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比去年晚了两日,不过依旧是下了一整夜,第二日醒来时,地面满是皑皑白雪,印着行人的脚印,一串的尽头消失不见。
季无月两只手放在袖子里,披着斗篷一脚踩进雪里,有些想笑,看向身边的王武道:“今年的雪,没过脚腕了。”
“少爷,今年的雪的确是比往年的大一些。”
“是啊,这样再下几日,怕是连门都要出不了了。”
正说着话,打算去李鹤府上商议事情,刚走了没两步,季无月腰间的香囊忽然掉在地上,若不是王武看见,怕是丢了都不会发现。
王武弯腰把香囊捡起来道:“少爷,你的香囊。”
“这东西……还是无心给的,都旧了。”季无月小心的拿着,看着有些磨损的绳子道:“或许是旧了,才掉下来吧,我记得大哥和二哥也有一个,当年她兴致来了要学,跟着娘学了好一阵,终于做了三个,我们一个人一个。”
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把香囊塞进袖中,王武侧耳听着,觉得季无月是喜欢小时候的,那个时候,兄妹俩总是一块闯祸。
不知不觉来到李鹤府上,刚要敲门,只见立刻匆忙从里面出来,连斗篷都还没来得及系上。见到季无月出现在这里,诧异的盯着他道:“你怎么来我这里了?刚才宫中急召,让我们立刻进宫!”
“什么?”
“陇州……开战了。”
季无月怔住,呆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全身,“陇州,开战了?”
“是,陇州开战了!刚收到的军情,皇上让我们立刻进宫,怕是战事吃紧,这一次慕容南是铁了心要将陇州拿下!”李鹤面色严肃,拉着季无月就走,“你别傻站着了,走走走。”
猛地回神,季无月连忙跟上去,交代王武道:“你回府,告诉我娘还有大娘,我会晚些回府。”
“是,少爷。”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开战,慕容南竟然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季无月算了一下,至少沂河结冰至少还有两日,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攻城,慕容南到底在打算什么。
进到宫里,看见周围同样被急召进宫的大臣,众人对视一眼,不敢耽误连忙往里走,整理衣冠,匆匆忙忙。
勤政殿内第一次如同承光殿一样,有数十名大臣在里面站着,面前站着一身黑底红纹禳金边的宋垣。宋垣背着手站在那里,望着面前的大臣,沉着脸道:“陇州开战,军情传到京城,最快也要一个日夜,也就是说,陈国比我们预料的早开战,现在陇州情况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是慕容南有二十万兵马,我们陇州只有十三万兵马,现在还有谁敢再说,之前募兵之举是劳民伤财?”
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季无月也同样不吭声。
“平时你们一个个弹劾时不是有很多话要说吗?现在怎么一个都不说话?朕现在要派人前去陇州坐镇监军,你们可有人选?”
每个人都看看身边的人,忽然有一个人道:“臣以为……季太傅有何慕容南打交道的经验,派他前去最为合适。”
“臣也以为季太傅合适。”
“臣附议。”
季无月一下成了众矢之的,李鹤看了一眼季无月,宋垣也同样看着季无月,正要开口时,季无月却开口了。
“臣请命……前去陇州监军。”
闻言宋垣眼神一变,盯着季无月,就像是几年前季无月被推出去,要去和谈一样,可那时心中尽是不甘和不解,现在却是询问和担忧。
季无月抬头望着宋垣,自信的笑容挂在脸上,“皇上,臣……使命必达。”
“好!立刻拟旨,季无月即刻率领三千精兵前往陇州,担任监军一职……立即出发。”
“臣遵旨!”
众臣散去,季无月走在最后,宋垣站在那里,望着季无月,季无月笑了,道:“皇上,今年最后一场雪前,臣必定凯旋。”
“我信你,别让我失望。”
季无月点头,转身离开。
宋垣望着季无月的背影,转身回到御案后,望着桌上的奏折,深吸了一口气——他还做得不够。
☆、出其不意
伴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季无月带着精兵连夜赶往琼州,只是为了在慕容南彻底击溃防线的之前赶到琼州。
季无月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些不安,这不安来源于琼州。
慕容南这个人心机深重,为人又是老谋深算,对他的实力不能小觑。在几年前的战役中,就已经有了一次教训,那次季无安直接被擒住。
这一次,慕容南会用什么来对付他们?
赶了八天的路,大雪封天,越靠近琼州前进变得越困难,季无月不得不让疲惫的队伍停下来稍作休息。即使不是因为大雪的缘故也得停下来休息,否则接下来就要到琼州,一到那里就是一场恶战,将士们必须得保证有足够的精神。
扎营休息,季无月坐在帐篷里,研究附近的地形图还有琼州附近可以用来作战的优势。
琼州本就靠着沂河,如果是夏天的话,要进攻必须横渡沂河,现在沂河结冰,冰面很厚,完全能够容下他们渡河。
失去这个优势,琼州就少了一个天然的屏障,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势较高,城墙也因为修得比较高而且比一般的城墙要厚。
外城和内城之间还有引沂河水的一条护城河,在外城外还有一条护城河,可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完全起不到作用。
“季大人,时辰不早,先休息了吧,明日天一亮就得启程。”
“再等一会,我把这里记下来。”
“季大人真是看不出来,一向比较斯文瘦弱,竟比许多将士还耐寒。”副将坐在一边,拨了拨火盆里面的木炭:“这寒冬里,离开京城的舒服之地,怕是许多人都难以忍受。”
“将士们气焰高昂,日后这样话还是少说为妙,在琼州守卫的将士们从未有过怨言,我们受的,不值一提。”
“季大人说的是。”
副将知道季无月的性子,也不多说,让他早些休息便回自己的帐中。
放下手里的地图,季无月想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又想到如今的作战的方式,大多都是以方阵为主。
薄中厚方,可是这样固然可以虚张声势,但是如果真正的较量起来,慕容南不会就这样应付。
慕容南的兵马有优势,也就是说他们以少敌多,只能出奇兵才能将对方击败。
可现在……
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只好吹了灯躺下。
刚才副将的话他听在心里,只觉得这具身体真是虚弱到一无用处,就算是能够强行用武,也不过是一时而已,而且掏空元气,完全不可取。
比一般人体弱也罢了,幸好有救命的药撑着,否则这一路上的大雪怕是挨不过去。
夜观星象,这雪怕是连着半个月都不会停,也就是说,这天气还要再这样半个月,他们被困与琼州,慕容南也无计可施,只能快攻,否则就会因为粮食的问题也受困,不得不撤兵。
要打快,就得出其不意,直捣黄龙,将城防彻底撕开,利用人数优势将士气打压下去,这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士气高涨,接连胜利就不是问题。
想着想着,季无月被忽然袭来的困意侵蚀大脑,沉沉睡去,却睡得不安稳。
接着启程赶往琼州,一路上有不少逃命的百姓,一家老小还有年轻夫妻还有一些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人。
越是这样,季无月的心就越不安。
琼州难道真的守不住了吗?他们抵达琼州还需要三日,可是比他们先出发季长风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感到琼州了。
十万大军加上十三万对付二十万,就算是双方都有损失,我方损失过半,折下来也有十几万的兵马,不可能短短半个月就守不住琼州。
“季大人,怎么办?”
“不能走近路,对方必定会拦截我们的去路,阻止一切可能的增援,我们继续赶路,加快脚程!”
“是!”
心里着急,一千精兵加快行军速度,直接到了琼州,却在琼州外面遇上对方三千精兵。
季无月在马背上看到前面的一队人马时,心里一惊,却察觉到一丝异常,很快想明白。这里是我军后方的储粮营,这伙人怕是来偷袭的!
“全部听我号令,左三右二,中间五百跟我前去会会慕容南的人,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竟敢偷袭!”
“是!”
“记住,从后包抄,在对方自乱阵脚的时候杀个片甲不留!”要的就是现在出其不意,趁着陈国的人还没有发现他们的出现,趁机搅乱他们的注意,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肯定有所损失。
再有储粮营肯定还有看守的人,一旦被惊动,立刻出来接应,到时里应外合,将对方全部留在这里,一个都别想跑。
季无月拔出佩剑,眼神一凛,带着中路直接冲上去。
副将还未来得及阻止,却见季无月手握长剑,腕上的力道根本不像是病弱书生时一脸诧异,却来不及问个明白也追了上去。
血溅在脸上是什么感觉?
季无月只知道浑身的血都在燃烧,眼中只有敌人,将他的头颅砍下,枪尖刺入对方的心脏,马蹄下是敌人的身躯。
看不见别的东西,耳边尽是嘶鸣哀嚎和一声声鼓舞人心的呐喊。
“季大人!”
“下官程风参见季大人!”
“现在季将军在何处?”
“前日元帅已经带着十万人马前来支援,今日早上开战到现在,战况不明,还未分出胜负。”
“我军损失多少?”
“加上之前,一共损失……八万。”
闻言季无月大惊,深吸了一口气道:“慕容南还剩多少人?”
“十四万。”
慕容南,好一个慕容南!
季无月抹去脸上的血迹,拿过这里的程风递来的城防图,匆忙扫了一眼,问道:“随我去城墙上观战,我……大哥可有受伤?”
程风道:“将军安好,元帅也并非负伤。”
季无月松了一口气,还好赶上了。
程风跟着季无月一路往城墙上走,城中伤兵到处都是,军医正在包扎,根本忙不过来,城里的大夫也跟着在帮忙,百姓们纷纷打开家门帮助将士。
望着这一切,季无月心里一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刚到城门口还未上城墙,忽然城门打开,季无月一怔,和程风一同往旁边让开,还未瞧个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听到季长风的声音。
“无平!无平你撑住,撑住啊!军医,军医——!”
季无月瞳孔放大,手一松,手中的地图悠悠从手中滑落,掉在脚边。
☆、在天之灵
季无月头戴白色抹额,望着堂前的黑色棺木,眼眶泛红,整个人如木头一样站在那里。
整个前堂内,所有人都着缟素,腰背挺直,好似松木一样。
季长风站在最前面,缓缓抬手,声音低沉道:“吾儿……你在天之灵,佑我大宋国运昌盛,此战必胜!”
一碗烈酒洒下,身后数百将士跪地,高呼一声,季无月膝盖却僵硬的连向前走一步去扶住季长风都做不到。
脸上的血迹干涸,黏在脸上,季无月缓缓抬眼看向季长风,宽厚的背有一些佝偻,两鬓的斑白比在京城时更加显眼。
战事紧张,根本来不及将季无平的后事操办。
季长风转身时,面上看不见任何的情绪,却听见下面有人像是哭了一般,季无月抬眼看去,是一个跟在季无平身边多年的副将,自打季无平征战,他就一直跟着。
“无平死了,他的灵魂还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们不想他白死,那就打赢这场仗,叫他慕容南有来无回!”
“势取慕容南的狗头以祭将军在天之灵!”
一句话铿锵有力,季无月如同死水一样的心被这句话撩动,再抬眼时,眼中一派清明,透着坚定,背脊挺直。
不杀慕容南,誓不为人。
京城内,正逢腊月初八,张氏抱着怀里的孩子坐在那里,正端着碗喂他粥,看了一眼对面的潘氏,道:“娘,今儿腊八,也不知道琼州那边如何。”
“自然是有粥喝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
“是啊。”
婆媳两人坐着,家中冷清得很。谷婉清也在一旁,低头吃着东西,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桌上,气氛倒是和谐。
忽然外面管家急急忙忙跑进来,连着踉跄了好几步。
“慌慌张张的,像是什么样子?难道将军府平时就是这样教你的?”潘氏说道,却瞥见他手中拿着的信,心……变得不安。
能叫管家这样慌张的,必定是重要的事情。
“夫人,少夫人……”管家刚喊了一句,说不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大少爷,去了!”
话音落下,整个前厅里静得让人害怕。
张氏瞪大眼,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掉下来,砸在怀里孩子的脸上。怀里的孩子忽然莫名的大哭起来,哭声打破前厅的安静。
潘氏习惯性的去拨手里的珠子,刚碰到,檀木珠子一颗接一颗的掉在地上,劈啪作响。谷婉清站在那里,看向潘氏和张氏。
管家跪在地上,旁边的下人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低低的哭着。
季无平,年少征战,少有在家,年少时却是京中小姐们仰慕的对象,每每走在街上,总是惹得各家小姐侧目。
成亲之时,京中小姐们哭湿的手绢都能把人活活埋了。
“夫人!”谷婉清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将潘氏扶住:“快去请大夫!愣着做什么!”
“是是是!”
谷婉清扶着潘氏,心中着急,看向那边的张氏,却见张氏抱着怀中的孩子失声痛哭,整个人失去平时的端庄大方,哭得声嘶力竭。
整个将军府上一时间笼罩了一片阴云。
隔日,将军府缟素加身,张氏带着孩子跪在堂前,望着面前的空棺,目光呆滞,眼睛是哭得肿了。
雪,下得更大了。
季无月夜里巡逻时,望着外面越来越厚的雪,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皱起眉头,情况越发不利。
“时辰不早,我来换班,你去休息吧。”
“睡不着。”
“你已经两夜没合眼了。”
季无月摇了摇头,站在那里,望着城墙下面,挤在一起取暖的将士,瞥见肩上的披风,取下来给睡着的将士盖上道:“这雪……下个没完没了。”
“将军一走,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憋着一口气,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将军重伤的一幕。”
“冯喆,你说这天下,何时才能大统?”
“谁知道呢。”冯喆说完看一眼季无月,“季大人来这里,会不习惯吗?上次来这里可是险些丢掉命了。”
“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过只是这一次没想到……还没开始就狠狠被扇了一巴掌,打在脸上也打在心上。”季无月想到季无平临终时的话,家中妻儿……那孩子,还没好好被爹抱过。
慕容南,真当是……有勇有谋。
冯喆闻言,笑道:“慕容南在陈国,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不管是兵法还是功夫都是翘楚,这次碰上,怕是这场仗,到了除夕也结束不了。”
“别人不敢,我敢,我倒要会会这个慕容南!”季无月说完这句话转身下城墙,心中怒意顿起,恨不得手刃慕容南,将他的脑袋带回京城。
望着季无月的背影,冯喆欣慰一笑。
京中有密令,季无月此人太过仁善,倒不是说不心狠,只是有所顾忌,要让季无月发挥最大的作用就必须让他摒弃心中的善念,种上仇恨。
这琼州的将士百姓哪一个心中没有仇没有恨?对陈国的人恨不得吃肉喝血,能打死一个就算是赚了。
季无月抬头观星,心中了然,回到营帐中,开始布置作战的阵法。
慕容南,拿命赌上也要让你输得彻底。
季长风在帐中坐着,望着面前的人,问道:“无平再过两日便能到京城了吧。”
“是。”
“……责令三军,两日后,阅兵。”
“是!”
提升士气,机会不多,必须在秦国伸出手时,将陈国击溃,否则,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无月如何?”
“季大人刚从城墙上下来,在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