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头静悄悄的,皇帝没带几个人,大摇大摆进了延禧宫的院子。见只有一个丫鬟在廊下,小轩窗关着,就猜到这会子那胖子定是在睡午觉呢。便也不让嚷嚷,只一个人悄悄地掀开阮烟罗帘,进入内室。
云惠躺在贵妃榻上,端走了中间的小桌案。临着窗户,开了一点缝,这样睡着既能闻见屋外的花香,又有小风吹着舒服。
皇帝见她合着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她五官长得极好,尤其是一双大眼,睫毛老长,小嘴红嘟嘟的,向一只慵懒的猫儿。只是胖了些。也不知是这几日自己不出乾清宫门,也不来延禧宫是不是把她给吓着了,听说御膳房的膳食都不合她口味,整个人看上去都瘦了一大圈。
这个小傻子。他又不是洪水猛兽,怎的就让她怕成那样?
康熙用一指禅戳了戳云惠胖嘟嘟的小脸,连戳了好几下才把她给戳醒。
云惠这十好几日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安稳觉,正梦见自己在花园里追一只蝴蝶呢,懵懵懂懂睁开眼,竟见是他站在自己床边。十分意外,杏眼环睁,摸摸脸,砸砸口水,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起身跪下赔罪,“臣妾罪该万死。”
那康熙盯着她左看右看,只觉胖乎乎的好玩儿。“你怎的睡在这里?怎么不睡在床上?”
云惠愣了愣,旋即恭敬答道:“回皇上,大床离窗远,臣妾喜欢靠着轩窗,半开着,能照得日光,闻见花香。入睡便能做个好梦。”
他顿觉有趣,不等她说完,索性脱了靴子,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皇上……”云惠又羞又惊,粉脸羞了个通红。虽说进了宫以后,自己就想过有一天皇帝可能不长眼会让她去侍寝。自从封了贵人,她想着皇帝屁屁养好了,也许会宣自己侍寝,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时候,心里像有小鹿乱撞一般。
他却合上眼,枕着双臂,翘着腿,美洋洋道:“闭眼睡觉,朕闭眼,你也闭眼。”
什么?就是这样?云惠惊到了。可也不好多问,只得乖乖地躺下,躺在他的身边。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瑞脑飘香。睡觉的时候,窝被人占了不说,被窝里还进来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小半月前还天天给自己使绊子,下狠招。
云惠也闭上眼,暖阳透过轩窗照着,人着实缱绻想入睡。不知不觉就又迷糊了。这人哪,一旦胖了,就容易心宽,天塌下来也想睡觉。
不一会儿,云惠就觉得自己迷糊上了。恍惚中,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云惠忍不住拽了拽被子,那被子也被人朝另外一边拽了拽。
第九章 荣宠
云惠忍不住微微侧身抬首,悄悄看了一眼康熙。只见他也未睡,正一脸笑意枕着双臂,半靠在那榻上看着自己。他也不凑过来做些皇帝跟妃子应该做的事情,也不责问她一些事情。他不提,难不成自己主动提?那不是等着找骂吗?
玄烨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着云惠。自己都升了明珠的官儿了,还抬了她做贵人。她怎么还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也不像宜贵人那般心里啪啪打着算盘明面上也抢着恩宠,也不似淑妃那般作温柔贤惠,虽说有些躲着自己的意思,可也不是见了就吓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带着几分迷迷糊糊的娇憨,问她什么说什么,给她什么吃什么,不问就不说,不给就不吃。某些程度上,她同皇后的性子里有一分相似之处。
“怪着你小小年纪就能生得这般心宽体胖,朕倒从来不知睡在窗前,半开轩窗、半是清风半是暖阳照着,睡起来竟是这般舒服。”
占了人家的窝,还要嘴上占自己一个便宜说她是个胖子。云惠哭笑不得,“皇上若真是想睡,不若臣妾唤宫女过来,把这榻收拾了,咱们到大床上去。”
玄烨道:“谁说朕想睡了?若真要睡,你这床恐怕还不够结实,受不住两个人。”
云惠红了脸,知道他还在记恨上回打秋千自己累断了秋千架的事,不由又恼又羞,“皇上若是不困,那边这样靠着。臣妾去给皇上再拿一床新被子便是。生得臣妾盖的旧被衾,腌臜了皇上。”你是祖宗,我不跟你睡一个被窝了还不行吗?
玄烨低头蹭了蹭那被褥,摇头笑道:“这个被子就很舒服,朕不要旁的。”
云惠见他故意打趣自己,便也不理他,只合上眼睛。
屋里静悄悄了片刻,不一会儿,云惠便觉榻那头那人朝自己这边游荡了游荡,一股子热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
“朕听说,胖子怕热,都快到端午了,你怎么还盖这么厚的被子?”
云惠被气得七窍生烟,杏眼环睁,就这么看着他。原以为他还会借此打趣自己几句,玄烨却欠身好奇地伸过手来,拿起自己脖颈上的金项圈,仔细端详了阵,又轻轻抚摸了那把小巧精致的金锁头,晃了晃上面的六只小金铃,又道:“你怎的戴着一个项圈?”
他的手纤长,秀颀若青竹,云惠被他这么一靠近,反倒不好意思了,一边稍稍有些不自然地向后躲了躲,一边道:“儿时体弱,常生病,又是家中的老幺。额娘怕臣妾被阎王爷跟前的小鬼勾了去,便给臣妾套了这么个项圈,把臣妾套住了。”
其实云惠也不知这项圈是什么时候套到原主脖子上的,似乎就这么一直戴着,反正也不难看,自己也未主动要求摘下过。康熙这么问,自己便照着鲁迅笔下闰土的版本胡乱诌了一个理由。
玄烨又拉过那把项圈上的小金锁,用手心掂量着,喃喃自语道:“光秃秃一个金锁太单调了,当刻上字才有意思。你这戴着恐怕就从未摘下吧?”
云惠点了点头,“臣妾自从戴着了,就未摘下来过。”
玄烨笑道:“朕也是这样想的,朕瞧这项圈比你头还小,又没个活扣,怎的摘下来?”
云惠微微有些愠怒,“臣妾刚戴上的时候,臣妾瘦着呢。”
呦呦,生气了。见她有些被逗恼了,玄烨更觉好笑,便拉了拉她的衣袖,讨好似的道:“朕瞧了,你的眉眼生得还是极好的,尤其是这一身肤白,比宜贵人可丽亮多了。”
云惠轻哼一声,“宜妹妹天生丽质,是八旗满儿家出了名的美人,臣妾自是不敢同宜妹妹比美。臣妾自知一身横肉,入不得人的眼,只求不碍眼便是了。”
玄烨哑然失笑,“朕这说一句,你胆子倒挺大,还同朕顶嘴。上回害的朕摔得人仰马翻,还没同你掰扯这个账,你倒爽利起来了。”
云惠顿觉失言,是认错也不是,继续硬气也不是。只得不言语,偷偷瞄了一眼康熙。见他并未恼,便稍稍放下心来。
云惠从来没觉得他让自己进宫,封自己做贵人,现下还来自己的房里与自己同盖一条被子,便是皇上看好自己的节奏。她对自己的姿色容貌、几斤几两很是清楚。不是因为你是穿越的,你就天赋异禀,能迷了皇上的魂儿。无论哪朝哪代,古今中外,论男人对女人的想法,他是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少年也好,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也罢,哪怕是过了半百,对能撩动内心躁动的女子想法都只是一样的:那就是一个字,美。
或者至少他觉得美。
蛇蝎心肠,想当皇后,可以,美就行了,诸如赵飞燕;出身贫寒,想当皇后,可以,诸如卫子夫。
不像女子,对如意郎君的期待可以有多重:或一表人才玉树来临;或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或家财万贯家世显赫;或痴情专一温柔相守。
对于男子的这一点,云惠除了肤浅二字,不想再做任何评价。可男人就是这样一种眼皮子浅的存在,你能如何?
所以眼前的小康熙,对自己这阵子的亲近,云惠看得很清楚,不过是觉得自己同宫里其他女子不一样,胖乎乎的好玩儿罢了。康熙是个聪明皇帝,晓得在后宫里雨露均沾,否则也不会在多少年之后,让那么些个优秀的女人生下的优秀儿子,上演九龙夺嫡的戏码了。
做个贵人就行了,运气好赶上宫里大封后妃,还能当个嫔什么的。将来也能体面地老死在宫中。旁的就不要太争了。他这年纪还小,缺个小伙伴,来找她玩儿,她便陪他说话。
一下午的,二人就这般靠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现下康熙岁数还不大,身边的后妃多也是这个年纪。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是后来者及不上的。这也是为什么多数帝王对自己做亲王时府里的老妻妾感情更深。
康熙娶赫舍里氏、纳淑妃,为的都是平衡四大辅政大臣在朝中的势力。可同云惠就不一样了。云惠的阿玛早就过世,兄长库布为人平庸,没有什么权势;明珠此时,还只是一个小杆子,在其他几个大臣眼中成不了什么气候。
加之康熙自幼同纳兰性德走得近,现在又加了一个曹寅,那三个人很快就沆瀣一气,混到了一起。现下连带着,康熙同云惠的关系也走得近了许多。
宫中风向一时变了,都说万岁爷欢喜延禧宫的那位。可若说宠幸,这位惠贵人至今除了刚封贵人那会儿承恩过一晚,之后就都没侍寝过。皇上夜里大多数还是在皇后、淑妃宫里待着,要不然就是自己的乾清宫。白日里一得空就往惠小主、宜贵人那里去,捎带着也有襄贵人高佳氏、庶妃瓜尔佳氏一干。
这万岁爷的心思可真难猜,眼下到底谁最得宠,还真是瞧不出来。
李德全早早便跟在了康熙身边,对这个万岁爷瞧的最是清楚。咱们这个万岁爷啊,才是最聪明的。后宫里只有雨露均沾,才能既平衡了这些妃子娘家的势力,谁都不至于冷落,又能叫那些女人把心思放到自己身上,还叫后宫里的那些各宫下人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来。
不按常理出牌,人家不走寻常路。
各宫妃嫔见自己的恩宠都差不多,也就谈不上谁嫉妒谁了。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得不来,端庄的诸如皇后、淑妃爷也喜欢,泼辣的诸如宜贵人爷也喜欢,清高的诸如襄贵人爷也喜欢,就连延禧宫那位胖主子,也能得了万岁爷的青睐。这就不需要你自己到万岁爷面前刷存在感了,他会给你存在感。
春棠她们心急得很,虽说万岁爷白日里最爱往小主屋里钻,一得空子下了朝,就提笼架鸟,一会儿给送只猫来,一会儿给带来西洋的白底黑点子奶牛狗儿。前几天给送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儿来,还送了小主一把洋枪,金灿灿的,说是能百步穿杨打死人呢,比箭还快。
云惠给百般推脱,又还给皇上去了。这玩意儿哪一天一不留神走了火,或是被有心人看去了,说她留着杀伤性武器在身边要刺杀皇上,可就是满门抄斩的罪了。
要说喜欢,李德全看得真真的,皇上是真心喜欢惠贵人和宜贵人两位小主子。若说更喜欢,应该说是惠小主。只要一有好东西,甭管是好玩的,还是好吃的,都立马送到延禧宫来,“这个琉球进贡的凤梨好吃,拿去给胖惠尝尝。”、“这个高丽进贡的珍珠个儿大,拿去延禧宫准亮瞎胖惠的眼。”、“内务府新送上来的缎子软和舒服,给胖惠做衣裳去,她胖得用薄的布。”
从这方面一比,可真就把宫里其他娘娘都比下去了。
这位小主子呢,也还真是与众不同。万岁爷赏的东西,通通笑纳,她还真乐呵呵的。不会成天忧心着皇上赏赐我的东西太多了,会不会招人妒忌?我不能霸着皇上,得大度地劝他去宠幸别的姐姐;也不贪得无厌,嚼舌根子说别的娘娘的坏话。她是真心喜欢这些稀罕物儿,而且这些西洋、东洋稀罕物件,到了她那里,她都能玩得来,好像以前就玩过似的。这就比其他娘娘聪明不是?
这女人聪明哪,也是一种本事。
上回皇上让内务府给几位娘娘的宫里送西洋钟,当晚整点报时的时候就吓坏了两位:淑妃和平妃。皇后虽镇定着,可也被那声音吓得不轻。
待差人去延禧宫瞧瞧,那位小主子睡得正香呢,人家自己想法子把声音给掐了。你说奇不奇?
人家还会做饭呢?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要拴住男人的胃。用切得薄如蝉翼的番薯片,放在火上烤、油里炸,再撒上孜然、盐,吃起来脆脆的,越吃越想吃。浇上鸡汤是鸡汁味,用黄瓜拍扁了挤出来的汁水蘸着吃是黄瓜味,这下好了,但凡皇上若是晚上留在南书房里用功,就要先去延禧宫朝惠小主讨要一盘这个番薯片。
问她这叫做什么?她说:边吃这个便翻心爱的话本,是人生一大乐事,所以万岁爷给这道夜宵赐名乐事。
小皇帝爱吃爱玩,成日里纠集几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侍卫练拳脚,不务正业,有人高兴:鳌拜。
皇帝与皇后不远不近,鳌拜就更高兴了。本来鳌拜极力推荐自己的女儿入宫,谁知太皇太后却选了索尼那个老儿家的。不选我的女儿,你的孙女也别想高兴。
第十章 春睡
“听说这几日皇上这些日子常常往几个贵人小妃的宫里跑,倒冷落了皇后。”苏麻喇姑有些担忧地道。
孝庄太后正在侍弄一盆滴水观音,人年岁大了,就喜欢这些个花花草草。不单单是因为这些东西好静,而是你精心服侍它,它就会开花结果,不像人,你永远都不晓得自己诚心对待的人会怎么样回报你。
“皇上大了,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得他自个儿做主。”
“可是……”苏麻喇姑面露难色,“皇上毕竟年纪还小,奴婢是怕皇上把握不了分寸。”
孝庄放下小水壶,看了一眼苏麻喇姑道:“你看你,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他皇阿玛十四岁就亲政了,他也能。连后宫自己的家都管不好,还怎么管别人家的事、管天下事?你以为咱们的玄烨还是那个小孩子?你想想,皇上和皇后亲近了,谁最不高兴?皇上和皇后远了,谁最高兴?”
苏麻喇姑恍然大悟,“老祖宗是说……鳌拜中堂?”当时鳌拜就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做皇后,一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而索尼一家势力的壮大,无异于给自己添了一根刺。皇上若是明面上同赫舍里氏亲近有加,鳌拜定会有近一步的动作。这狗逼急了,是会跳墙的。
眼下皇上的动静,只会让他放松些警惕,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天子,爱玩的年纪,还不懂的借助皇后拉拢索尼家,这不是正中下怀?
孝庄继续低下头去拨弄那花叶子,“这孩子就像小花苗,你不能老修剪它,修理过了就不长了;也不能放任着不管。你呀,就甭瞎操心了,那俩孩子明白着呢。你可别小看了庭芳,我选庭芳这孩子做皇后,自然也是有缘由的。至于那个纳兰家的惠儿,小孩子家,喜欢闹着玩儿,就由着他们去好了。”
等斗倒了鳌拜,索尼一家便起来了,到时候也得有个人能牵制住索家不是?明珠就合适。
云南异姓藩邦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千里迢迢从南地过来,给宫里运过来一些凤梨。太皇太后嘱托苏麻喇姑道:“这些东西我不爱吃,慈宁宫里留一个。你亲自去一趟咸福宫,给皇后那边送几个过去,再分给其他几个宫里一人拿一个。”
苏麻喇姑只带了一个宫女,用细藤编的软箩筐装了,亲自送来了咸福宫。一进门,掀起帘子到了内室,只见赫舍里氏并不在东边的卧房,而在西侧的书阁。没戴旗头,也没戴朝珠,穿着一件乌金色偏襟牡丹暗纹家常服,橘色锁边,头上挽着髻,只插了一支灵芝头金簪。桌案上铺了画纸,正挽着袖子蘸墨水。
见是苏麻拉姑,赫舍里氏忙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对苏麻拉姑笑道:“苏麻姑姑来了,姑姑坐。”苏麻拉姑虽是一个宫女,在这清宫之中的地位却是非常,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是最信任的亲信。
苏麻拉姑见她这副家常打扮,像一个富贵人家刚过门的新妇,既没有因为皇帝不来而面带怨气,也没有仗着母家势力强大而同皇帝怄气。在后宫里多年,经历了三代皇帝,苏麻拉姑看多了后宫里形形□□的女人,有同自个儿夫君闹的,像先皇的静妃;有不懂得如何笼络男人心,天天跟鹌鹑似的乖乖跟在太后身边的,像先皇的第二位博尔季吉特皇后。能如太皇太后这般通达聪慧的女子少之又少,眼前这位小皇后竟然同当年的太皇太后有几分相似。
“云南平西王之子吴应熊给进贡了凤梨,新鲜果子,宫里头甚少见到。老祖宗让奴婢来给皇后娘娘送一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