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才明白,燕奇临能几次大胜而归,并非是旁人的功劳,而是他确实是个疯子般的怪才。
燕奇临定定地注视他良久,没有嬉笑怒骂,神色正经端肃得教他浑身不自在,却不觉自己揣测出错。
“周呈晔,你近来见过周奉言吗?”他突问。
“属下进五军营后,就不曾见过他了。”
“是吗?”他垂眼想了下。“对了,今晚开始,你睡本殿下房边角房。”
“是。”
“你不问本殿下要你睡角房的用意?”
“不就是和江辽他们轮流值守?江辽他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能有什么用意?”他回得理所当然。
“……他日面圣时,你可不能在圣上面前用这口气跟本殿下说话。”他想是他太过纵容他了,才会教他上下无别。
而且,太难逗了他,一点破绽都不留。
“殿下多虑了,毕竟这儿不是宫中,但如果殿下不喜属下的口吻,属下可以改。”他从善如流,只求相安无事。
“得了,你这性子。”燕奇临摆着手。“去去去,别烦人。”
周呈晔嘴角抽搐了下。到底是谁找他说些废话来着?
烦?去问问,烦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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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哨楼里果真是大肆庆贺,欢声雷动,笑语晏晏。而哨楼外,五人一组侦察巡视。
周呈晔就站在临窗的位置,注意着哨楼外的动静,一方面瞅着大厅上笑闹的弟兄们。
说真的,这里的伙食远不及京城,没有半点海味,更没有白米,伙夫头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弄的纯粹就是吃得饱的。
他倒也无所谓,毕竟人在边疆,能吃得饱远比什么都重要,只是——
“殿下,你只吃饽饽?”他观察燕奇临已经两刻钟了,发觉他宴席上竟然是吃饽饽配粗酒。
“不成?”燕奇临懒懒睨他一眼。
“用点菜吧。”
“不用,本殿下不吃粗食。”
“……饽饽才算粗粮吧。”他吃的是没有掺糖油,更没有包馅的硬饽饽,一个就有拳头大,口感又硬又粗,没配点水还真吞不下去,可不是京城那种和着黄米的精致点心,入口即化。
“本殿下爱吃。”
“……从京城吃到北方大郡,殿下还不腻?”他到底是嫌弃菜色,还是真对饽饽情有独钟。瞅着矮几上三道菜动都没动,周呈晔不禁又道:“吃点吧,入冬了边疆没有什么菜,还有肉实属不易了。”
“你吃吧,本殿下要回房歇着。”把吃到一半的饽饽一丢,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又道:“他们要是醉死了再换一批,闹到天亮为止,还有,注意侦察兵的动向,有什么动静,立刻通报。”
周呈晔应了声,瞪着他动都没动的菜肴,正忖着该怎么处置时,江辽适巧从外头走来。
“把殿下的菜分给其他人吧。”
“不用送到殿下房里?”
“送去也没用,殿下行军作战时都只食饽饽。”
“……为什么?”
“大概是殿下已经察觉状态不明朗,省粮给士兵,以往殿下也总是如此,除非后援和敌军都能掌握,否则他不会用食的。”
周呈晔呆住,怎么也不相信燕奇临会做到这种地步,可偏偏江辽说得言之凿凿。
后来,他注意过几回,发现真如江辽所说,燕奇临确实都只吃饽饽,看得他都想吐了,真不是他太过养尊处优,实在是兵部发下的饽饽,若非急行军时求方便,军中是没人肯吃的。
一位皇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属不易,教他稍稍改观。
但,他这鲁莽性子,或许该说是疯癫性情,实在教人头疼……
“殿下,该打住了,敌军已经退入普罗山了,再往前恐怕有诈。”大雪之中,他策马来到燕奇临身边阻止着。
过完年后,燕奇临让麾下几名副将各自领军,分头出击,打算将分散的金漠军各个击破,而他则是跟着燕奇临突袭其他分散的金漠军。
可相处久了,他发现燕奇临的兵法难以捉摸,有时说退就退,有时则是穷追不舍,非要将对方歼灭不可。要是平常,在荒漠上追击,他只需要跟他跟紧一点,但要是入山境的话,自是该有诸多防备。
燕奇临侧睨他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殿下是认为属下太过逾矩还是用兵太过保守?”笑得那副德性,真令人讨厌。
他一直想跟他说,主帅实在不该莽撞的一马当先,可他是个不听人话的,所以他也懒得多说。
“都不是,呆子才会跟着进山。”他看起来像呆子吗?
“不然?”
燕奇临缓缓地拉起缰绳,后头跟随的兵马立即停下,朝四面八方散开,侦察的同时也将燕奇临护得牢牢的。
“你瞧,普罗山东边这头,是大燕的发迹之地,最早的城都潭关城。”燕奇临指向东边。“而过了普罗山一直向北百里都是大燕的国土,只是后来放弃了,才会有今日的金漠和其他部落窜起。”
北风刮得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面上明明噙笑,却又有几分落寞,周呈晔一时竟难以移开目光。
好不容易僵硬地收回视线,周呈晔低声问:“为何要放弃?”
关于以往的历史,他多少是知情的。百年前,这片疆土还属于大定王朝,但却在大燕几次的侵扰再加上大定自身的宫廷内斗,让大燕堂而皇之地跨过了北方大郡,如入无人之境地占领了大定。
“因为北方太冷了。”燕奇临望向远方,嘴一张开便呵出白雾。“秋风起,霜降满天,入冬时,雪虐风饕……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冰寒之中,大燕在北方待太久,太渴望南方的温暖,而大定安逸了太久,才让大燕一举扣关。”
几年前他随军征战时,他就明白大燕多渴望可以在安定的国土里孕育出生命,而非在寒冷的关外,与寒冬搏生死。
如今他重历旧地,再次感受当年太傅说过的大燕历史。
“殿下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说起这些?”虽说他是个想法很跳跃的人,但他的跳跃总是有其关联性。
“因为本殿下不希望大燕重蹈当年大定的错误,所以呢……咱们绕到潭关吧,有些事总该做个决断。”他笑眯了眼,在风雪中显得森冷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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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决断?
一剑挡下了突袭的刀剑,周呈晔回头,一剑劈了行凶之人,回头再将燕奇临给拉靠在身侧,检视他身上的伤。
“殿下……你要算帐要也不需要在这当头!”他光火吼着,因为就在方才,燕奇临为了救他,手臂上替他挡了一刀,此时鲜血汩汩流出,湿了半边身子。
“喂,该发火的是本殿下吧,你没把自个儿护周全,累得本殿下为你受伤,本殿下都还没骂人,你倒是恶人先告状……是怎样,吃定本殿下了?”燕奇临一把将他推开,脚步踉跄了下,硬用长剑拄地才稳住自己。
“站都站不稳,你耍什么性子?!”周呈晔火大地再将他拽近,注意着四周,就怕哪里又埋伏了人。
“你又长高了,看起来真碍眼!”
“我长高关你什么事?”莫名其妙。
“启禀殿下,外头千户长和百户长已就逮,请问该如何处置?”外头,和周呈晔魏同榜探花的申屠业一见室内血流满地,赶忙垂着眼。
“斩了。”燕奇临淡声说着。
“殿下,万万不可,要是斩了千户长和百户长,底下的卫士该如何处置?你认为底下的人会服吗?”周呈晔赶忙阻止。“战前自家人内乱,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是啊,战前自家人内乱是大忌,可人家在意了吗?”燕奇临哼了声,缓了口气,走了两步,踢着被他一刀劈成两半的潭关指挥使。“战前不支援,不支粮,留着这种混蛋有何用?底下的千户长和百户长还不是一丘之貉!”
“殿下倒不如直接说咱们到潭关的主要目的。”周呈晔收起长剑,撕了衣袍下摆的布,硬是往他的肩上紧绑着。
“当然是抢粮。”他说得理直气壮。
“……抢自家人的粮?”
“错了,他们不是自家人,自家人是不会见死不救的。”说穿了,潭关一带的卫所因为宫中斗争而互相掣肘,这回不出兵,不给粮恐怕是与震威大将军那一派相关,毕竟他们也很清楚,他之前征战在外,和边防将领皆有交情,就从王全下手。
一旦边防守不住,或是出了大乱,将领回京领罪,再另派将领镇守,就能把王全换成他们的人。
一群蠢蛋……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为了让自家人接掌边防兵符,竟敢拿边防将士生命作赌注,甚至不怕北方大郡一旦被撞破,百姓会流离失所!
“就算如此,也不该急于一时除弊。”他当然知道阵前拒援,依例可以立斩,可是在不必要在这当头再多添一事。
“本殿下只要一想到这群蠢蛋干的蠢事,就吞不下这口气!”燕奇临哼笑着。“而且本殿下差人回京传捷报,要求粮草,结果呢,你瞧到现在别说影子,就连封诏令都没送过来,本殿下不趁现在多抢点粮,难不成要本殿下的军士饿着肚子打仗?!”
“哨楼的存粮尚够,况且殿下要是抢了潭关卫所的粮,难不成要活活饿死底下的卫所军?他们不过是依令行事,何其无辜?况且,留下千户长和百户长,还大有用处。”
“什么用处?”
“光瞧这潭关卫所里头的裘衾摆饰,属下认为潭关卫所可能有和关外部落交易,这些部落有的可能已经投靠金漠,抑或者是遭金漠吞并,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喜战,咱们要是能用交易的方式拉拢,好比以粮草换取马匹和皮草,只要能让部落喂得饱肚子,他们应也不想见血,何乐而不为?其中牵线自然是要委请曾交易的人,对不?”
“……周呈晔,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和关外部落私通往来,你知不知道这是杀头大罪?”
“别怕,我的顶头上司比我还大胆,这么点小事,他一定顶得住。”周呈晔老神在在,噙笑以对。
燕奇临瞪着他良久,不满道:“是不是本殿下夜里说了梦话,让你把本殿下的计划都给听去了?”
“殿下有这想法就太好了,还有——”周呈晔搀着他。“先回去疗伤如何?”
“怎么,你心疼了?”燕奇临笑嘻嘻地往他肩上一靠。
“是,属下心疼了,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金创药,属下心疼死了。”要知道,药品在边防可是仅次于粮的重要物品。
“去你的!”燕奇临毫不客气地踹去。
周呈晔不慌不忙闪过。“何必问属下真心话?”
“闭嘴!”
周呈晔耸了耸肩,跟傻在一旁的申屠业吩咐了声,把计划告知千户长,随时回报军情动向,要是对方图谋不轨,以军法立斩。
燕奇临睨他一眼,干脆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周呈晔也不吭声,把细节交代完毕,就直接将他扛在肩上往外走。
“混蛋周呈晔,你竟敢扛本殿下!”到底有没有瞧见他的伤口在喷血!
周呈晔充耳不闻,直接把他扛上马,打包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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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奇临果真是铁铮铮的汉子,一道口子几乎见骨,他却吭也没吭一声。
为免燕奇临受伤之事影响士气,周呈晔干脆把他关在房里,也为他特地下厨,省得他老是吃饽饽。
然而,他把简单料理端进房,他大老爷却不赏脸。
“殿下别怕,我就算想下毒,也要等殿下除尽金漠再下手。”
“本殿下可真怕了。”燕奇临啐了声。“拿饽饽就成了。”
“没有饽饽。”周呈晔坐上床沿,特地将他随意料理的懒饭给端来。这道膳食做得极为简单,只因在这边防没香料也没酱,更别说有其他菜可以配色,他也只能将就点。“要不是这附近没有河海,我就弄鱼汤了。”
燕奇临受宠若惊地道:“你会下厨?”
“当然,我跟某些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是不一样的,没练得十八般武艺是无法出人头地的。”
“……你不酸本殿下活不下去?”
“殿下何必胡思乱想把自个贬得那般低?”他舀了一口,亲自喂到他嘴边。
燕奇临瞪着他匙上的肉。“这什么东西?”
“懒饭,这是道简单膳食,把米和肉、菜、鱼等等想得到的食材全都丢进锅里烩煮,可惜入冬了没菜,边防更不可能备菜干,更没有海味,所以只有肉跟饭,请殿下别嫌弃。”把汤匙又凑近了些,却见他又退了些,周呈晔有些不爽地微皱起眉。
特地为他下厨不是想邀功甚或讨好他,只是纯粹看不过一个主帅竟只吃饽饽,几个月下来,他分明都瘦了!如今身上还带伤,不好生调养,是想让身子更破败,导致战事更艰难不成?
“本殿下没嫌弃,只是——”话未竟,周呈晔已经抓准时机,把汤匙塞进他嘴里,但下一瞬他一把将他推开,当着他的面吐了起来。
这一吐,真是教周呈晔傻眼,怀疑自个儿煮出问题,可他尝了口,食材寻常但味道上等,怎会……
不及细想,只能将膳食先搁一旁,拿起方巾给他拭嘴,再倒了杯茶给他漱口,便默默地收拾床边的秽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奇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本殿下不吃有脸之物。”
“……嗄?”
“不成吗?”
周呈晔将秽物清完,随即将小窗打开,让屋内气味好些。“我倒不知道原来富贵人家忌讳还不少。”
“富贵人家才没这忌讳!”
“不吃有脸之物……殿下长年茹素?”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和水里游的全都有脸,他似乎只能吃素了,是吧。
“巴乌城没脸的海味不少!”
“啊啊……贝类什么的。”至少还有几样能尝。“原来殿下是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吃饽饽。”这事连江辽都不晓得,竟被他意外揭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独占秘密的快意。
“刚才就跟你说了不是吗!就跟你说要饽饽就好,你偏是要招惹本殿下。”燕奇临恼火地掀起被子,往身下一比。“瞧,给你气得都硬起来了,给本殿下消消火。”
周呈晔怔了下,抓起床上的被子,毫不客气地往他脸上招呼过去。
“你这是以下犯上了,周呈晔!”他一把扯下被子,怒目而视。
“是殿下以上扰下,不成体统!”说着,端着膳食便往外走。“睡一会,它待会就软了,要真不肯软,我也是有法子的。”
周呈晔凶狠地收拢五指,威胁意味十足地离去。
燕奇临乏力地往床上一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了开门声,张眼望去,就见周呈晔竟又端了膳食入内。
“费了一点时间,但顺便替殿下熬药,多等会儿也无妨。”他将木盘搁在床上,又将一盘懒饭摆在他面前。“没有半点肉,用的是山上的冬菇和野菜,殿下将就点吧。”
“你哪来的冬菇和野菜?”他疲惫地坐起身。
“之前经过时有瞧见。”
“……所以你刚刚去摘的?”
“顺便罢了,横竖我也想尝,我已经受够了伙夫的烂手艺了。”周呈晔见他用左手吃得那般笨拙,不禁叹口气,接过了木匙喂着他。“如何?”
“……好吃,这是本殿下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了。”他有点吓住,没料到他竟能在艰巨之中,弄出这般好味道。
“殿下盛赞了,不过是端不上台面的吃食,哪能跟宫中御膳相比?”
燕奇临撇唇笑得自嘲。“御膳好不好吃,本殿下不是很清楚,打母妃被毒死后,本殿下就再也不吃宫中御膳了。”
周呈晔愣了下。想起宫闱斗争,他虽非嫡,但身为皇长子,确实会成为众矢之的,也莫怪他会养成啃饽饽的习性。
像是察觉自个儿说得太多,他转移了话题。“倒是你,怎会学厨艺?”
“家里人手不多且族里崇俭,许多事都得自个儿动手,但会学厨艺是因为我妹子……她从小身子就弱了些,病时就没胃口用膳,我便抓着其他弟弟一道学,就只为了让妹子可以多吃一点。”
“你可真疼你妹子,逼着弟弟学,是心想你要是不在她身边,至少还有其他人能照料她吧。”
周呈晔微扬起眉,没想到他竟心细至此,几句话就看穿他的心思。
“这般说来,你的弟弟们身手也该是不弱。”
“当然不能太差,但他们都不似我有心走仕途。”他丑话说在先,省得他一时兴起,把他几个弟弟都拖到? 肀摺?br /> “得了,你哪里是有心走仕途来着?不是跟着本殿下,凭你这张嘴,几条命都不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