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何必微微摇头,不想告诉她他的醉意不是因为这女儿红,而是因为她。像他们这样的人,因为常年在刀尖上行走,很少能容许自己放肆地醉上一场。
“这女儿红,酒劲不小。”
唐九渊把吃空的蟹搭了个蟹壳子,没有理会唐何必为自己辩解的那句话,“女儿红确实是好酒,可惜……这名字不祥。”
“哪里不祥?”
“太艳。”唐九渊笑了笑,随手晃了晃酒碗,琥珀色的酒在碗里轻轻荡着,温润至极,“这是女孩儿家出嫁时候喝的酒,倒真是酒如其名。只可惜——”
她一仰头,一大碗酒灌了下去。
“只可惜大红盖头,龙凤喜烛,这辈子也就那么一次,过了,就没了。这酒名儿叫得好听,却是人家一生里最漂亮的时候,哪里能够长久?用多了,总是凉薄。”
唐九渊笑了笑,把头发拢到脑后,然后给自己满上,“不过巧了,我正好是最凉薄冷酷、自私狠辣的那个,越是不祥的东西,我越喜欢。”
唐何必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正看到唐九渊狭长眸子里的那抹笑意。他确信那笑意是发自心底的,因为唐九渊的容颜愈发妖冶。
“你醉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绍兴女儿红。
讲真...我虽然是架空,但是京城cos南京,小镇cos绍兴,这个应该看出来了吧2333
螃蟹好吃,嗯。
江南好地方啊,靠海。以后有机会还要吃海鲜。
☆、第六十章·叹息
“你不也一样?”唐九渊笑道。
唐何必摇了摇头,准备叫人来收拾酒具,被唐九渊一把按下,“不急。难得喝醉一次。”
唐何必沉默了一下,“喝醉的时候很容易被人杀死。”
“死就死了,”唐九渊仰起头,把头发拢到背后,“我一向以为醉死是最漂亮的死法,喝醉的时候被人杀死,虽然差了一等,也还不错。”
唐何必确认唐九渊真的喝醉了,于是端起她面前的酒碗,一口饮尽。他正要把酒碗倒扣在桌上,唐九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抓住他的那只手冰凉而纤细,手腕上的灼伤已经淡了许多,想必这些天一直在用药。唐何必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到唐九渊眼睛亮晶晶的,双颊一片红晕,妖冶之中竟然带着几分妩媚。
他心里一颤,手劲便弱了下来。
唐九渊松手,顺势夺过他手里的酒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管那么多做什么……这么好的酒,以后也不知道喝不喝得到,不喝完实在是浪费银子。”
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唐何必看着那笑容,心里却是一痛,“少喝点……对身体比较好。”
“废话真多。”唐九渊瞟了他一眼,弯腰拎起酒坛,一脚踏在椅子上,仰头便灌,十足的女土匪模样。
唐九渊换回了那身黑色劲装,这么一踏,便勾勒出她那绝世的窈窕,魅惑至极。
唐何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灌了自己半坛酒,看着她把酒坛子拍在桌上,然后随手擦了擦嘴,满意地叹了口气。
唐九渊微微低头,身子前倾,附在了他耳边。
唐何必以为自己会听到些什么,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是如此之近,带着酒味的湿气喷在他耳边,沾在最细微的汗毛上。
唐何必竟有一瞬的失神。
等他回过神来,唐九渊已经坐了回去,屈起指节敲打着桌面,眸子里清清亮亮。
唐何必知道她的醉态与常人不同,无法判断她是否真的醉了,沉默了一下,道:“最多三天,便能到京城了。”
这话一出口,唐何必便感觉到那有些奇异的气氛瞬间消失无踪,面前的唐九渊又变回了京城第一大帮的帮主——无论何等妖冶的姿态,都掩盖不住那一份骨子里的狠辣和冷漠。
“入京之后,走些程序,大概还要几天。”唐九渊淡淡说道:“这些时间够我重新掌控踏雪帮,李四……李四有些麻烦,不过反正有陛下盯着,我也没法与踏雪帮来往太深,就让他先那样吧。”
唐何必点了点头,“你这次的身份和以往不同,会有些人想来提前打点关系,你最好做好准备。”
唐九渊表示认同,“我知道。”
不论唐九渊的草莽身份有多少人瞧不起,侍卫首领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自然会让许多人起意。何况洛明流和洛青青此时尚在京城。
唐何必看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唐九渊,想起刚才那一声叹息,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
于是他便真的听到了一声叹息。
厉无忧一手一个酒坛从露台下走上来,笑眯眯地道:“二位,这是你们刚要的酒。”
唐九渊和唐何必霍然起身。
厉无忧仿佛没有看到这两个人的表情,自顾自地把酒放到桌上,摇头感叹道:“二位都不是好酒之人,侯爷却让我来献上这么好的酒,真是可惜了……”
唐何必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侯爷让我来给你们送两坛酒。”
“仅此而已?”
“唐二少爷啊,”厉无忧摇头叹息道:“我一个人,你们却有两个人,我除了送酒还能干啥?”
“侯爷何等身份地位,怎么会送我们这种小人物酒?”唐何必面无表情。
“小人物?不不。所有把唐二少爷当小人物看看待的人都死了,至于洛姑娘——”厉无忧的目光转向唐九渊,“洛姑娘总是让人意外。”
“侯爷想做什么?”
“侯爷想请你们二位——更准确地说是洛姑娘——去府上一叙。”厉无忧笑容可掬。
“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唐九渊淡淡道:“进京之后,自然先面见陛下,然后着手布置陛下身边的防卫,如何有空?”
“侯爷认为你一定有空的。”
唐何必道:“送两坛酒,用不着劳动厉先生的大驾。”
厉无忧毫无诚意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被你看出来了。侯爷确实交代过我,无论如何也要请到洛姑娘。”
唐九渊想起了曾经在南山街发生的一件事,眉梢缓缓挑起,“有趣。”
唐九渊为了逼迫向野放弃南山街,曾经暗地里鼓动那些年少轻狂精力过剩的公子哥儿闹事,便是在那极度混乱的几天里,发生了一件超出唐九渊掌控的事。
武德侯的千金被人破了处子之身。
唐九渊相信,那位侯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不过现在她身负皇命,倒是很好奇魏侯爷能做出什么事来。
“我要是请不到姑娘,那才真叫有趣。”厉无忧笑眯眯道:“所以,烦劳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唐何必踏前一步。
“我若是拒绝呢?”唐九渊抬起眼来,颇为玩味道:“我倒想知道,厉先生打算怎么‘请’我过去?”
“就凭我是厉无忧。”
唐九渊扬起眉毛,右手微微一张,一个针筒滑到她手里,“我不是不相信厉先生的实力——不过巧了,我知道厉先生对唐门暗器颇有研究,正好我最近新研究出了一种暗器,请厉先生帮我鉴赏鉴赏,如何?”
唐门中人,性格多有些古怪,经常钻到机关暗器的研究里出不来。厉无忧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唐门的疯子,面上笑容不减,“那是厉某的荣幸,不过姑娘——”
“进京之后,我自会拜见侯爷。”唐九渊仰起头,将头发拢到背后,系起,“不过现在嘛……”
唐何必看了她一眼,知道唐九渊心里有数,便也不阻拦。
“这筒针,是我最近才研究出来的,我给起了个名字叫微雨杏花针。”唐九渊微微抬眼,“什么意思,厉先生想必明白。”
唐门的暴雨梨花针随着唐隐仙的死消失,最大的可能便是落在了神枪会手里。而面前的这个厉无忧,正是那极少数看着唐隐仙死去的人之一……
这次回唐门之后,唐九渊找出了暴雨梨花针的图纸,根据图纸和机簧暗器的原理勉强复制了一份,然后淬上了她在极乐洞中配置出来的毒|药。然而没有原版的暴雨梨花针对比,她这东西总是差了不少,唐九渊还不至于拿着这玩意儿就去找中央电脑拼命,于是想先找个人试试。
恰好厉无忧在这时候撞了上来。
厉无忧面色凝重至极,唐九渊愈发确信这个胖子是见过暴雨梨花针的,把针筒在手里转着,微笑问道:“厉先生可愿意接我这微雨杏花针?”
厉无忧把酒坛子放到地上,苦笑道:“我以后再也不接侯爷的这种差事了……”
唐九渊扣动了机簧。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细针从唐九渊手底射出,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带起,就这么安静至极、同时也诡异至极地向厉无忧射去,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砰地一声,厉无忧面前的酒坛炸开,酒水四溅。细针射入了飞溅的酒水之中,随后消失不见。
酒水落定。
不知何时,唐九渊和唐何必已经站到了栏杆上,小桌翻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最狼藉的是厉无忧。
胖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灰尘,一边骂骂咧咧道:“不接了,以后再也不接这种活儿了……见了个鬼的,简直是要人命……”
唐九渊瞳孔一缩。
方才厉无忧隔空震碎酒坛,酒水里附着他的绝强内力,正是借此,厉无忧挡下了唐九渊的微雨杏花针。即便如此,他的眉间也缓缓爬上了一道黑气。
机簧暗器和毒|药,在雄浑的内力面前终究是吃了些亏的。唐九渊知道自己离真正的暴雨梨花针还差的很远,笑了笑,看着厉无忧说道:“厉先生精通唐门毒|药,这点小毒,想必不在话下。我们就先走了。”
“诶喂!”厉无忧原本正在用袖子擦脸上的酒水,听了这话,连擦脸也顾不上了,两步追上去道:“唐二少爷!洛姑娘!侯府记得啊!”
厉无忧没有对踏雪帮帮主的信誉失望,因为进京当天她便孤身一人去了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 ...寒山默默缩在角落里干了这碗狗粮。
☆、第六十一章·多谢
唐九渊敢去侯府,自然是有把握武德侯不会杀她。
于是她看着面前那杯茶叶少得可怜的清茶,也不计较,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侯爷总不至于专程请我来喝茶罢?”
自她进入侯府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魏侯爷始终面无表情地端着在主位上,不发一言。
当今位高权重的武德侯大人端坐主位,场中除了一个侍卫之外,连仆人都没有,自然也没有人添茶。寻常人见了这等阵仗,恐怕撑不住一刻钟便涕泗横流地跪下来把自己从娘胎到现在的事情交代得一干二净了。
唐九渊却安然地喝了一个时辰的茶,仿佛她来侯府就只是为了喝杯茶的。
可惜茶喝得再慢,也有喝完的时候。
唐九渊放下只剩下茶渣的茶杯,向着武德侯微笑道:“既然侯爷真是请我来喝茶的,现在茶凉了,人也该走了。草民就先告辞——”
“且慢。”
唐九渊随手把玩着茶杯,侯府的瓷器甚为精致,拿在手里,手感甚好,“侯爷有何指教?”
“你不配待在陛下身边。”
唐九渊一怔,没想到侯爷在沉默一个时辰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石破天惊,颇有武林高手的风范。武德侯他……以前想必也用这一招对付过很多人吧。
“这是陛下的意思。”唐九渊淡淡道。
“即使是陛下,也会有看错的时候,”武德侯身子微微前倾,冷漠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有义务帮她改正错误。”
“不知道草民哪里不配侍奉陛下?”唐九渊平静开口,微低着头,看不出她面上的表情。
“你在踏雪帮做过的所有事情,”武德侯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我都一清二楚。”
唐九渊神色不变,“不知道侯爷指的是哪些事情?”
“我说过,是所有事情。”武德侯面无表情,“比如你是怎样用倾血剑杀人来引起陛下注意;比如你是怎样害死了郭无言,然后占了他的堂主之职;比如你因为私仇杀死了曾流霜,手段卑劣;比如你与外敌勾结暗杀杜若风,最终抢到了帮主的位置——”
侯爷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缓缓道:“还有在南山街玩弄的那点伎俩,以及后来对付神枪会的那些手段——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恩将仇报,滥杀无辜,挑弄人心,不择手段,”武德侯最终总结道:“洛苇,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待在陛下身边?”
唐九渊安静地听着武德侯一件一件罗列她的“罪行”,直到侯爷说完了,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她才轻笑一声,开口道:“那侯爷以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待在陛下身边呢?”
“私自聚拢江湖草莽、扶植江湖势力的人?”
“让手下的将士伪装成绿林豪杰灭人满门的人?”
“还是,”唐九渊抿着茶渣,轻轻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靠着出卖自己主子上位的人?”
砰地一声,武德侯手里的茶杯被他生生捏碎!
武德侯魏孤臣,曾任抚远将军手下副将,在将军死后青云直上,立下赫赫战功,被先皇封了侯爵。十一年前京城大乱之时,武德侯幸运地站对了队伍,这才有今日的滔天权势。
唐九渊理了理衣襟,不疾不徐道:“既然大家都是如此,侯爷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
“放肆!”
武德侯阴沉着脸,喝道:“这些话若是传出去一句,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我自忖没有任何对陛下不敬的地方,倒是侯爷……”唐九渊笑了笑,收住了那个意味深长的话头,“何况,我的九族早就死了,侯爷应该再清楚不过。”
武德侯看着唐九渊的面容。那个妖孽淡淡地笑着,笑得冷漠至极。
“洛苇,”武德侯冷然道:“你可知道,本侯只要一句话,就让你进不了皇宫?”
“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既然召我入京,自然知道我是是什么样的人。”唐九渊转着茶杯,随口道:“侯爷只怕是有些多虑了。”
武德侯冷哼一声,竟然找不出反驳的话。
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女帝是个极有手段的人物,精明自负,因而也不喜欢做臣子的驳斥自己的决定,尤其是以这种无稽的理由。
“那又如何?”半晌沉默之后,武德侯恢复了惯常的强势和冷漠,“陛下不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会让她清楚——你,不配被叫做一个人。”
唐九渊端着茶杯的手一震,然后缓缓放下,微笑。
“多谢侯爷夸赞。”
那是武德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笑容。
那时他正在毫不留情地辱骂那个妖孽,甚至指责对方不配为人。可是妖孽只是笑着告诉他多谢夸赞,笑得妖冶而森严。
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邀请他一起共登极乐。
那是用痛苦、鲜血和死亡构成的极乐。
“侯爷身份尊贵,大约不明白我们这种人的心思,”唐九渊十指相对,淡淡笑道:“只有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的人,才能活到最后。若是再加上点而运气,没准还能活得不错。”
“我为什么杀郭无言?因为我的两个哥哥便是间接死在他手上。为什么杀曾流霜?因为曾流霜想杀我。为什么杀杜若风?因为我若是不杀他,郭无言和曾流霜的下场便是我将来的下场。至于向野和南山街——”
唐九渊屈起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声音颇是悠闲,“向野想要打破那条界限,自然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但是无论你如何狡辩,都不能否认滥杀无辜的事实。”
“无辜?”唐九渊笑了起来,“没有人是无辜的。”
武德侯嘲讽道:“这就是你肆意妄为的理由?用别人的罪行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我什么时候掩饰过我自己的罪行呢?武德侯——大人。”唐九渊微笑说道:“你说我恩将仇报,滥杀无辜,挑弄人心,不择手段,我承认,并且为之骄傲。拿刀的人最终会被人砍死,玩弄人心的人最后也会死在人心之下。这很公平。”
“公平?”武德侯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和鄙夷,“洛苇,你——跟我说公平?你这双手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你居然跟我说公平?”
“我杀的,都是拿刀的人。”唐九渊淡淡道:“既然敢在京城里拿刀,就要做好被人砍死的准备,这句话,我告诉过每一个踏雪帮弟子,并给过他们退出的机会。既然大家都愿意接受这样的规则,那么在规则下发生的一切都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