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说完,殿内陷入沉默。
户部尚书何力今年有四十一,膝下有两女一子,最小的就是宋垣口中的小公子,年仅十四,是何力老来得子,平日都被府里人宠在手里。何力忙于国事,疏于教育,怕正是因为这个,才让这个小儿子如此不成气候。
当日命人草拟此案,抓到凶手只等确凿证据后立即问斩,口谕已下,不可能改口。
“陛下——”
“按照当朝律法,奸杀罪该如何处置?”
“问斩。”
“其亲族包庇该如何处置?”
“包庇视同共同犯罪,一同问……斩。”
宋垣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布包,扔在地上,里面散出来一本册子,还有几张纸以及一块手绢,季无月盯着眼前的证据,说不出话。
见季无月低着头,宋垣蹲下来,道:“季爱卿,你说,该如何处置?”
“从轻发落。”
“当真这么认为?”
“何尚书之子,问斩,其夫人及家中他人,从轻发落。”季无月挺直腰背,看着宋垣,在宋垣的逼视下,不退让半分。
两人对视片刻,宋垣率先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忽然道:“迂腐!曾经你教导我,若是为君应当当机立断,不给其东山再起的可能,需要杀鸡儆猴,如今你却让我从轻发落,徇私枉情,季无月,这便是你的言传身教吗?”
“臣……”
“你想说什么?”
“斩首一子,何尚书在丧子之痛后再不能承受丧妻之痛。”季无月说完看着宋垣,眼中带着一些乞求,希望宋垣不会拿他们之间的事情来赌气。
宋垣盯着季无月,见他腰部绷着,想了一下道:“起来吧。”
“谢陛下。”
站起来的动作有一些迟缓,季无月暗中吐出一口气——惹怒宋垣,果然吃苦头的还是他。为人臣,自然不能教训天子,也只能受着。
“罚你一个时辰,你长不长教训?”
“啊?”季无月诧异的看着宋垣,却见宋垣嘴角带着一抹得意的笑容,心里一松,面上却有一些挂不住。让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孩子教训,面子里子都挂不住。
“长记性了?”
“你——”
宋垣挑眉,无辜的看着季无月:“记住你是臣,我是君,你该称呼我为陛下。”见季无月脸色又变了变,才收住玩笑的表情道:“留下来陪我一块用午膳吧。”
“臣不敢。”
“你还真犯浑了不是?!”
季无月气急,心口压着的火气窜上来:“我看你才真的是犯浑了?!我一日是你老师,你就不能犯上!尊师重道难道你不懂?!这些年我教你的书都去什么了?”
“季无月!”
咬牙切齿的瞪着季无月,两个人眼睛都要喷出火来,谁也不能退一步。
‘叩叩——’
“谁?”
“陛下,何尚书已经领旨,其子已经收押,听候问斩。”
外面是陈义的声音,季无月一怔,看向宋垣,宋垣应了一声,别扭的转身,走到桌后坐下。见状,季无月笑了起来,笑容灿烂,都快赶上冬日里的暖阳。
抬眼瞥见季无月脸上的笑容,宋垣没好气道:“留下来陪朕用午膳。”
“臣……遵旨。”
见季无月还在笑,宋垣恨不得把他的笑容藏起来:“还笑?!”
“陛下,你是臣教过最好的学生。”
一句话,轻易的安抚了宋垣烦躁的心。宋垣站起来,走到季无月身边,忽然蹲下来,伸手去碰季无月的膝盖,察觉到他瑟缩一下,抬眼问道:“朕传御医过来。”
“不必,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不用?”
季无月弯腰扶起宋垣,语气认真道:“不用。”
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心甘情愿
宋垣往前逼近一步,季无月下意识后退,低头拱手道:“陛下,该传午膳了。”
不需要抬头去看宋垣脸上的表情,季无月也能从两人之间的气氛察觉到宋垣情绪的变化,如果上一刻还可以说是晴空万里,那这一秒必定是阴云密布。
甩袖打在手背上,力道很重,让季无月不得不感叹,幸好宋垣从不忍心对他下手,刚才那样跪着一个小时已经是极限。
“入座。”
“是。”
刻意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季无月刚在距离宋垣有三个人的地方坐下,还没坐稳,瞠目结舌的看着宋垣将凳子挪到自己身边,神情淡定的坐下。
这……
“陛下这是——”
“闭嘴,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宋垣恼怒的瞪一眼季无月,拧在一起的眉毛似乎是在控诉季无月的行为。
这么幼稚的举动让季无月憋着笑,生怕自己泄露了笑意会惹来这位小皇帝的不满,只好微微侧脸吐出一口气,才不至于憋得内伤。
在这里呆的太久,都快忘记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二十三年的时光如同白驹过隙,眨眼的工夫,就待了这么些年头,他自己就是季无月,从婴孩时期就是季无月。
宏图大业不谈,若宋垣真成了一位留名青史的明君,他也算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想什么?”
“啊?臣失礼了,刚才只是在想,若是陛下愿意做,许多事情在陛下面前都不算什么。”季无月不是恭维,宋垣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宋垣听后不语,沉吟片刻后道:“先生,你曾告诉我,为君者,当有仁慈之心,却也不可妇人之仁。”
“为君之道,需得陛下自己琢磨,臣那一套,或许不适合陛下,先帝与陛下不一样,陛下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不必为了别人的话而改变。”先生两个字让季无月藏在袖中的手捏紧,暗中吸气后才敢开口回答。
“父皇在世是说,我得听你的,因为你是一个好大臣。”
“先帝嘱咐,臣有负。”
“你又来了,每次想和你好好说会儿话,你总是搬出这一套,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会儿话吗?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宋垣脸上露出委屈,像一个急切需要人关注的孩子一样。
季无月一怔,盯着宋垣的脸片刻方才低下头道:“臣……我若不在乎,亦不会接受先帝嘱托。”
“你——”闻言宋垣瞪大眼看着季无月,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抬头迎视宋垣的眼神,季无月吐出心中一口浊气,道:“宋垣,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若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但你不可以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你不曾考虑过,我亲口说出你想要的答案,整个朝堂和天下会发生什么吗?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便是,不必闹得天下人尽皆知。”
“我……”
“你要是想昭告天下,我立刻辞官归隐,到时后悔的会是你还是我?”
“你在逼我。”
面对宋垣的控诉,季无月浅笑,带着一些轻蔑,把玩着桌上的酒杯:“你不想我逼你,不想我看不起你,你就拿出你的成绩给我看。”停住要出口的话,凑近宋垣那张面色难看的连,轻声问:“若不论身份地位,你以为你什么地方能比得过我?要让我心甘情愿,不是不可能,是你得让我服气。”
说完季无月起身,站在一步开外拱手道:“陛下,臣想起家父身体不适,不能陪陛下用膳,先行回去了。”
宋垣怔住,机械的点了点头。
季无月修长的背影一步步从勤政殿的门口消失,门口只能瞧见外面漫天飞舞的雪,白茫茫的一片,黑色飞檐与白雪交织,让人迷了心。
回家路上,季无月瞅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望着脚下的雪地,忽然有些后悔刚才对宋垣说的那些话,这要是适得其反,怎么办?
多了那么多年,何必和一个孩子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刚进府门,季无心院子里的丫头在那里候着,一见他立刻冲上前道:“四少爷,不好了,小姐说要收拾东西去边境,去找大少爷!”
“什么时候的事?”季无月一边走一边问,脸上满是着急——这个季无心,太胡来了。
“不是不是,小姐已经收拾东西了,刚走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小桃急得都要跺脚,看着季无月道:“四少爷,这件事我不敢告诉老爷他们,老爷要是知道了,小姐肯定得挨罚。”
“你回去,我去追,若是爹问起来就说我们出门有事,晚饭前回来。”
“是,少爷。”
季无月还没从宋垣的事情里抽身,又立刻马不停蹄的去找季无心。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算厚,翻身上马,到了城门口将自己的身份玉佩甩给城门的侍卫,一刻不停出了城。
这个时辰的风雪不算很大,但是一炷香以前出城的马蹄印很浅,几乎都要被雪给覆盖住,季无月循着痕迹一路往西北边的陇州方向走。
如果季无心真要去季无平那里,必定要经过陇州一带。
身上的披风这个时候根本起不到作用,季无月脸上都快凝有冰渣子,不想别人被冻得耳根脸蛋都发红,反而脸色都跟雪一样白了。
季无月整整追了一个时辰才在一棵树下看见季无心的坐骑。
“季无心,你是嫌你命长还是嫌我命短?竟然冰天雪地的出门遛马,活得不耐烦了?”季无月真是很少发怒,偏偏季无心就跟一个炸点一样,每次都能让季无月气得七窍生烟。
刚休息了一会儿的季无心哪里料到季无月这么快追上来,想也没想立刻翻身上马扬鞭跑开。
见状季无月低咒一声,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季无心可谓是女中豪杰,即使是在战场上威风不输两位哥哥,这会儿没了命的要甩掉季无月,季无月就算马术再好也要让季无心给折腾没了半条命。
抬头看了一眼天,季无月暗叫不好,这天变了,要是再不回去,他们俩怕就回不去了。
季无月咬牙,喊了一声:“无心!”
前面的季无心听到季无月的喊声,立刻勒紧缰绳控制住马,扭头一看,季无月直接被马从背上甩了出去,心里一惊,顾不得其余一蹬马背借力落在季无月甩出去的地方。
一脚踩在地上,积雪都盖过脚背。
“季无月,你别吓我。”跑到季无月身边,把他给扶起来,季无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追出来做什么,自个身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我就算到了陇州也不会跟你一样,你犯得着把半条命都搭进来吗?”
季无月闭着眼睛,呼吸很弱,季无心见掐他都没反应,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
“你可别死啊,你要死了,我怎么办,清姨怎么办?”
正在装死的季无月觉得脸上有热热的,立刻急了,睁开一只眼,刚好被季无心看到,还没作出解释人就被推了出去。
“好你个季无月,你可真是厉害,竟然装死骗我!”
“我的姑奶奶,别哭了,再哭下去这眼泪都全冻在脸上。”季无月拍拍衣服站起来,走到季无心身边,道:“你跑那么快,我追不上只能出此下策。”
一阵烈风刮来,季无月立刻道:“不能耽误了,快走。”
“怎么?”
“再不回去,我们真得把命丢这。”天气变了,两人在这荒郊野外的,要是真有大雪,辨不清方向是一回事,这马也受不了,两个人徒步回去那就是找死。
知晓季无月本事,季无心点头,吹响口哨,还在那边的马立刻过来,但季无月的那匹早不知道跑哪了,两个人看着眼前的马,不说话。
只有一匹马,回去更难了。
“别想把我送走,要走一起走。”季无心像是瞧出季无月的打算,抢先道:“否则我回去肯定得挨骂,把你丢了,岂不是把家里的半仙给丢了。”
“我可没那么伟大。”
季无月笑,在季无心上马之后跟着上马,两个人骑一匹马,速度果然慢了很多,回去的时间,怕是要增加一倍不止。
风雪果然越来越大,眯着眼都要看不清前路,季无心冻得浑身发抖,季无月张开披风,揽住季无心,眉头一直拧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
季无月闭上眼睛,把马交给季无心控制,脑中快速的搜索着刚才他出城的路,若是此刻两人是在京城的西北方向,但因为风向的问题,回去的路肯定偏了,加上白色的一片,都一个样,就会有错觉,路只会越来越偏。
京城是在山脉上,若是以南北分,靠北,如果从西北方向回去,两人现在怕是朝着南边走,京城以南的方向三十里外都是绵延不断的山脉,一直走下去,不仅回不去还可能冻死在这里。
“无心,朝左走。”
“啊?”
“听我的,没错。”
“好。”季无心点头,拉了一下缰绳,转了方向。
季无月叹气,季无心的坐骑是骑行千里的良驹,刚才那一个时辰外加一炷香往陇州跑,怕是都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现在这样回去,要到京城外,怕是得天黑才能回去。
要是路上有意外——
“季无月,你可不能丢下我,让我独自回去,你不想想我还有清姨还有将军府上下,也得想一下那个小皇帝,小皇帝可是离不开你。”
宋垣?季无月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了松动。
勤政殿正在批阅奏章的宋垣笔尖抖了一下,一滴朱墨滴在上面,宋垣皱眉,道:“陈义。”
“臣在。”
“去将军府一趟,回复季大人,说是他今日的问题,给朕的问题,朕有答案了。”
陈义疑惑,却道:“是,臣立刻去。”
☆、心生忌惮
宋垣在勤政殿内心绪不宁,陈义去了有一个时辰才回来,顾不得身为帝王的威严,宋垣猛地起身从桌后来到前面看着陈义问道:
“如何?”
“陛下,季大人不在府内,说是和三小姐出门了。”
季无心?和季无心出门?
不可能,才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怎么可能立刻出去游玩,而且外面还是风雪交加的天气,季无月的腿,受不住的。
越想越不对劲,宋垣抬脚往外走,陈义急急忙忙跟上去。
“陛下你这是要去哪?”
“将军府。”
陈义一听,暗想这可糟糕了。这季无月和季无心若真的是出门游玩,回来见到宋垣怕是要触犯天怒,宋垣肯定会生气。
跟着宋垣出去,陈义只能祈祷季无月和季无心可不真的是出门游玩,而是有事要做。
城外的风雪更大,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季无月只觉得双膝像是几百根针扎进关节里,根本无法忍受的痛。
“无月,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再往前走十里,我们应该就到了。”天已经全黑,季无月和季无心两人还没到京城,但是远远的已经瞧见京城城墙上烧着的火光。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没事了。
季无月暗自想着,咬着牙一直不吭气,季无心再怎么也知道季无月是在强忍着,两人谁也不戳破,拼了命憋着一口气往城门走。
刚走了五里路,前面忽然出现几道火光,隐隐约约的,还有声音。季无月竖耳一听,喊的正是他的名字,立刻撕了自己的还没被打湿衣角,用火折子点燃。
还好,还有这东西,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垣眼睛尖,一心挂在季无月身上,看到不远处的火光,把手里的火把一扔,夹紧马腹直奔季无月处,陈义见了不敢落后,连忙跟上。
当这个侍卫还真是不讨好,季无月出事了,他得被罚,要是宋垣出事了,他头上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季无月?!”
“陛下,是臣!”
宋垣一直悬着的心在听到季无月的回应时瞬间回到原来的位置,走进了才发现季无月的头发都被冻成一根一根的,眉毛还有睫毛上都带着冰渣子。
顾不得陈义和季无心还在场,宋垣直接把季无月捞到自己的马背上,用身上的斗篷把人抱起来:“季无心我交给你了。”
“……是,可是陛下。”
“要是有闪失,你自己带头回去见朕。”
闻言陈义苦着脸,看着季无心,道:“三小姐,得罪了。”
季无心却看着眼前已经飞快消失在雪夜里的宋垣背影,低下头道:“不碍事,有劳陈侍卫了。”
季无月被宋垣抱在怀里,有些别扭,但斗篷带来的温暖让季无月不忍离开——这要是再慢一点,他真的要把命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