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很早没了母后,这个祖母就是最亲的人,听祖母这么一说,顿时羞愧万分,“孙儿知错了。”
孝庄叹了一口气,拄了拄那龙头手杖,“我晓得这个事,不过也默许她进宫了,这毕竟是你选的妃子。打你当皇帝的那天起,老祖宗就认为这些事情都应该由你来做。更何况她还是纳兰明珠的妹妹。可你就封人家一个答应,我问你,你觉得明珠能高兴的了吗?”
“明珠?他不敢。”康熙不屑一顾。
“他是不敢,可他肯尽心尽力地为咱们卖命吗?你不能总指望那些个辅政大臣,他们都老了,你需要的是日后能长久辅佐你,为你做事的人。我看明珠就很合适,你说呢?”孝庄看向康熙。
玄烨顿时豁然开朗,“皇祖母说的,孙儿都明白了。”
孝庄笑笑,“这后宫牵制着前朝,做一个皇帝应该知道雨露均沾。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不比你在朝堂上学来的容易,慢慢儿来吧。”
“那……孙儿封她个贵人?”玄烨疑惑地边思索边问道。
孝庄摇了摇头,“这事儿啊,得你自己做主。不过老祖宗觉得,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耍心眼儿欺负一个姑娘家,是不是太不厚道了点?玄烨应该怎么做?”
玄烨硬着头皮道:“叫孙儿去给她赔礼道歉?孙儿做不到,孙儿是皇上,是一国之君,去给她道歉,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孝庄不以为意道:“你才知道这做错了事有多难办?没让你去赔礼道歉,你去哄哄她便是。你平日里怎么哄的皇后、哄的淑妃,就怎么去哄她。至于贵人不贵人的,全由你做主。你若觉得你想用明珠,你就封;若你不想封,皇祖母也没什么想法。”
玄烨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道:“孙儿想日后重用明珠。孙儿知道怎么做了。”
孝庄满意地点头道:“这就对了。”
月圆高挂,星意阑珊。玄烨让李德全从御膳房宣了一盒桃酥,打听到云惠在延禧宫附近小跑完,正坐在蔷薇花架旁的秋千上歇息。
“皇……”李德全刚要通报,玄烨皱着眉头不满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一边儿呆着去。自己独自提了桃酥向秋千架走去。
春棠推了推那秋千,笑道:“小主的衣裳又宽松了,小主您慢些瘦,再这样下去,这衣裳又得重做了。说不定下回皇上见到您的时候,能被您吓一跳呢。小主瘦下来一定很美。”
她在为他饿瘦?难怪自己后来吩咐了御膳房重新给延禧宫恢复油水,她还是只吃清淡的。
玄烨在心里一分得意一分惭愧,思忖道:这也难怪,自己贵为九五之尊,人又长得一表人才,哪个女子不会爱慕自己?
云惠手托着腮,望着天上的月亮百无聊赖地道:“谁要美给他看?他八辈子都不会来咱们延禧宫。我就求我以后老了少因肥胖而得些三高就行了。”
“嗯哼!”玄烨故意加重咳嗽了几下。看来她还挺希望自己来看她的。
春棠和云惠一愣。
“皇上!”
“免礼免礼。”玄烨高昂着头,故作贴心状,对着两个小女子摆摆手,“朕就是来看看你,不必多礼了。”
“臣妾谢皇上。”云惠心里毛毛的,不晓得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是吃错什么药了。一边微微地起身。
玄烨一指春棠,“你,别在这儿伺候了,朕想跟惠答应说几句话,李德全在那边,你可以跟他说说话去。”
春棠一听,皇上要和主子说话,心里早就喜上了天。赶忙行礼退下。
玄烨背着手,缓缓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暗纹明黄九龙入云长袍,拇指上带了一个白玉扳指,眉若刀裁,挺直的鼻梁,他的唇很薄,说话间右边脸颊时不时地陷出一个酒窝来,月光下一张脸显得白净俊逸。云惠想道,其实他长得也还可以,不怎么难看,相当不难看。
云惠换了一件浅黄色对襟宫装,脖子里挂了一个金项圈,项圈上有一个小小的长命锁。盘扣旁绣着小小的白绿五瓣花,微微低着头,不时偷偷瞄上几眼康熙,晃动旗头上的黄色蕊珠流苏。她在心想道:他这准是从太皇太后那里挨了训斥,来给我台阶下。又一眼瞄见他藏在身后的手,好像还拎着什么东西,云惠不由偷笑,还晓得带东西来哄人,一看就是旁人教的。
“嗯哼!”玄烨故意重重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向前踱了几步,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低声沉吟道:“云……惠答应啊,朕……给你送吃的来了,御膳房新做的桃酥,你尝尝。”
这年头还有谁吃桃酥啊?人家都吃栗子酥,榛子酥,杏仁酥……真老土!云惠一边接过桃酥,心里嫌弃着,面上笑如春风,“臣妾谢皇上恩典,这桃酥味道可是极好的。”
“好吃吗?朕从来不吃,因为朕觉得它太甜了,太难吃了,朕估计你应该喜欢吃甜。”
云惠在心里骂道:呸,你不爱吃还送来给我吃?我谢谢你!
皓月当空,彩月消散,良辰美景,御花园里清风徐来,着实是赏月的好时候。玄烨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看,月亮,圆的。”
不是圆的,还能是三角的吗?云惠在心里憋着只想笑。
兴许是触景生情,诗兴大发,玄烨又对着当空月,咏了几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咏罢,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人,不由转过头,对云惠笑道:“这个太深了,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看扁人了不是?
云惠笑道:“皇上此时咏李白的《关山月》是不是苍凉了一些?如此良辰美景,臣妾私心以为,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更应景些。”
“你还知道这一句?”玄烨万分惊诧,不禁对眼前的这个胖女子刮目相看。真是人不可貌相。“你知道李白的诗不难得,可知道这两首就很难得了。满人的女子多不通晓汉人的诗词,没想到你竟然知道这两句。那……独出前门望野田?”
“月明荞麦花如雪。”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月儿明明,照得人间一片清辉。玄烨心中有些欣喜。自己同爹一样喜爱汉人文化,可宫中的女子,不少识字都不多,就更别说懂诗词了。就连皇后和淑妃,同自己也说不上几句。没想到,这个胖胖的答应,竟然藏了这样一颗蕙质兰心。“你怎知这些诗词?”
云惠想了想,对玄烨笑道:“都是冬郎告诉我的。”
冬郎?玄烨把脸一沉,拉得老长,声音低了下去,“冬郎是谁?”
云惠一脸疑惑,“回皇上,冬郎是臣妾的侄儿,乃次兄纳兰明珠的嫡长子,名性德,表字容若。”历史上你俩不是好基友吗?你连他小名儿都不知道?
“哦。”玄烨恍然大悟,旋即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原来你说的是他啊。我忘了,他好像是有个小名叫冬郎。”刚说完,玄烨又蹙起了眉,在心里道,怎么又是容若?到哪儿都听到这个名字。不就是会几句诗吗?难不成朕这个天子,还比不上他?
玄烨笑笑,替自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下台阶理由。他将手里的桃酥轻轻放到云惠的手中,学着记忆中皇阿玛在世时,每回给额娘安抚时的样子,拍了拍云惠的手背,“这是咱大侄儿孝敬你的,那一日他说他甚是思念姑母,可宫规严格,想见一面宫里亲友得去内务府登记。朕有感于此,与容若更加情同手足,特地替他来瞧一瞧你。”
云惠听得一头黑线,站在花架子旁笑而不语,爷,臣妾就静静地看着你装。
“臣妾谢皇上隆恩。”
清风晃动了秋千架,秋千架上蔓蔓紫藤,缠缠绕绕,绵延满庭。一树的春海棠粉白如红雪,纷纷而落。
“来,过来,坐在朕身边。”玄烨对云惠伸出了手,浅笑着望着她。
不知怎的,云惠竟微微红了脸。“臣妾不敢。”
“有何不敢?你进宫了,就是朕的宫妃,坐在朕的身边有什么不可以?”
“臣妾是怕……”云惠担忧地看了一眼那秋千架,犹豫间小手已被牵起,踯躅着被拉着坐在了秋千架上。
“你知道没有人推,这秋千怎么荡起来吗?”小玄烨饶有兴致地问道。
“皇上……”云惠还是有些担忧。“要不还是臣妾来推皇上吧。”
玄烨哑然失笑,“让你坐着你就坐着,哪有姑娘家推男儿郎的?朕儿时同佟佳表妹也这么玩过,你脚离地,朕让这秋千飞给你看。”
“轰!”只听得一身巨响,还没荡起来,那秋千就绳子一断,轰然倒地,两人向后一仰,向后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听得声响,李德全等人慌忙赶了过来。一见眼前,一片狼藉。“哎呦喂,我的爷,我的祖宗,这究竟是怎么了?”
第八章 惠贵人
离那一日万岁爷在御花园的秋千架摔倒过去已有些时日,听说是被秋千的木板膈到了腚。
云惠被吓了个魂飞魄散,虽说这一次的确不怪她吧,可那秋千架的确是被她坐下压断的。不小心踩脚他都能小心眼记得,屁屁被木板膈一下,这得多大的仇?
躲在延禧宫数日不敢出门,云惠忍耐不住,遣了三元去内务府领凳子时,悄悄打听了些消息回来:说是万岁爷已经好几日不去后妃的宫里了,连皇后的咸福宫都不去,夜夜待在自己的乾清宫中。
一听这个消息,云惠更是吓得不轻。这膈到的是后面,又不是前面。明明记得他是仰面摔得呀?不至于造成某功能障碍吧?不是说历史上康熙光活下来的儿子就有十好几个吗?
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宫里头静悄悄的,什么针对她的消息都没有。云惠却日日茶不思、饭不想,睡也睡不着,两个黑眼圈掉下去都能砸到脚了。人都瘦了一圈,连脸都长了,生怕哪一天李德全就率领着太监帮来势汹汹地出现在延禧宫门口,将她就地正法了。
云惠从首饰盒里扒拉出一条翡翠珠串,当做佛珠来念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心里保佑一句:祈祷康熙万岁爷多子多孙、绵延不绝。实在不行,自己以后给他生也愿意啊!
又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三元再去内务府打探消息的时候,却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府里的二老爷明珠升官儿了,做了弘文院大学士,尚书房行走。
延禧宫里几个奴才可乐坏了,尤其是春棠、夏莲她们两个家生子。一方面二老爷的升官,意味着小主的娘家靠山更加牢靠,往后小主能晋封的机会也大一些;另一面看,万岁爷不但没有借此打压二老爷,反而升了二老爷的官儿,可见并未生小主的气。从哪一面看,都是好事。
可云惠却不这么想。他这又是变相使绊子吗?原本哥哥在内务府,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还能插上手帮帮自己。这下可好了,整个深宫里,连个能帮衬自己的人都没有。不等于孤立无援了?他这定是打的这个主意。
躺在床上哼唧了两天,任凭春棠给送来什么,云惠也没有胃口。
“小主,多少吃一些吧。万岁爷那边是什么意思,咱们也都还不晓得。小主何必跟自己怄气?再说了,咱们二老爷不是还升了官儿吗?可见万岁爷是倚重咱们纳兰家的。若是万岁爷想罚您,这令也该下了。”春棠心疼自家小姐,废了半天口舌,也不见成效。
还是夏莲有主意。跟四喜子去了一趟御膳房,把云惠平日里爱吃的那些个菜全都传了个遍:什么鸡丝燕窝汤、鲍鱼烩珍珠、花菇鸭掌、肉末烧饼、薄饼葱段卷烤鸭子……
自从上回李德全又去了一次御膳房,跟御膳房的张江再次关照了延禧宫后,张江便对延禧宫小心翼翼了。无论是一开始的在膳食上使坏,还是现在皇上特地吩咐往好了给,这位小主子,刚进宫,就能让万岁爷这么上心,可见有两把刷子,马虎不得。
张江一见是延禧宫的宫女,忙吩咐亲自下厨,把夏莲报的几样菜全都悉心做好。除了夏莲报的这几样,听说延禧宫的惠小主胃口不好,张江又特地加了一道菜:酸辣白菜肉片。家常菜最能看做菜功力,那肉都是取自猪脊背上最嫩的部分,黄心的白菜金黄金黄,按关外的习惯,张江还加了腌渍好的酸菜,调制得酸酸的,又清爽鲜美。末了吩咐底下打下手的小太监帮忙给一起送过去。
夏莲和四喜子把菜领了回去,云惠照旧稍稍动了几口筷子,便恹恹地不再想吃了。急得春棠直跺脚,“我的小主,您再这样下去,身子会不行的,若是让家里晓得了,还不心疼死?”
云惠摆摆手,“都拿走,我不想吃。”
“那小主想吃什么,奴婢再让御膳房去做。”
云惠手托着脸,想了半天,“想吃麻辣小龙虾。”
“小主!”春棠和夏莲等人低低惊呼一声。云惠反应过来,这个年代应当还没有龙虾这么一说,大体她们是听到名字中有一个“龙”字,认为自己是大胆犯了忌讳,这才惊诧万分。云惠摆摆手,“想吃炸奶条。”
炸奶条?这又是什么东西?
春棠只觉得头大,这个小主入宫以后虽说吃东西的量少了,可成日里想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吃食。这个炸奶条大致是蒙古的牛乳做的吧?
正想着,三元便从院子外头一路小跑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一指门外。云惠顿时吓得后背发凉,“是不是李公公来了?”完了,到底还是来置办自己了。
三元摇摇头道:“不是,是内务府的人来给咱们延禧宫送东西。”
云惠疑惑着,“内务府来作甚?我可从来没有宣过什么缺的摆设。”哥哥都已经不在内务府了,难不成临走前还特地打了关照?
只见一个大太监模样的人笑盈盈地给云惠行了礼,唤了一声“惠小主”。云惠也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不知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那太监一扫拂尘,“奴才内务府海荣,来为延禧宫填制份例内的物件。”
“海公公恐怕弄错了,我们延禧宫不缺份例内的物件。”
海荣笑道:“惠小主要大喜了,恐怕还不知道吧?”
“大喜?”云惠这回是真疑惑了,她能有什么大喜?云惠朝院子外头张望着,只见两队人马抬得满满当当。那海荣正色站好,高声喊道:倭缎一匹,云缎两匹,衣素缎两匹,宫绸一匹,蓝素缎两匹、潞绸两匹,纱两匹,金线三圈,棉线两斤,木棉十二斤,貂皮四匹,高丽布四匹。六安茶叶七两,天池茶叶四两。”
整个延禧宫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全都惊呆了,这可都是贵人的份例。
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李德全带着又一队人马从院子里走了进来。那李德全对着云惠笑道:“奴才给惠小主请安,惠小主吉祥。这些都是内? 窀凑漳姆堇屠吹亩鳎爬锤≈餍迹菪≈鳎拷又及伞!?br /> 啊?
云惠在春棠和夏莲的拉扯袖子中回过神来,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拉氏女纳兰云惠,端娴惠至,秉性柔嘉,现晋封为贵人,钦此。”
待李德全念完旨意,云惠接了旨,还觉得好像在做梦一般,他不是应当来置办自己吗?怎么会让自己做贵人呢?这一定是阴谋。
“皇上赐,李白诗词一套,宋词古话一卷;皇上赐,文房四宝四件,安溪龙台砚一盒;皇上赐,宫花一盒,南海珍珠一斛,玛瑙项链两串,凤凰衔月钗两对。”李德全身后的一个太监又接着在院中念道。
看着一屋子满满当当的赏赐,云惠是真的心惊肉跳起来。这么多的东西,又做贵人的,不是让全宫上下红眼吗?这皇帝一定是穿越的,生前看多了霸道总裁文,什么把你宠上云端,再狠狠把你摔下来。对,一定是这样。
不过这回,咱们的惠贵人真的是想多了。小玄烨倒真没有什么坏心思。他知道那日秋千架断了不能怪她,她也不想的。只不过依着一般女子的性子,都会七想八想。皇帝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决心重用明珠,更本来就想补偿一下云惠,加之那夜花前月下,自己竟发现这个女子有如此才情,封贵人的想法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了。
哪知道在这个被迫害妄想症的人这几天已经在脑子里预言了很多版本自己如何杀她、打入冷宫的戏码。
到了次日午后,云惠正躺在床上休憩。春棠跟着冬晴去了其他宫女处,讨要几个花样子绣绣;夏莲则坐在廊下逗那只虎皮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