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突然被身前人圈进怀里,而后一个用力推到后面树上。
徐青修只看见幕令沉的脸压下来,他的大氅完全把两人包裹其中,连视野都变成昏黑一片。幕令沉一手环在他后颈处,另一手单手撑在树上,就这样贴着他密密地吻了一会儿,才退开一步放他出来,淡然道:“先收点报酬。”
徐青修眼前突然恢复光明,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些充斥心间的愧疚和自责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雪雪也是你亲生的你来找我要什么报酬?!
但他怂,别说敢怒不敢言,在幕令沉面前简直怒都不敢怒,被收了奇怪的报酬也不敢多问,只顿了一会儿,看幕令沉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就告辞道:“那我先走了,雪雪……你多费心,就先拜托你了。”
幕令沉看着他,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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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修又想起当年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幕令沉却仿佛没有变过。
话说那时二师兄和冰玄宗何瑞约定好了一同前往千幻森林。
第二日师兄弟三人收拾好出门时冰玄宗众人已经等在了客栈外面。
当中一人鹤立鸡群,里面依然穿一件白色袍服,上面以银绣锦线勾勒出细致的暗纹,细看去那纹样同前一日还有区别。外披一件墨色大氅,更衬得人面如玉,面寒如霜。正是冰玄宗少宗主幕令沉。
他侧着身子沉默看着面前开始变得忙碌的凡世街道,脸上依然毫无波动,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因等待而生的不耐或不快。
徐青修不自觉地盯着人家瞧,被幕令沉一眼扫来,连忙将头低下,心下觉得失礼,又赶忙抬起头向对方点头笑笑,幕少主却视若无物地调转了视线。
徐青修毕竟年轻面皮薄,这样被别人不放在眼里,即使没其他人发现他也不免觉得心中讪讪,暗道再也不要热脸贴这位少宗主的冷屁股了。
二师兄见此情形连忙走上去向何瑞等人告罪来迟,何瑞又连忙还礼。直到幕令沉说了一声:“启程。”,何瑞才赶忙张罗着一众人等出发。
何瑞热情地给师兄弟三人腾出一辆马车,二师兄感动得连连道谢。
三人窝在马车上,二师兄机灵地布下一个隔音咒,而后继续八卦这马车的主人。
二师兄道:“这何师兄倒是个周到的热心人。”
徐青修附和:“只是他们那少主看上去似是不好相与。”言下颇有几分忿忿。
白常有暗笑一声,安慰他道:“冰玄宗可以称得上是北方青鹤元洲的第一大宗门,在整个修真界也是数得上的,慕少宗主又是那样的天资,他再傲上三分也是正常的。何况我看他行事大度从容,即使性子冷了些,也绝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倒是老三你这样耿耿于怀实在是……”
他看徐青修面色微红,便收住了嘴,但笑不语。
徐青修下不来台,只嘟囔一声:“你现在倒为他说起好话了。”
白常有便也玩笑般的给他台阶下:“三师弟这般耿耿于怀,该不会是看上人家少宗主卓尔不凡,人中龙凤了吧?若是这样,师兄便去替你找何瑞问询问询。”
徐青修笑道:“谁喜欢上那样的冰山才要受罪。”
师兄弟便又重新吵闹成一团。
四师弟是个老实孩子,也不参与,只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两位师兄说笑,把他们的话都记在心里,似懂非懂的样子。
冰玄宗的马车都是以至轻至韧的青藤木制成,又有高级法咒加持,带着众人一路风驰电掣,不过两日便到了千幻森林外围。
到了这里车架就难以再前进,众人便收了车徒步深入。
一路上幕令沉不说话,冰玄宗一众随行弟子也不敢说话,徐青修的小师弟惯常老实地默默跟着两位师兄。只有白常有时而和何瑞聊一聊,时而和徐青修聊一聊。
修真中人不比凡夫俗子,更兼之幕令沉为母亲寻药心切,不过七日一队人已然深入千幻之林的腹地。可以感觉到越往里走各种妖物魔兽的修为便越高,更有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处处皆是潜藏的危险。
天色渐暗,不知不觉中竟是连鸟声虫鸣都不可闻,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一众人踩上脚下厚厚落叶所发出的声音,周围尽是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另有幽绿暗黑绛紫色的粗壮藤蔓攀着树干蜿蜒而上。
何瑞看着手中罗盘率先提醒道:“小心,此处有些不对劲。”
徐青修也感觉到不对,他感到彷佛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窥伺着他,然而他环顾四周,可以看到的也只有高大茂盛而单调的森林树木。
他谨慎地将手搭在了背后剑柄处,随时准备着出手。
就在这时,只听白常有大喝一声:“师弟小心!”
徐青修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白常有仓促间揽着小师弟就地一滚 ,躲过一劫,而一击不中的巨大藤蔓又迅速改变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最近的徐青修袭来,直接将他拦腰卷起,提至半空。见它得手,数十只藤蔓又齐齐赶来支援,牢牢将徐青修围起,将他困在三十米远处一棵枝干呈钢铁色的老树之上。
何瑞见状大惊:“我听说深山老林之中有树木成精,喜好捆绑吞噬路人,被缚之人再被发现之时往往只剩一副白骨被绑在树干之上,没想到竟能在此遇到。”
二师兄细细打量那老树,见它枝桠高耸入云,叶脉深邃,树干更有十数成年男子合抱之粗,绝不是凡物,而自己最精通卜算阵法之术,论起武力还比不上自家三师弟,想救回徐青修靠自己是定然不成的。
事态紧急,白常有当下回身向幕令沉单膝下跪道:“还请劳烦少宗主救回我师弟!”
何瑞连忙扶他:“义之所在,使不得使不得,白兄快请起。”
幕令沉看着远方那棵树,却没动,也没应。
四师弟这孩子他看着老实,其实不是他个性真的老实,而是他脑回路异于常人,因而显得反应总是较正常人慢半拍。
他只觉得自己师兄都是很厉害的,这么多天下来也并没有分清幕令沉其实比自己师兄厉害很多的道理,见三师兄受难,二师兄不去救,反而去求这慕少宗主,便呆呆问道:“二师兄,你为何要求慕少宗主?”
他呆在那里想了想,难得地反应快了一回,联系师兄们之前说过的话融会贯通道:“哦,我知道了,三师兄说过,他喜欢慕少宗主,又觉得喜欢这样的冰山很受罪。”
正想帮着劝一下自家少宗主赶紧去救人的何瑞:“……”
白常有连忙起身一把捂住四师弟的嘴,向幕令沉低头不住赔礼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少宗主不要见怪、不要见怪,倒是我三师弟……”
四师弟虽然看起来还是少年模样,但平素行事一向稳重(脑回路长),颇有三思而后行的风度,无论如何都和童言无忌搭不上边。
幕令沉却似不在意,微微地抬起一点头,浅浅露出下颌,漆黑的眼睛看向白常有,淡淡道:“我会救他。”
随即随手解下黑色大氅交到何瑞手中,手搭上腰间佩剑。
幕令沉的剑颇有名气,据说是冰玄宗祖传之物,剑名冰魄,出鞘即可凝霜雪。
他向着那巨树的方向纵越飞起,飘悬于半空之中,微微垂眼,取剑出鞘,横空向前方斜划一个巨大的十字。
即使隔着几十米远,白常有等人依然感到一股凛冽而彻骨的寒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徐青修正在藤蔓包裹中奋力挣扎,那些藤蔓将他从头到脚裹起,却比寻常金铁更加坚硬而有韧性,他使出的术法也不能伤其分毫。他触目所及尽是黑暗,毕竟初出茅庐,一时之间不由得更加惶急。
突然之间,眼前骤然一亮,四周温度却蓦地低了下去,甚至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低温使得四周的水汽都凝成了冰晶。眼前人高悬于半空,左手持剑,墨发扬起,细小的冰晶在他眉目之间飞舞,甚至凝于其睫毛之上。
虽然早有耳闻慕少宗主有一身好气质一副好相貌,这些天也日日能看见这个人这张脸,这一刻,徐青修还是不争气地看呆了。
幕令沉还剑归鞘,却是看也不看徐青修,径自回转。
可怜失去支持又被美色所惑一脸懵逼的徐少侠还未反应过来,就重重跌落到了地上。
第3章 幕宗主的自我认知
二师兄说:“师弟啊,幕少宗主他好歹出手救了你,你现在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还不都是靠着人家?你总该有所表示感谢感谢人家,不要被人冰玄宗说我们云谷仙门千山峰门下不知礼。”
徐青修觉得二师兄说得有理。
然而冰玄宗一切物件齐备,徐青修空手去谢,又觉得诚意不足。
于是他路上逮了一只兔子。
徐青修烤兔子是千山峰一绝,那是有名的酥而不腻,脆而不柴,鲜嫩多汁,他师父师兄师弟都爱吃。
晚上休憩的时候徐青修特意捡了干柴生上火,认真地把兔子烤了,拎着去找幕令沉。
他捧着兔子,垂着头,站在幕令沉面前,诚心诚意道:“少宗主,有劳你出手相救……多、多谢!”
他抬起头,旁边何瑞早就眼疾手快地接过了兔子,而慕少宗主不过抬起头,略略地点了一下,便又垂下了头,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无论是对这件事,还是对徐青修这个人。
徐青修再次深切感到被无视的尴尬。
两天之后,一伙长臂魔猿前来袭击队伍。一只看上去最为健壮有力的红眼魔猿径直就向着徐青修扑来,徐青修还没来得及拔剑,就看到冷光一闪,寒气四溢,幕令沉已经向前一步干净利落地将来袭的魔猿斩于剑下。
幕令沉收剑,侧过身来,轻轻瞥了徐青修一眼,便又调转了目光,随即转身离开。
那目光依然波澜不惊,如冰似雪,让人完全无法揣测其主人的心情,徐青修却觉得自己小小的自尊心又吧唧一声被姓幕的摔在了地上。
在他眼里幕令沉那无声无言的一瞥,分明是看不起他修为不精,三番两次要别人施以援手。
徐青修站在原地低着头,委屈地想,虽然自己出手慢了点,但是其实对付那只魔猿还是没问题的,并没有那么没用。
徐青修多少也能称得上是年轻一代的青年才俊,比不上最顶尖地那几个,但是也不算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当年云谷仙门大概也不会收他入门。
大概是出于不甘心和想证明自己的心态,当他们遇到一个上古法阵,幕令沉所需药材很可能在法阵守护之地里面时,幕令沉提出他自己进去就好,让其他人在外等候。
他在冰玄宗威信深重,何瑞等冰玄宗弟子都不敢置喙,徐青修却在这时挺身而出道:“我同少宗主一同前往吧,也好有个照应。”
幕令沉一个人站在前面,没说好,却也没反对。
徐青修跟着幕令沉进入上古法阵,整整三日每日说话都不超过三句,一个表情漠然地在前面开路,一个小心翼翼地跟着后面断后。
直到第四日傍晚两人才进行了最长的一次对话。
他们受到了四翼魔蛇的?div align="center"> 鳎烨嘈奚锨靶剑廴砼掠彩巧锉灸埽悄咭仓佬烨嘈薷枚愿叮阆认蛩ダ矗涣畛廖人炊觳彩芰松恕?br /> 两人坐在道旁休息,幕令沉冷着脸道:“既然修为不济,为什么不躲远点?”
那时候徐青修不过是个刚刚学有小成下山,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少年人,心里本来就憋着事,又被他这么一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却还强绷着低头给幕令沉上药包扎,直到一颗泪没绷住滴到了幕令沉胳膊上。
他被幕令沉用另一只手抬起脸,幕令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人性化的情感,他微蹙眉问道:“怎么哭了?”
徐青修羞恼交加,只觉自己居然哭了还被人看见,还是被幕令沉看见实在丢脸无比,便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收拾东西。
他听见幕令沉微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个样子倒是顺眼些。”
徐青修总觉得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熄了和幕令沉一较短长,企图证明自己的心的。反正他那点修为在幕令沉面前确实是不值一提,反而是自己拖后腿还要承蒙人家出手相救,被奚落被冷落被瞧不起也没什么可说的,师父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自己非但不能对慕少宗主的态度有怨言,还应该鞍前马后好好对待人家才是。
想是这么想的,心里却不由得觉得更委屈了,眼圈也就更红了,直到吃完饭的时候眼睛还是红通通的。
好在幕令沉回归了一向的漠然,没再说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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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修的回忆就此打住,从小竹林里出来后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又跑回去找到幕念卿哄着她玩了半天,直到小丫头睡着了才抱着她依依不舍地询问万灵山庄的仆从:“冰玄宗下榻在哪里?幕宗主的千金睡着了,我送她回去。”
那仆从应道:“方才幕宗主过来过,看见徐少侠您正在陪幕小姐玩就没过去。幕宗主如今正在前面潜龙厅和我们主人说话,要不少侠您将幕小姐先给在下照顾,等幕宗主议事完毕再送过去?”
幕念卿认人,如今好不容易睡着,离了自己说不定又要醒来哭闹,他也不放心将女儿交给其他人照顾,便摇头道:“不劳烦了,我直接送回去就好。”
前来参会的各门各派都被安排在不同的山头,冰玄宗在名剑峰,云谷仙门在千刃峰。徐青修将女儿送回房里,毕竟是人家地盘,没敢多留就匆匆赶了回去。
四师弟正在找他:“三师兄你去哪里了?二师兄来了,见不到你很生气,说你肯定是又去引诱哪家仙子去了,见色忘义,连师兄也不顾。”
四师弟还是反应有些慢,但传话的功力却是见长。徐青修几乎都能想象得出来二师兄那忿忿又八卦的猥琐样子,心里暗道我孩子都五岁了,我还能去勾引哪家仙子?我当然是去见我女儿并且碰巧见到我女儿她爹了。
这话也就心里说说,他也不敢说出来,便推着四师弟道:“走走走,那就快回去见师兄。”
四师弟是明天上台比试,两个师兄和几个关系好的旁系师兄弟便提前便提前备下酒祝他大放光彩得胜归来。
中途酒没了,二师兄白常有出去取了趟酒,回来后一边喝酒一边和众人闲聊道:“你们说幕宗主女儿是亲生的吗?”
徐青修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又不动声色地举杯喝了下去,心道那肯定是亲生的,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一个旁系师弟道:“是亲生的吧,看幕宗主的样子对这宝贝女儿实在是看顾得紧,出来参会也要带在身边,而且我今天见到了幕家千金的样子,雪白雪白的,虽然还没张开,和幕宗主起码也有七八分像。”
徐青修心道不对呀,都说女儿像爹,我一直觉得雪雪是长得像我自己的,怎么你们都说长得像幕令沉?
二师兄把酒杯一放,故作神秘讲道:“可是刚才我去拿酒,听见这里仆从讲名剑峰听雪院里幕小姐正哭闹不休,一直喊着要爹爹要回家,幕令沉亲自抱着怎么哄都不管用,小丫头抱着他还是喊着要爹爹,难不成她还有两个爹爹不成?”
一时间没人接话,毕竟幕宗主的八卦不是那么好讲的。
旁系师弟带头道:“诸位师兄喝酒喝酒,祝明日旗开得胜,为咱们云谷仙门增光!”
徐青修也笑着和他们碰杯,酒杯碰到唇边,却无论如何心里堵得喝不下去了。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门中长老前来收徒,要带他走。他那时候懵懵懂懂,不懂得那些人是要带他做什么,只知道不愿意离开娘,抱着母亲哭闹不止。他娘也抱着他一直在哭,久久不愿放手,最终却还是让他跟着收徒长老走了。
现在想来,母亲是知道他一入仙途,从此凡尘尽断,怕是这辈子再也难以得见一面,但求仙问道修得长生乃是凡人毕生的追求,他有仙缘,母亲即使再不舍也是要送他走的。
想起临别时母亲那一眼,徐青修便觉撕心裂肺般的感同身受。
好在同为修真中人,自己即使不能常去见女儿,但至少还能知道她的消息,还能找机会去看看她,如果幕令沉敢对她不好,自己还能去找姓幕的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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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名剑峰听雪院,幕宗主正拿热毛巾给女儿轻手轻脚地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