这么问,不外乎是因为怀疑蛋蛋不是卢广仁的种。
“你最好确定自己没有说谎,咱们村虽然没有被沉塘的妇人,但别的村可是不少,你也不想开了先例吧。”
“我刚进门的那段时间,几乎从不出门,娘她老人家可以作证……”邱翠荷忙道。
卢明川不禁望了胡氏一眼,胡氏想了会儿,点点头,那阵子邱翠荷确实几乎从不出门。
可都说是几乎了,胡氏也不是日日盯着邱翠荷,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和钱老大勾搭上的,唯一清楚的大抵也只有她自己了。
“爹娘,你们留这贱人做什么!”从东厢里出来后,卢广仁满脸不甘愿道。若不是爹娘硬把他拉出来,他打算再打那贱人一顿出气。
卢明川斥道:“难道你想把你爷爷气死,你儿子你还管不管了?”他满脸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成天不着家,还有你大姐首饰没了那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卢广仁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可很快就被满脸不耐取代了。
“大姐首饰丢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天色不早了,我也困得不行,我现在看到那贱人就来气。老二,今天晚上我去你屋里睡。”
丢下这话,他扭头就走了。
卢明川被气得不行,想冲上去拉住他,却被胡氏拉了一把,“行了,你不累,我还累了,折腾了这么一天,有事儿明天再说。”她又对卢广礼道:“二小子,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去,多看着些你大哥,这几天别让他出门。”
卢广礼看了一眼父母,想着今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到底没将大哥在外头和人赌钱的事说出来。
从始至终,小胡氏一直就是个看客,即没插嘴也没发表任何意见。见事情处理完后,就抱着小妞妞回自己屋去了,沉默地让人几乎能忽视掉她的存在。
倒是卢娇梅注意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骂她是个不争气的,这么好的机会竟没想着把那女儿弄走。
不过这也不管她的事,卢娇梅自然也懒得去插嘴。
大房这边发生的事,二房这边自然也知道了。
因为他们住在村尾,那天并没有听到村里的动静,还是听乔氏说,才知道居然又发生了这档子事。
“那他们就任那女人呆在家里?”梅氏满脸惊讶,一旁抱着女儿的卢娇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不是怕打了老鼠磕碎了碗,大房就那么一个孙子,还是个不会吃饭的小娃子,离了娘可不成。”乔氏撇着嘴道。
“这……”
“二嫂你不知道,最近村里可热闹了,到处都在谈论这两人的事儿,还有人说蛋蛋不是仁小子的种。”乔氏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梅氏和卢娇月都沉默下来。
还别说,钱老大和邱翠荷以前是大伯子和弟妹的关系,两人既然能被抓住通奸,肯定是早先就不清不楚了,不可能等邱翠荷进卢家门以后,两人才勾搭上。那么就令人怀疑了,这邱翠荷生的儿子,到底是谁的种?
实在是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这村里人也真是,都是吃饱了没事干,议论这种事作甚,再不看也得看那小娃子份儿上,以后长大了孩子可怎么做人!”感叹了几句,梅氏好奇问道:“那大房那边就没反应?”
“怎么可能没反应,那姓邱的天天在家里挨打,仁小子也是个下手狠的,挨上一顿,那邱翠荷几天都下不了炕。”
“真是造孽啊。”
“可不是!”
大房两口子真后悔那天一时心软留下了邱翠荷,可正是风头浪尖上,这时候撵她出去,不是正应了村里人说的那句话。
儿子绿云罩顶,还替别人养孩子。
家里天天都在闹腾,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真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摊上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是几日时间,胡氏就凭空老了好几岁。
这日,卢广仁在家又将邱翠荷打了一顿,打完后气怒出门。
他原本打算去小溪村耍几把,消消心中的火气,哪知到了村口才想起自己现在荷包里比脸干净。
他扭身就打算回家,他记得姓邱的那贱人妆奁里头还有几样好东西,拿出去多少能换些银子。就算不够还陈阿牛的钱,也够他赌上几把。
哪知刚回头没走多远,迎面突然走过来一个人。
而且这人还是他仇人。
此人正是钱老大。
这些日子钱老大一直在家里养伤,家里人自然不会当着他说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所以他并不知道最近外面传得那些话。碰上卢广仁,他心里还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和邱翠荷的奸情败露,而卢广仁可是邱翠荷名义上的丈夫。
他微微地垂下头,正打算越过卢广仁往前走,哪知却被人迎面给堵住了。
“钱老大,当初为了娶姓邱的那贱人,你讹了我家二十两银子。现如今你偷我媳妇,你打算拿多少银子来平息这事儿?”
其实卢广仁也是临时现想出来的这一出。
发生那件事后,他自然提过要去钱家找茬的事,可却被他爹娘给拦住了。大房两口子都要脸,这种事哪好意思当着众人面前再掰扯一次,丢人都不够了。卢广仁也要脸,可想着自己欠陈阿牛的银子,他不禁恶向胆边生。也是心里的那口恶气儿一直没发泄出来,此时见到罪魁祸首,又哪里忍得住。
“什么偷不偷的,仁小子你说这话就难听了吧?”钱老大和卢明川是同辈儿的,往常在村里行走一直把卢广仁当成晚辈看,此时他一副长辈的态度打着哈哈,还想往前面走,却被卢广仁一把推了回来。
“我去你娘的,仁小子是你叫的?充什么大头蒜,偷老子媳妇的时候,咋没想到这是侄儿媳妇。那姓邱的贱人既然进了我家门,就是我家的人,咋,你还想白睡不成?”卢广仁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骂道。
钱老大的脸颊止不住抽搐。
钱家之所以在大溪村名声不好,不光是因为他们素来贪财,也是因为行事太过霸道。钱家的儿子多,谁家要是惹上了钱家人,浩浩荡荡十几个男丁走出去,谁家都得悚上三分。
钱老大作为钱家老大,钱老爹死了,他在家里就是最大的,说出来的话,下面弟弟弟媳妇们没有一个敢不听的。向来霸道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扫他脸面。俗话说输人不输阵,钱老大当即黑了脸,呛声道:“我白睡了又咋样?你那女人在进你家门之前,不知道被我睡了多少回,我就睡了怎么滴,你能弄掉老子一根汗毛?!”
通奸这事,历来都是女人吃亏,男人占便宜。风气比较严谨的地方,抓住与人通奸的女人沉塘都不在少数,可男人被沉塘的却从来没有过。大家似乎都默认了,这就是女人不守妇道,勾引了别的男人。男人除了被人唾骂几句,还真是不会掉一根毛。
且钱老大这阵子在家里被几个儿子轮番劝说,也打消了怀疑是孙氏想烧死他的想法。那个婆娘素来是个胆小懦弱的,他和邱翠荷之间的事,她早就知道,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邱翠荷给他生了个儿子的事,她也知道,当初孩子洗三他让她上门送东西,她也是老老实实就去了,回来当着儿子们的面,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这样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女人,当初要不是钱老大被怒火冲昏了头,还真怀疑不到她身上去。那么既然不是孙氏,又会是谁?
之后钱老大能下炕了,也去看过隔壁房子的情况,整个房子被烧得漆黑,门窗都烧烂了,屋里也是一片狼藉。当时的火势可不是一点儿两点儿柴火能造成的,能偷偷背着人弄来那么多柴火的,不作他想肯定是个男人,女人可没有这样的力气。
所以钱老大就怀疑是卢广仁干的。说不定是他发现了邱翠荷偷人,想报复两个人。
原本只是心中的猜疑,因为卢广仁的堵路讹诈,钱老大越想越觉得是如此,所以嘴里分外不饶人。
他满脸都是讥诮,拿眼睛去斜对方,“我不光白睡她,她还给我生了个儿子,给人白养儿子的感觉不错吧,你能拿我咋样?”
他似乎低估了被绿云罩顶男人的冲动,更没想到村里早就有人在议论蛋蛋不是卢广仁的种。卢广仁憋屈多日,要不是胡氏和卢明川一直拉着他,要不是邱翠荷任凭他怎么打,都死咬着蛋蛋就是自己亲生的,他早就活撕了这个女人,再找上了钱家大门活撕了钱老大。
此时见钱老大不但不心虚,反倒恶形恶状,再听那替人白养儿子的话,顿时一股邪火冲上他的脑门子。
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和钱老大厮打。钱老大正值壮年,又生得人高马大,卢广仁个头也不低,可惜惯是个好吃懒做的,自然力气比不上对方。两个打红了眼的男人就这么你拽着我衣领子,我拽着你脖子,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打,打着打着就倒在了地上。
卢广仁死死被钱老大压在地上,对着头脸打了好几拳头。他嘴角火辣辣的疼,头上脸上都疼,突然眼睛一疼,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进来了。卢广仁这才发现竟然见了血,他整个人都被这血烧着了,手里胡乱在地上摸了个东西,对着钱老大的脑门子就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