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的眉梢几不可查的动了一下,解释道:“他的脸是一次行商时路遇山匪,不小心被伤到了,看起来是丑陋了些,但人挺不错。”他并未对卢娇月提过,他第一次和梅庄毅去南面路遇水匪的事。虽卢娇月碍于上辈子的原因,在他回来后追问过路上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周进并没有说。
在他想来,媳妇本就不是个胆子大,他每次出去她都惦记得厉害。若是这事再让她知道,以后自己也不用出去了。这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也是男人出于对女人的体贴,不过前头都瞒住了,这谎自然还是要接着撒下去。
“他家就他一个,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这不眼见就快要过年了,你小舅舅就邀他来咱们这边见识一下北方过年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其实王尧是硬赖上的,不过赖的不是周进,而是梅庄毅。只是这事周进并不知晓,只当是好友主动开的口。
而这番对话,此时也在梅家上演着。
到了家后,王尧就被安排去休息了,梅老汉和柳氏把儿子拉到屋里询问王尧的事。
“你咋带了个这样的人回来,娘看见他的脸,心里就直发悚。他真是你生意上的朋友,我咋看着不像?”
话是在路上提前就套好的,梅庄毅照本宣科和周进一样说了一遍,又道:“娘,你别看他长得吓人,其实就是纸老虎。咱们在路上可多亏他这张脸,吓退了许多想打咱们歪主意的人。”
柳氏是个妇人家,虽碍于早年经历见识比寻常妇人多了一些,但她毕竟还是个没啥眼界的妇人,自然想不到在外经商的各种凶险,更没想到儿子会骗他。
因为王尧是要在梅家住到开春才会走,梅庄毅还特意把他形容得十分可怜,例如孤苦无依,爹早亡娘也死了,那是能有多悲惨就有多悲惨。
听完后,柳氏叹了一口气,抹了抹眼角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跟他说就在咱家住,就当是在自己家。待会儿我再去交代你哥嫂他们,跟那几个小的通通气儿,也免得到时候伤了那孩子的心。”
梅庄毅心里囧囧然,同时一股悲愤更是突破天际。
应付完亲娘,他回了屋,推门进去就看见那盘膝坐在炕上,左顾右看似乎很惊奇的男人。
“有啥好看的,没见过炕这玩意儿啊?”他的口气很不好。
“还真没见过。”王尧八风不动,似乎根本没看出对方的不乐意。
“我先跟你说好了,这是在我家,千万别把你当土匪时那一套拿出来,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王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个你放心,当初你去我老巢做客,这次我来你家摸底,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会最好!”梅庄毅没好气道。心里后悔死年头那次为啥要好奇去他老巢见识见识,也因此这次王尧提出要上他家来,他竟然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拒绝。
经过这几次的合作,彼此也算是摸清了对方的底儿,而年头那次去王尧老巢见识,不过是双方彼此最后一次交底儿。所以说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梅庄毅都没办法拒绝将王尧带到家里来。
明白归明白,可心里还是觉得堵气得慌。
梅庄毅去炕梢上拿了被子,先把自己的铺盖铺好,然后又丢了两床在王尧面前。
“咱家小门小户,没有下人可用,什么都要自己动手来。咱们这里没床,都睡炕,这炕白天用来起居,甚至吃饭都在上头,晚上收拾收拾就成睡觉的地方了,你应该不介意吧?”
梅庄毅也是和王尧熟悉了以后,才知道这水匪头子竟然有爱洁的毛病。平日同桌吃饭,他掉颗饭粒,对方都会眼角抽搐两下。他抓住这个软肋,可没少故意气王尧,不过王尧不愧是水陆通吃的土匪头子,可没把这种小把戏放在眼里。只可惜梅庄毅并不明白,甚至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挑衅。
王尧平静无波地将被子拿过来,学着梅庄毅那样在炕上铺好,下面垫一床,上面盖一床。
“这炕倒是个好物什,南方那边冬天湿冷湿冷的,只能靠炭火取暖,还是你们这边的人聪明。”
听到这话,梅庄毅心里舒服不少。先去将灯吹灭,又随意将衣裳都褪了去,只留下中衣,就躺进了被窝里。
“还是家里舒服。”他满足地喟叹一口,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黑暗中,王尧静静地看着房梁许久,又看了看身边不远处那熟睡的人,才缓缓入睡。
一大早,两口子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女儿的哭声。
卢娇月顿时惊醒,愣了一瞬,才想起昨天竟没将女儿抱过来。
以往点点虽然偶尔会被送到程婆子那边睡,但一般半夜的时候周进都会把女儿抱回来,也是卢娇月强力要求的,就怕女儿醒了看不见娘哭。哪知昨晚折腾太晚,竟忘了这茬。
她当即就想起身去西屋,人从被子里出来,才发觉自己竟没穿衣裳。到了这个点儿,炕已经不热了,露在冰冷空气中的皮肤起了一片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一阵天翻地覆,卢娇月被拉回被窝里,周进一面套衣裳,一面起来了。
“我去,你再睡会儿。”
卢娇月想着平日里男人是能把女儿给哄住的,遂也放下心来,就着被窝里的温暖,又昏昏欲睡起来。
哪知女儿的哭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大了,正当卢娇月掀起被子打算起来,就见周进一脸黑色,抱着嚎嚎大哭的点点进来了。
“咋哭成这样了?”卢娇月慌忙套了件衣裳,就把女儿接了过来。
小点点穿着细棉布做的里衫和里裤,上面随便套了一件小棉袄,外面被他爹用包被给包着。见到娘后,她就委屈的伸出小胳膊,搂住卢娇月的脖子,嘴里抽抽搭搭地直叫娘。
“好哭佬,巴羞羞,脸上长个肉揪揪……”卢娇月嘴里逗着女儿,手里轻轻地摇晃着。点点似乎有些羞涩,停下了哭声,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大眼睛。
“这小东西竟然不认爹了!”周进眼中的哀怨之色差点没淌出来,心里的郁闷别提了。
卢娇月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对女儿道:“这是爹啊,点点咋忘了,点点小时候爹经常抱你的,你不记得啦?”
点点藏在娘怀里,好奇地望了一眼周进,又望了一眼,可当周进伸手要去抱她,她还是不给抱。
“臭丫头!”周进又气又郁闷。
不过当爹的肯定不会和自己女儿计较的,尤其点点还这么小,忘性大也是正常,尤其他一走就是四个月,孩子不认识他也是正常。任母女两个藏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他则去炕洞里加柴火去了。
等卢娇月给点点喂完奶,又给她穿好衣裳,周进端来一盆热水,给女儿洗脸。等忙完后,程婆子把饭也做好了,一家三口便去堂屋里吃饭。
现如今点点已经可以吃饭了,每次都是卢娇月喂她,不过周进在家,这事自然由他来干。几个月没做了,手生了不少,也幸好点点现在不抗拒他,倒也将将把一碗熬得香浓的鸡丝粥给吃完。
让爹喂了饭,点点显然跟周进亲近了不少,之后周进抱她出去玩,她也不追着要娘了。
听着女儿在院子里哈哈大笑的声音,在屋里收拾屋子的卢娇月,挨着窗子就喊了一声:“外面冷,快进来,别着凉了。”
不多时,父女两个进来了,一大一小两张脸上全是笑容。
之后卢娇月收拾周进这次带回来的东西,父女两个则盘膝坐在炕上玩。周进这次回来可带了不少好东西,与以往不同,以前都是给卢娇月带的,这次则是小女娃用的玩的占多数。
各式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还有女娃穿的小衣裳小鞋子小帽子,零零总总装了一箱子。都是南方那边的式样,这些卢娇月照着也能做,不过要的不就是那一份特别嘛。
周进让媳妇拿了两样小玩意过来,讨好女儿,点点笑得嘻嘻哈哈的拿在手里摆弄。当然人家也是十分大方的,见旁边这个叫爹的人睁着眼睛看自己,她小胖手抓着一个塞了过来。
周进忍俊不住:“小丫头大方!”
“她大方着呢,不过只一个她才不会给人,有多的才会装大方。”
周进忍不住大笑起来。
正笑着,院中响起一阵说话声,两口子正好奇是谁来了,程婆子慌慌忙忙走了进来。
“广义媳妇要生了。”
按理说,桂丫早就应该发作了。
可是一直没动静,再加上也找大夫和接生婆来看过了,都说还没到日子,二房一家也只能按捺着性子等。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当头儿发作。
因为临近桂丫产期,这阵子镇上的生意已经停了,就县里铺子的生意还在做。卢广义日日在家守着媳妇,就怕突然发作了,家里人手不够用。
桂丫叫起疼来,卢广义立马手足无措起来,还是梅氏指使他,他才跌跌撞撞跑来二房家借车。马车比驴车跑得快多了,也稳当。
一听说要借车去请接生婆,周进二话不说便去套车了,两个男人匆匆忙忙赶车出去,卢娇月则把点点交给程婆子,去二房那边帮忙了。她没敢带孩子过去,就怕到时候顾不上,又或者女儿被吓着了。
桂丫发动地很快,前面叫起疼来,后面羊水就破了。梅氏急得满头大汗,正手忙脚乱着,见女儿过来了,忙让卢娇月去准备东西,她则在屋里看着桂丫。
卢娇月赶忙去烧水,水在锅里烧着,她又忙着去找酒,还有梅氏提前准备好的木盆、铁剪、还有布,以及襁褓之类的东西。
她心里有些紧张,因为生点点那会儿,她听接生婆说过,说她运气好,是先见红的。先见红就不怕,能给她充裕的时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若是碰到那种先破羊水的,尤其是头胎,妇人的产道本就难打开,拖久了就怕羊水流干,孩子还生不下来,到时候就危险了。
将需要用的东西都抱过去,卢娇月凑到近前看桂丫的情况。就见她面色痛苦,额头上全是汗,梅氏正在一旁给她擦汗。
“咋发作得这么急,桂丫你可千万别怕,接生婆一会儿就来了……”嘴里安慰着,其实梅氏心里也十分焦急。
“娘,你别慌,进哥赶着马车去的,接生婆那里提前打过招呼,让她最近哪儿也别去,指定一会儿就到。”
“嗯嗯,接生婆一会儿就到了。”
桂丫见婆婆比自己还着急,忍着疼安慰她:“娘,我不疼,你别着急。”
“我不着急,我不着急……”
幸亏没多大一会儿,接生婆就被请来了,梅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桂丫生得很快,刚过午时,孩子就生下来了。
其中有些凶险,因为桂丫的羊水流得很快,也幸亏这接生婆帮人接生了几十年,十分有经验,紧要关头她使出浑身手段,在桂丫肚子上又是推又是揉,才帮着她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卢娇月第二次目睹妇人生孩子,两次都那么危险,让她的心忽上忽下,直到听到婴儿哭声,她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是个男孩。
因为梅氏有经验,桂丫孕期的时候,她一直帮她控制着食量,所以孩子并不大,但哭起来的声音十分洪亮,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个健康的娃儿。
卢广义望着妹妹怀里的孩子,高兴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去接又怕自己抱坏了,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着。
“你嫂子咋样了?我去看看她。”说着,他就闷头往房里闯去,差点儿没被门槛给绊倒。
卢娇月想叫都没叫住,只能摇头笑着。
这时,卢明海和周进也从县里回来了,听说桂丫生了,还生了个小子,两个人都很高兴。卢明海将孩子接过去,望着襁褓里的奶娃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哎,我的大孙子呐!”
坐了一场月子,桂丫终于能明白为何当初小姑会那么和自己抱怨了。
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炕不能下,脸不能洗,甚至都头发都不能梳,还得日日躺着,躺得骨头都是疼的。
可这抱怨也是幸福的,婆婆体贴周到,男人知道心疼她,亲娘为了来侍候她坐月子,差点没和婆婆打起来。这种被人围着的幸福,是早年她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如今连儿子都有了。
其实怀着的时候,桂丫心里一直忐忑着。男人是长子,公婆嘴里没说,心里肯定是想要孙子的。尤其当年她娘一直生不出儿子,她奶总是恶毒地骂她娘就是个下不出来蛋的母鸡,甚至骂她们姐妹三个也是以后肯定随了她娘,是个下不出来蛋的。
桂丫嘴里虽然没有提过这事,实则心里一直记着。生不出男丁的苦,她看了十多年,真不想让自己再过那样的日子。也幸好男人总是安慰她,说家里儿子多,女儿少,你看妹妹看点点,所以真生了女儿不用怕爹娘不喜欢,只会当做掌中宝。
因为这些,桂丫才能心里安稳些。
其实若真生了个女儿,她也喜欢,可头胎生下儿子,她后面也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
如今抛去心里负担的桂丫,老老实实在家坐月子,日里让梅氏补着,刘翠兰三五不时还上门给她做些好的端来,也因此出月子的时候,被补得油红似白的。
因为家里有孝在身,壮壮的满月酒自然是没办法大办的,也就二房一家和周进两口子,以及三房一家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乡下人守孝没有太大的规矩,也没有什么不能沾酒肉的讲场,只要不当着人面吃,也没人会讲究什么。
衬着二房家这边的热闹,大房这边则凄冷得厉害。
方才胡氏又和崔氏吵了一场,也是积怨已久。胡氏记恨崔氏把钱粮偷偷给卢桂丽送了一半,另一半又锁了起来,日里抠抠索索往外拿。拿一次就念叨一次,让他们省着点儿吃,要不然该接不上顿儿了。
此时的胡氏自然不会因为是吃崔氏的粮食,而觉得有什么羞愧,反而更是恨崔氏补贴女儿。光顾去计较这个了,也因此早先还知道催促卢广仁外出去做工的她,最近反倒忘了这茬。
卢广仁日日不着家,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卢明川隔三差五才会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累得像条狗似的,话懒得说一句,家里活儿更是从不沾手。小胡氏母女像个哑巴似的,哪怕胡氏找茬骂两人,两人也从来只是受着,从不反驳一句。
唯一有点人气儿的,也只有崔氏了。
胡氏有事没事就找着崔氏吵两句,这不,眼见方才三房一家边说话边打门前经过,她知道今天是二房家孙子满月,这是要去吃酒了。就忍不住去正房挑唆上了,说二房家请吃饭,请了三房家,咋没来请这当太奶奶的。
其实崔氏心里也正恼火着,可让她当着胡氏面承认儿子不待见她,她可没脸。只能拿话去塞胡氏,两人正吵着,二房家派卢广义过来给崔氏送席面来了。
其实说席面有些夸张了,就是今天做的好菜都弄了一碗,装了满满两食盒拿过来。
“奶,今天壮壮满月,因为爷刚去,家里也不能摆酒,就一家人坐在一处随便吃吃就当庆祝了。我爹特意让我来给您送菜,孩子太小,不能抱出来,改明儿天暖和了,我就把孩子抱来给您看看。””
崔氏连声直应,顺便还拿眼角得意去扫胡氏,只差对她说,你说我儿子忘了娘,你现在再看。
卢广义走后,崔氏就撵胡氏:“晌午别做我的饭了,我吃我儿子给我送的。”
可把胡氏给气的,回东间的时候差点没把门框子摔破。
崔氏故意和胡氏怄气,中午还把小胡氏和小妞妞叫来吃饭,就是没叫上胡氏。胡氏被气得心口疼,捂着胸口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舒服了些。
好不容易等她顺过来气儿,就听堂屋里有动静,她冲过去巴着门往外看,就见崔氏把二房送来的菜往食盒里装,然后拎着食盒就出去了。
不用说,这是当娘的吃好的不忘女儿,给卢桂丽送去了。
胡氏心里那个恨啊,当即冲出去,把崔氏放在柜子的菜拿出来都给砸了。砸了个稀巴烂,又拿脚踩了踩,她心里才痛快。
等崔氏回来后,一见满地狼藉,自然又和胡氏吵了起来。
也是凑巧,今天卢明川回来了,一见儿子崔氏就告起状来,说她自己都没舍得吃,就想给儿子剩几口肉,让他吃了补补身子,都被胡氏这婆娘给糟践了。
大房多日未见荤腥,卢明川又在外面是干体力活儿的,说实话馋肉得厉害。看着地上依稀还能看出模样的鸡鸭鱼肉,卢明川当场黑了脸,甩了胡氏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