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略到底不放心,又令金山跟着那宏宝,只道:“看他可有递信给其他‘公子’‘女子’的。”金山领命便去。
傅天浪却没这个心思,接了那小王爷的信,回房间里打开便看了,是一首《玉簪令》。 原来皇后欲新谱此曲,已有了上阙,让几个皇亲将下阕填了,择优录取,题为咏竹,小王爷心念傅天浪,便想着傅天浪院子里的竹来写了一阙,都未呈回就先寄给了傅天浪。见洒金纸上写:“纱屉曳影,推看薇薇,玉树临风,斑痕未褪,忆潇湘妃子多少血泪,无处惹伤悲。”
傅天浪只道:“依我愚见,起句未免悲凉,血泪、伤悲之语不吉,且这词还须有些靡靡,才好在宫中演唱,到4 底还是改成了‘纱递醉影,推看蔚蔚,秀木林风,玉痕未褪,笑潇湘妃子多少泪垂,不够酒一杯’。”
小王爷收了回信,颇为叹息。荆钗笑问他:“难道是为了不如他,所以叹息?”小王爷却说:“我文采固然不如他,只是我们这两首词风格不同,只是因为心上人之故。他只道我快意潇洒,便写了‘醉影酒杯’之句。却不知道我写湘妃血泪,是惦念他命薄多愁,劝他少伤悲。并不为皇后的差事。”荆钗却道:“既然这也是他的心,你便顺他得意吧。”小王爷笑道:“那是自然。难为他想着。”
且说宏宝只去找个皇商商议事情,便回王府了。金山又去打听,便回了傅天略,说:“那宏宝去那种树家的那儿,讨了几根湘妃竹,说小王爷要种院子里。只有这个事。”那傅天略听了,沉吟不语。
那种树的皇商又回了小王爷,只道他要的竹子,不是没有的,只是若要最上等的,怕要过些时日,因如今好的都要送去径山寺栽种。太后要别居那处,兴建一座“日度宫”。小侯爷正是办这事的,正调弄得风风火火、赫赫扬扬的,知道小王爷要竹子,仍命拨了几株过去,只说“他既要了,自然要给,也不缺这么两个”。
日度宫已近修成,小侯爷又去寻了傅天略,要与他吃酒席。傅天略想着旁人总议论他只与曹姜吃,不与小侯爷吃,这话可笑,却也可怕,便应承了。傅天略便请了小侯爷至乐坊后头茜官的屋里吃饭。茜官陪席,又笑道:“都听说小侯爷现在办大事了,连大内几个的脸的太监都仔仔细细听小侯爷的调度,好生气派。”小侯爷笑道:“好笑,调度太监怎么就气派了?听起来,倒像说我是一个大太监一般。”傅天略又笑:“偏偏你最能说会道的。要摇唇鼓舌的,且到太后跟前表现去。”小侯爷也笑了,又说:“可惜曹姜不能逢上这样的大喜事,偏偏回边疆去了。”傅天略只觉得小侯爷提起曹姜来令人尴尬,却说:“不过几个月的相识,难为你那样想他。”
几人吃了一会儿,又散了。傅天略离席后,小侯爷却又悄悄靠近他,只道:“之前跟二爷商量过的话,可有什么想法?”傅天略使了眼色,几个下人又退远了。傅天略低声说道:“我只安心做本分生意,可不敢沾这样 的事,你找别人去罢。”小侯爷却叹道:“你怎能安心呢?且听我一句,还须尽早打算,否则你们一家怎么样,还不是太后一时高兴或不高兴的事?之前太后在外,还能弄死个宠妃呢,如今回来了,更不得了,主上是个没主意的,若要荣华富贵得长久,还须奉承太后为上。”傅天略却道:“你让我奉承她,我焉有不肯的?叫我怎么样,天长日久的拜她,晨昏定省的跪她,就是为她洗脚擦地倒马桶都是可以的!唯独你说的这个,我实在不像话。”小侯爷却道:“那你至慢慢瞧着,看你安分守己做人,可能做多久!”说着,小侯爷便去了。
且说日子流水一般,眨眼已是开春。枯枝抽芽,阶下融雪,日日的看着,一天较一天生动起来,连着傅天浪的病也都好了不少。小王爷开始正经做事,也会忙了,小侯爷也忙没空作陪,便不似以前爱寻花问柳,时而得了闲暇,便多来看望傅天浪。傅天浪颇感他的好意。而像宏宝之流的,日久了看下来,也知道小王爷待傅天浪与别个不同,傅天浪也行为庄重,更消了轻慢之心。
这日二人吃了暖酒,又说了些体己话,晚上便宿在了一处。及至天明,黄莺脆脆的啼醒了枕上人。傅天浪缓缓睁眼,便看见一个挺拔之人系着腰间的玉佩,头发松松的披着,好似个名士。傅天浪笑着起来,手里接过那带子,挽上玉佩、璎珞,给小王爷穿戴起来。小王爷闻见他身上暖香,只道:“不知道傅卿是什么堆的,有这样的香气。”傅天浪便道:“还说我,倒是你,满身的这个香、那个香,想必是你不用心,随便伺候的人鞋子熏一个香、袜子熏一个香、外套一个香、里衣一个香。”说着,傅天浪才披了衣服,让小王爷坐下, 一手拨着小王爷流云似的乌发,一手取了桃木匣里的沉香梳,给小王爷理起了仪容。原来他们二人相处时,不爱叫别人伺候,都是互相殷勤照拂,好似寻常恩爱夫妻一样。
那傅天浪边与他头发上抹桂花油,又边说着:“枉你平日还笑天略俗气,他还知道那个香与那个相宜,这香混着用了,若不好,还不如臭着。”小王爷对着镜,只看到傅天浪那白玉样的手扶着那乌云般的发,只觉陶醉,哪里想得起自己夸奖傅天浪还反惹一车子奚落的事来。他又笑道:“说到这个品味、体贴,谁都比不起你的。天略是跟你一起的,自然不差错。”傅天浪说道:“我只是让你素日留心些,想那太后是精细雅致人,你在跟前伺候,倒不可这样不顾小节的。”小王爷又握住了傅天浪的手,说道:“你自然为我好,我怎么不知道?只是我很俗,身边的也都是这样的俗人,如何能好?我看呢,还是得你日日在跟前,事事提点,你呢,素日也是个抑郁的,唯与我在一处时还知道说笑,既如此,咱们日日相伴,岂不最好?”傅天浪闻言,不觉神伤,他哪里是不愿意与小王爷同在一处,只是傅天略叫他不可入府的忠告言犹在耳,又怎能答应?再说了,纵没有傅天略劝他,他也断不肯以这样不清不白的身份入住王府的,一来惹人话柄,二来还于王府声名有碍,且自己的母亲还以罪妇之身在太后跟前侍奉,到底怎么都不合适。
小王爷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求与傅天浪朝夕相对,不受相思之苦罢了,如今见傅天浪每每拒绝,他便寻思起因由来。他只一想,必然是傅卿怕入府后身分不明,惹人轻薄罢,于是他又说道:“前些日子,那卖树的皇商家里那个儿子,才寻了个极钟爱的男子,彼此宴请宾客,祭天拜堂,焚了黄纸,结为了兄弟,从此同食同居,街坊都传为美谈。若傅卿不弃……”傅天浪一听这个,更不像话,忙截口道:“小王爷说什么诨话?商人的举动怎么能学呢?您的身份何等尊贵,唯有那些郡王、亲王之类方配为您的兄弟,我这样的卑贱之身若存这个心,岂非是不臣之心、天大死罪!”小王爷见傅天浪义正词严却是脸容哀戚,便不敢再说了,又陪笑道:“我的头发又多又密,傅卿梳得手上累不累、酸不酸?我给你捏捏罢。”
小王爷心里也十分伤感,竟还跟小侯爷抱怨道:“怎么就偏偏我是这样的身份,若我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还能与他结为契兄弟,相爱如夫妻。偏偏还不能!”小侯爷笑道:“你这个话,叫人听了怎么说?做王爷的儿子还不乐意!”小王爷皱眉道:“你哪里知我的心?”小侯爷却说道:“我哪里不知道?只是你若不是王爷的儿子,当年怎么救他呢?所以合该如此。”小王爷便点头道:“这倒不错!且我父亲不是王爷,又如何能替他们父亲平反?自然是对的。只是我却不知道如何能让傅卿长久在我身边。”小侯爷却笑道:“这个也容易。”小王爷忙问道:“你果然有法子?告诉了我,真应了,我便感激你一生。”小侯爷忙让过了,笑道:“小王爷这话我又不敢当了。”小王爷却急道:“你这猴儿,快说吧!”小侯爷便道:“他心里总有个病,不过是因身份之别。你们家已平反了他们父亲,让两兄弟脱了奴籍还得了个家业,置身富贵,若你这春真能在太后跟前得脸,讨得了他们母亲的情,让他们不再是罪妇之子,又能够把身份抬回去了,自然就没这么多九折回肠、催泪心思了。”小王爷却觉得小侯爷说得也太难了,却又不是没有道理。若真把傅家复兴了,不仅他们两情之事,怕是傅天浪平日的忧愁也能解个大半,也不至于这么多病。
小王爷又想着为美人抬身份的事,因此当差越发卖力,琼王也道他长进了,心里高兴,却有时又说他:“现在我越发放心你做事了,你也别似以前一样说话做事不防头,别看咱们家赫赫扬扬,背后多少人眼红妒忌,或是有结新仇旧怨的,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你事事提防着些总没错。”小王爷答应了又去。琼王看他似是要出门的样子,又笑笑,说道:“刚说了你踏实,现在又要去哪儿逛去?多早晚回来!王妃还说今晚要为你做羹汤,别在外头宿花眠柳的,倒忘了母亲的心。”小王爷也暗道该死,只忘了母亲嘱咐了,不然他宿在外头,倒辜负了王妃一片心,也不敢说是寻傅天浪,只道:“原来是约了宁侯的公子,不过顽笑一会儿便回来了。”琼王便道:“你与他走动得也太近了些。”小王爷笑道:“我们不是相交多年了么,自然多走动了。”琼王却道:“以前是小孩子,也就罢了。如今倒不必过分亲近了。依我看,朝中当官的、父亲当官的,你都别理,倒还清静些。”小王爷心里不解,却又笑道:“又怕交的不是正经人,惹父亲生气。”琼王却道:“若在朝里交错了朋友,还不如跟些不正经的人厮混。”小王爷一时也都懵了,满以为琼王是说笑的,但看着竟像是说正经话一般,犹豫再三,便道:“最近有些乏了,也忙,我只去教坊吃杯酒罢。”琼王便道:“你去听曲儿散散心也好,只不要吃醉了就好。”小王爷答应了便去了。
小王爷坐马车到了教坊后巷,从侧门进了后院,往傅天浪所居的院落去。进门便看见那几棵青翠的竹,墙壁上绕着新绿的藤蔓,比冬天更有些生气。小王爷步到了阁楼上,叩了门,是云枕来迎,云枕又道:“怎么都来了?”小王爷笑道:“谁又来了?”云枕便道:“二爷也在。”
小王爷不知何故,居然有些怕傅二爷,小猴儿也笑他“竟像是腼腆妇人避让泼辣小姑子一样”。小王爷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只在炉子上煮着一壶药,生了满室药香。小王爷脱下外袍,循着人说话的声音去了隔间,便看到两个美人歪在炕上,哥哥手里捧着茶盅,弟弟手里拿着瓜子,二人正说着什么开春宴会的话。傅天略见小王爷来了,才放下瓜子,行了礼,又说:“小王爷来了怎么不说,小人有失远迎。”小王爷却道:“傅二爷别说这样的话,快坐吧。”傅天略便真坐回去了,小王爷只好在旁边拉把椅子坐了,但却也不介意,又笑道:“你们两个倒好,天天能在一处说话。”傅天略却说:“我最近也很忙呢,开春了,教坊又得想点什么新花样的招徕客人,且说你和小侯爷两位大客户,最近也都少来了,可叫人惆怅。”
小王爷便笑笑,说道:“说起这个,还真好笑。”说着,他因不把傅家两兄弟当作外人,又把今天琼王的嘱咐当成闲事一般说了,又道:“我竟不能和当官的做朋友了。”天略便道:“令尊是怕你受什么嫌疑罢,且你说话这么不顾忌的,若与有心人一处,不知能生多少事。就是今天这话,原也不该和我们说。”小王爷却道:“我和傅卿什么话不说?你又是他的至亲,没什么妨碍的。”傅天浪却摇头道:“朝野之事,还是别跟人说好。”天略便道:“可不是么,咱哥也不爱听这个。”小王爷便笑道:“傅卿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都是傅卿爱听什么,我说什么的。”天略受不得小王爷对兄长一副殷勤甜蜜的态度,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又站起来,辞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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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陆难,难于上青天
傅天略与银山信步走着,竟不觉到了隔世院外。银山笑道:“既然到了门边,哪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傅天略虽然想进去,却犟着头道:“他还真是个菩萨了,过门就要拜的?”银山笑道:“自然不是,这原是当主人家的意思。”傅天略便让银山叩门,杏子来看门,通传了一下,便让天略进门了。
傅天略进去了,仍见屋内只有一个伏骄男,身着单衣,吃着茶。他见傅天略来了,便道:“才刚送来的水,你喝喝罢。”傅天略却笑道:“径山寺外要修太后的行宫了,怕你以后没得再喝那山上的雪水了。”伏骄男却道:“这谁又知道了?”傅天略坐了下来,又道:“你在塞外当那样的营生,可说说有什么奇闻?”伏骄男一笑,便道:“有呀。”傅天略便听。那伏骄男说:“那原是这样的早春……”傅天略便道:“你又编!”伏骄男笑道:“这个可不是编的,你听着就知道了。”傅天略便听了,那骄男继续说道:“一个冬天的,咱们兄弟都饿得慌了,寻思着得怎么开春发财呢。就在营寨里,兄弟们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却啃大白菜的,怎么好呢,就是那个时候,那巡山的小伙计吭哧吭哧的跑了回来,说‘恭喜各位爷爷,咱们发财啦’。咱们都喜了,问什么样的,便说来了一个车队,为首的人,虽是个男的,又骑着高头大马,又佩着剑,但却妆扮得油头粉面的,必然是个绣花枕头,又是世家子弟之流,便要去劫了!咱们满山满坑的伏着,便果见一个车队,两个马车,十几口箱子,但看装饰都是大户人家,咱们便乐了。却有个伏我旁边的大兄弟摇头叹息。”傅天略便问道:“叹息什么?”伏骄男说道:“他都叹,说这个车队看着怎么没个女眷?我便正要宽慰他,却见车队住了,是要歇息,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极秀气的少年,他又说‘那我要这个,谁也别和我争’!”
傅天略笑道:“那个少年就是我哥了?”伏骄男却笑道:“是你。”傅天略却道:“少来编排打趣我了,我又不是瞎子,他那会子分明日夜惦记着谁,我不知道?”伏骄男笑道:“因我说跟那大兄弟说‘不错,不错,我也喜欢这个’,那大兄弟倒也豪爽,说道‘大当家喜欢,那就是大当家的’。说着呢,你哥哥也下车了,他便说要你哥哥。且又说你哥哥如何的好,比他见过多少风流人物都好一万倍。”傅天略笑道:“辛苦他这样想着,却是一口没吃到。”伏骄男却也笑道:“你倒知道难为他。说起你,我也不是一口没吃着。也不见你说什么。”傅天略听了,一颗心快的跳着,却脸上冷笑,道:“癞蛤蟆还吃不上天鹅肉呢。谁又可怜他。”伏骄男便笑了笑,说:“自然,原没这个福,不如不想的好。”天略听了这话,倒觉得心口被堵住了一般,也觉得没什么趣味,便辞了出来,只回自己房里算账去了。
又是开春夕宴之日,因小王爷要回宫侍宴,傅天浪便只在家里静静的,傅天略知道他寂寞,完了教坊春宴之布局便回后院来,让提了好酒好肉,一边到了天浪阁中。云枕取了白瓷盘子装了一品肉、三品菜,又添了一壶热酒,置于桌上。天略便道:“今儿是春夕,还得吃好、喝好,也算讨个彩头。”便又命银山添了几品肉食。天浪执了箸,却道:“虽如此,但又吃不了,不免浪费。”天略却笑道:“正是要吃不完的,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且你看我这样的人,吝啬贪财,焉能浪费呢,咱们吃不完的,赐给下人,下人还吃不完,便便宜咱院里大黄、二黄,总不会辜负的。”天浪点头,二人说着闲话,又慢慢吃着,天略又让人在院里弹琴拉弦,吹些好听的曲调助兴,隔着纱窗听来,倒很雅致,只是听了几曲,就被外头的烟火声搅乱了。天浪闻声抬眼,透着水红的纱窗,还可依稀看得天边焰火灿烂的光影,便说道:“想必是为了太后回宫高兴。”想到太后回宫来了,天浪又有些惆怅,只道:“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天略笑着去安慰道:“她现日夜与太后一处的,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怎么不好了?怕是比你我的吃穿都好,也未可知。”天浪便笑了笑,又道:“也是这个理。”
天浪却又沉吟了一下,说道:“这说起来,我也曾从伏骄男那儿听了几句可怕的事。竟也应了琼王的嘱咐,看来还是让小王爷别与小侯爷相交的好。你也是。”傅天略却笑道:“我什么时候要亲近小猴了?我恨不得时时远着他才好。”说着,傅天略抿了口茶,又说:“只是伏骄男那儿跟你说了什么事?怕的你这样?”天浪暗悔,又道:“许是他浑说的,你自己问他去罢。我也不好讲。”傅天略却冷笑道:“他那肯和我说真心话。唯独哥哥的事,他还多留心些。才要告诉你别人都说不得的事。”傅天浪苦笑道:“你这些无由来的话,只会寒人的心。”天略也自悔失言,说道:“可不是我该死,我自然不是埋汰哥哥,我是说伏骄男罢了。”傅天浪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怪他?我正是说这个呢,他倒是对你不错的,有些话不跟你说,也是为你好。”傅天略十分不服,却只笑道:“咱们两兄弟在一块儿过节,说这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遂满了两杯酒,又对饮了起来。窗外仍是礼炮之声,打雷似的,轰隆了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