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心说话向来就是这般胆大妄为,不仅对季无月说话这般,就是季长风也会被季无心呛声。天生的性子,不过家里人都宠着,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
季无月是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季无平和季无安。
“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不能回来了,现在战事不吃紧,我当然得回来,况且——”季无心一下换了一副表情,盯着季无月道:“小皇帝现在如何?你才从宫里出来,爹让你去,必定是有什么事。”
“这些事,你不必管。”
“我是将军府的人,为何我不能知道?爹也不说,你也不说,大哥二哥猜到一些也不告诉我,我可不是那些闺中小姐等着嫁给一个未曾蒙面的人,凭什么不告诉我?”季无心望着季无月道:“不过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一些,罢了,那小皇帝打小就依赖你,如今你二十三尚未成家,小皇帝还粘着你,怕真是担心你娶妻。”
季无月一怔,很快掩饰过去。
被衣袖拢住的手捏紧,季无月笑着道:“这是依赖。”
“你别紧张,我又不说别的,好了,你回去找清姨吧,清姨知道你去爹那里,肯定着急了,我回去了。”
“无心!”
“啊?怎么了?”
季无心一身红衣,站在树下回头,笑靥如花的望着季无月,“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还是你舍不得我,才几个月不见,见到我回不过神?”
“……不是,你小心些。”
“恩,现在你应该担心你自己。”
说完季无心走了,季无月摇了摇头,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回到院子里,王武站在那里,对着季无月点头,“少爷,夫人在里面。”
“恩,你下去。”
“是。”
王武离开,季无月敲了门听到里面的答应,这才推门进去。
进门反手把门给关上,望着跪在蒲团上面的谷婉清,上前两步跪在旁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才道:“娘,接下来,我该如何?”
“心诚则灵。”
“可是如今,由不得我。”
季无月睁开眼,望着身边的谷婉清。这个人,是他的生母,可是有些事情季无月却觉得谷婉清从来不把他当做儿子,而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年幼时,季无月与同龄人不一样。
长大后,他进宫,经常不在府中,母子感情有些淡,可这身上流着的血却让季无月对谷婉清除了敬爱就是尊重。
“见过无心了?”
“……是。”
谷婉清睁开眼,望着季无月,半晌才开口:“娘自小对你不管教,可你从未让我失望也未曾让我拂了面子,除去不能练武,你不必你两个哥哥差。”
“娘……”
“无心,是你姐姐。”
季无月无言,过了一会儿,磕了三个头后站起来,“我知道,无心是我姐姐,我不会走错路。”年幼时,季无月从不把自己当做是将军府的人,把自己当做是原来的那个人。
朝夕相伴,年幼无知加上异性相吸,有一段时间,季无月陷入对自己的厌恶中,因为,他喜欢上自己的亲姐姐。
一个性格爽朗大方,不矫揉造作,还会维护他的人,让季无月迷失了。
谷婉清因为这件事罚他跪在观音像前十二个时辰,滴水未进。
“既然你明白,那你现在更不该。”
“可是娘,这是我唯一认定的事情。”
“胳膊拧不过大腿,难道你不明白?还是你打算忤逆你父亲?”谷婉清重新闭上眼,细白的指尖拨动着手中的佛珠。
忤逆?大逆不道。可是季无月放不下皇城里的人,放不下勤政殿里面那个盼着自己去的人。季无月想,自己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
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谷婉清叹了一声道:“既然你做了决定,那就放手去做吧。”
“是。”
即使前路布满荆棘,季无月也不会走回头路。这辈子,回头路走过一次,再不会走第二次。转身出门,王武站在院门口,听到动静抬头。
王武自季无月被断定不能习武后,就一直跟在季无月身边,细数下来也有十几载,自然是忠心不二。
“少爷,夫人……”
“无事。”
季无月迈脚往自己的书房走,王武跟在后面。自己的院子也得提防隔墙有耳,季无月回到房里才问道:“这几日,可有查到父亲有什么动静?”
“将军府上下,除了大少爷在外,其余的全部回京,二少爷所在的军营,拔营往京城来了。”
“父亲这是要逼他让权啊。”
“少爷,该如何做?”
“按兵不动,暗中继续联络李大人,若是有机会,我会亲自去拜见。”
“是。”
季无月靠在椅子上,忍不住捏了一下眉心。疲惫之色再也遮掩不住,连日的奔波加上一回来就遇上这些事,季无月着实有些累了。
刚闭上眼,季无月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睁大眼睛。
“少爷?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你下去吧,跟着我,可不得倒下,后面还有很多事。”
闻言王武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拱手便离开。
岂能不知道王武想说什么,这些事情,他怎会不知。可若是他现在倒下了,那宋垣该怎么办?回想起勤政殿内宋垣的眼神,那对他是迷恋,是自小陪伴着他的依赖。
季无月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宋垣的心思。
为人臣,不该有的心思。
这是为世人不能容纳下的心思,所以季无月不能带着宋垣走进这个深渊,只能一步步带着他走上高台,只有这样,宋垣才能活下去,不做傀儡,活下去。
☆、你是我的
先帝入皇陵,季无月身为先帝遗诏上钦点的太傅,辅国大臣,自然随行,送先帝最后一程。
季无月骑在马背上,一身白衣,有些苍白的脸色,那双明亮的眸子却格外的扎眼。
若是这个时候宋垣回头,必定能瞧见季无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可季无月知道,宋垣不会回头。也好,这样也好。
翻身下马,百官行大礼,送先帝入皇陵。
埋着头,季无月感受到背上有一抹炽热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的背给灼伤一般,季无月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
皇陵的封石落下,砸在地上的时候,季无月望见地面的石子微微颤动,眼睛合上,听见太监的声音方才睁开。
“回宫。”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骨骼发育良好,季无月望着眼前不知何时竟然与自己一般高的,或者说,比自己还要强壮一些,站在自己面前时,季无月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依稀还记得,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才及自己腰侧的孩童。
“老师,该回宫了。”
一句老师,将季无月从自己思绪里拉回来,季无月怔住,随后拱手道:“皇上请走前面,臣不敢逾越。”
眼眸垂下,掩住眼里的情绪和不敢暴露的感情。
宋垣脸上表情一滞,拂袖往前走,身边的太监连忙跟上去,陈义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季无月,也追了上去。
“季大人。”
“劳李大人担心,皇上如今只是还不习惯,脑小孩脾气。”季无月无奈一笑,腰背挺直,但天生较为清瘦的身子硬是将一身孝衣穿出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李鹤闻言笑了笑,并不说话,背着手往前走。
季无月和他并肩,两个人走在队伍中,话并不多,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新帝登基,下面等着看笑话的人有多少,虎视眈眈的又有多少。
宋垣尚未成熟,如季无月说的一般,即使有先帝的厉害和风范,但终究还是一个孩子,被太后宠着长大的孩子。
“无月,你不该逼他。”
“可若是我不这么做,如今说不定,成为阶下囚的是你和我。”夺位之争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锒铛入狱的人可不少,冤魂可让你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
这就是权力交替,皇位易主必然要经历的。
李鹤道:“可他如今对你,怕是起了不甘之心,你的心意,他理解不了,受罪的还是你。”
“日后他明白就好。”
“你可是要效仿前人做一个鞠躬尽瘁的贤臣。”李鹤开玩笑。
季无月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这你可就说错了,不,不是贤臣,我可没前人的本事,不过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啧啧,护犊子说的就是你。”
“彼此彼此。”
正和李鹤说话的季无月没有留意到,前面上了马车的宋垣先来帘子看了两人一眼,眼中闪过的,不是生气,不是猜忌,是嫉妒。
季无月看过去时,马车已经缓缓离开。
真还是个孩子。
即使不能习武,季无月的骑术却是个中翘楚,瞥见那边的李鹤还要身边侍卫扶着上马,扯着嘴角道:“李大人,要不要我带你一程?你若是摔下马,我朝可真就少了一个栋梁。”
“若我是红粉佳人,我定会上你的马背,你可还未有婚配,这京中不知多少姑娘想要嫁给你。”
“风流才子李鹤,可不是我等能比的。”
互相打趣着,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踏上回宫的路。
回到京内,季无月刚要和李鹤谈事,陈义骑马来到旁边,向两人行礼后道:“季大人,皇上在勤政殿等您,商议国事。”
“……你前去回复,我随后就到,望皇上先去太后宫中安抚太后。”
“是。”
陈义离开,李鹤担心的看向季无月,季无月看向他,眼神示意自己不会有事,嘴上却道:“李大人,这些日子还是多加小心。”
“自当会注意,太傅大人也该多加小心。”
“恩,无月先行告辞了,皇上有命,不敢不从。”
“早去早回。”
马车早已不在视野内,季无月骑马来到宫门口,下马把缰绳扔给旁边的侍卫,步伐平稳往里走。
宫门前的月青道上,尽头的李鹤望着季无月的背影消失,方才转身离开。
前往勤政殿的路季无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踏上石阶,来到门前,季无月拂去肩上的雪花,伸手敲门后道:“臣季无月,求见陛下。”
“进来。”
推开门,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直接被带走,连着撞到不少东西,踉跄着来到床边。
熟悉的气息还有陌生的感觉让季无月感到不安,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宋垣,季无月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陛下,你不该这样,有失身份。”
“身份……老师,如今你可真是,划分的清楚。”
宋垣的手摸上季无月的脸,季无月别开脸,压抑住心中快要迸发出来的感情,冷冷道:“陛下,臣是您的老师。”
这句话彻底激怒宋垣,横在季无月脖子上的手臂加重了力道,季无月只觉得呼吸开始困难,连说话都很费劲。
不该这样的,宋垣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不该这样。
“陛下……臣——”
“季无月,你 是不是觉得耍着朕玩很有意思?”
“臣不懂。”脖子上的力道稍微轻了一些,季无月深吸几口气,终于觉得好受不少,垂下眼睫,不敢去看宋垣的眼睛,“陛下如今已有十五,再过几年便是弱冠的年纪,该明白什么是大局。”
话音刚落下,季无月就察觉到宋垣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变了,整个人的情绪变得躁动,猛地睁开眼,望着宋垣。
唇上被有些冰凉,不算柔软的东西封住,季无月瞪大眼,看着近在咫尺闭着眼睛的宋垣,脑袋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躲了几年,避了几年,逃了几年,终究……
“季无月,你是我的。”
宋垣的话听入耳中,季无月再说不出别的话。
他都懂,是的,季无月知道宋垣都懂,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假装为人师,依旧假装着两人还像三年前那样。
粗重的气息洒在颈侧,敏感的肌肤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季无月妥协的闭上眼。
“宋垣,我们不该这样。”
“有何不该?你是我的,既无血缘关系又为婚配,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有何不敢?”
宋垣说这话的时候,季无月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昂首的少年,眼中如同闪过星河,格外明亮。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该这般,可是季无月不是宋垣,他是季长风的儿子。
像是察觉到季无月的心事,宋垣埋首在他颈侧,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恩。”季无月的手放到宋垣的背上,如同哄孩子一样轻轻抚弄着:“既然知道,你就不该拉着我一块进来,若是我在外,能助你一臂之力。”
“可我不想离开你。”黑白分明,狭长却不会觉得阴狠,只会让人觉得薄情冷峻的眼睛望进季无月的眼里。
“这么孩子气的话,如今,不该说了。”为人师,季无月想,自己是失败的。
若是先帝知道他竟然把宋垣教导成如今这样,还把他带进一个深渊里,怕是在地上也不得安宁。但有些事情,一旦生根,想要拔除就必须得耗费所有的元气,即使那样也不可能连根拔起。
拦腰折断,埋在那里的根再次开花结果,只会更加茂盛。
季无月正想着事情,宋垣翻身从他身上下去,脑袋枕在他肩上,和小时候一样,霸道的抱着他的胳膊。
“你是我的。”
闻言季无月不答话,侧过头望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宋垣,见他眼下的阴影,不由得心疼。
这几日,怕是都不曾好好休息。在这宫中,有几人是能安心睡到天明的?就连如今的太后,怕也是夜夜噩梦缠身,不得安寝。
“在太后面前不能这么失礼,她是你生母,你若是这样,她会伤心。”
顾氏即使对宋垣算不上悉心栽培,但也是无微不至,可不知为何,宋垣对顾氏不冷不热,完全不像个孩子。季无月问过宋垣,宋垣却因此大发脾气,后来宋垣便不再问,连提也很少。
可那日回宫,顾氏被拒之门外,迎着风雪离开的背影,让季无月不忍心见到母子两人抱着隔夜仇,度过一辈子。
“日后我注意便是。”
“这才是我的学生。”
‘学生’两字似乎惹恼了宋垣,狠狠的掐了一下季无月的胳膊,季无月吃痛后皱起眉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望着还赖在床上的宋垣,不由失笑,“既然陛下现在高兴了,是否该去看一下奏章?臣该走了。”
“季无月,你敢走!”
宋垣一下蹦起来,跳下床拉着季无月的手,倔强的抿着唇,眼角泛红,性子硬的不行,连留人都不知道说句软话。
“臣不得不走,陛下还是去处理奏章。”
“季无月,你个胆小鬼!”宋垣恨恨说完,背过身,已经有些高大的背影让季无月有片刻失神,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季无月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若是今日你敢踏出这里半步,日后我便不再当你是我老师,你只是辅国大臣,只是当朝学士。”
绝情的话让季无月由心底生出一股悲戚,挺直背脊,拢在袖中的拳头松开,慢慢抬起拱手道:“臣该归家,若是迟了,家父该担心了。”
“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蹦出这个字。
上一刻还相依在一起,这一刻却反目成仇,断绝师徒情谊。话从宋垣口中说出来,季无月转身往外的步子险些不稳。
罢了,这样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噢,看看看,不是虐的!
☆、两全之策
回将军府的路上,季无月牵着马走过闹市,有知道的人会上前打声招呼,街边的小贩会热心的问,要不要点东西,不收钱。
季无月微微一笑,礼貌的回绝。
牵着缰绳的手渐渐发冷,季无月皱了皱眉,习惯性的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这才觉得好一些。
“季大人,刚回家呢?”
“恩,刚从宫中回来。”
“下次晚上回来,记得来我这里煮碗面,我可是盼着大人您来,只要您来,这东西全给你备齐了,每晚都留着您的一份。”
闻言季无月一怔,露出惊讶,见那妇人满脸笑意,不忍拒绝,便道:“李婶,多谢你留着了,无月日后的宵夜,便麻烦李婶了。”
“这外面冷,季大人还是快回去的好,这面,您来就有的吃。”
“好。”
在民间的口碑全是十几年积攒起来的,这京中贵胄不少,谁家的公子都是高人一等,出门摆谱还仗势欺人,惟独季无月从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