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寂言安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有些过了。他憋着一口气,心道,不告诉就不告诉,反正我到时候一路跟着,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夜无月。
亥时初,玉清宫沿路几处石灯台上的微弱烛火摇曳,灯火被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夜色包裹,照不亮前路。四周无声而静寂。
有一人独自穿梭在夜幕中,向着一个方向疾行而去,不带一点迟疑。
他在一处隐蔽石门前停下,观察片刻,摸索中发现石门机关已经被人撤去,只要向上一推,毫不费力便能打开。
那人心中有疑,却仍不动声色,进入门洞,摸着黑向内中走去。
走了十几步后,道路渐宽,两旁砖石墙壁砌得平整,沿墙离地一人高处还装有烛台,此时通道里的灯火尽燃,不再那么阴暗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约离地三人高的宽敞砖砌平台,纵横均是十步左右。
平台地上有两个人。一个人身穿白衣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上了无生气,是个男子。他的身边跪坐着一个人,全身被黑色衣袍围裹起来,大半个身子背对着入口。
察觉到动静,跪坐的人身体一动,在那里定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面对来人露出一张脸。
“姜沅瑾,好久不见。”
☆、第十二章
姜姝苍白着一张脸,对姜沅瑾的出现仅仅只有一瞬的讶异,很快面上再也瞧不出别的神情。
她的声音一如多年以前,尽管许久未见,姜沅瑾乍一听闻,还是能感觉到一丝亲切。但她的样貌较十几年前变得太多,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目如今被阴郁冷漠所代替,脸颊削瘦没有血色,眼窝深陷,眉骨突出,记忆中俏丽明艳的少女再也不在了。然而,姜沅瑾心中也明白,姜姝的性子,并不是完全如水一般温润无害的。她有几分像她的母亲,姜钰,是一捧混着细碎冰块的水,若只是萍水之交到还感觉不到,若是相处时间一长,冰渣子里的冷意融进了水里,便冻肌砭骨。
“姜姝。”他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定住。眼光扫过地上躺着的人,心中瞬间冒出一个想法。他不确定地试问道:“梅千肃?”
姜姝看他的眼神加深了几分:“你认得他?”
“不认识。”姜沅瑾实话实讲,摇了摇头,“只是听人说过一些传言,猜测罢了。”
姜姝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呵呵一笑:“是锦华吗?我记得今天是她当值守门,是她接待的你吧,别看她表面看起来文文静静,私底下话说起来停都停不住的。”
“……”姜沅瑾一时不知该如实承认还是替锦华那个小丫头隐瞒了。
“你信吗?她说的话。”姜姝的眼中带着一丝玩味,“她一定没少拿我和白樱比吧,她跟白樱关系好,肯定说了她很多好话给你听。”
“我从来不在别人的口中认识一个人。”姜沅瑾声音清冽,言词清晰,寥寥几句话语似能安定人心。他道:“况且,我与你早就相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有认定。锦华只是今日初识,白樱我更加不认识,有些话听过就过了,不必往心里去。”
姜姝听完一动没动,眼眸低垂,一语出口已是换了话头,道:“是永昼宫的人让你来的?姜扬黎那边,还是掌门那派的?”
“两者都有吧。”姜沅瑾神情自若,淡定回道。
姜姝嘴角极细微地扯了扯,冷笑一现而过。“他们派你来做什么,调查我吗?呵呵,有什么好查的呢,转生化死之术,还不够明显吗?”
“果然。”姜沅瑾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心里早已猜透七八分,却是没想到姜姝承认得这么直白,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突然感觉有一点难过:“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吗?”
姜姝本想随口再敷衍讥讽几句,但在看到姜沅瑾脸上流露出的毫无作伪的痛惜之色,忽然就不太想说了。因为母亲的关系,姜姝还在永昼宫的时候,愿意与她亲近相交的人很少,加上性格原因,回想起来,姜沅瑾算是为数不多真心关心过她的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呢……”姜姝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不再如面具一般? 枥胛薷小K钌钐鞠ⅲ丈纤郏圃诨叵搿5仍僬鲅劭聪蚪滂保凵褚丫骄残矶唷!澳忝嵌季醯茫庵峙悦抛蟮赖墓Ψ颍巳松思海貌怀ナАN易约河趾纬⒉幻靼啄亍6椅也恢姑靼祝骨咨硖寤峁D阌Ω貌恢溃朗酰腔岱词傻摹!?br /> “你……难道……”姜沅瑾闻言一愣怔,不自主地迈前一步。
姜姝缓缓撩开一边的衣袖,黑色布料下的皮肤干枯皱裂,最可怖的是一道道粗细不等,深深浅浅的紫红色伤痕贴在皮肤上,纵横交错,犹如皮下的血管全数暴露在表皮面,狰狞刺目。
“这是天雷劫之后留下的,我全身上下都是这样。本来这些痛苦都是由替死的那人承受的,但我身体里存容了十多个生魂,很难尽数控制,一个没留神,出了些差错,那人受的伤就全都转移到我身上了。看,修为不足的被天雷劈两下,就是这幅样子了。”姜姝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她还特意抬起手腕转了转,好让姜沅瑾看得更清楚。
“你别惊讶,这些还不算什么的。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纳入十二个魂魄在体内,他们的身躯被我封印起来,所以是不能回归自己身体的。故而,我这副躯体,就变成了了他们竭力要争抢的对象。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我都要尽力死死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有取代我这个主人的机会。只要我生的意识足够强,他们就没有可能。”
姜沅瑾心下有几分了然,轻声叹道:“可是,事情总有不凑巧。”
姜姝半晌沉默,喑哑的嗓音缓缓吐出两字:“白樱……”她念着这个名字,包含了很多情绪,愤忿,不甘,妒忌,恨不能一口咬碎。
“白樱,不愧是玉清宫年轻一代弟子里最出色的。她对生的渴望太强烈,有时候我不得不采取些手段削弱她的命魂才能压制,但又不能太过,不然她对我就没有用了。只是没想到,在天劫的最后,她的原身虽被天雷之火烧灭了,魂魄却没有散,还是留在我体内。”
姜沅瑾愕然道:“那她现在……”
“我们共生了。”
“……”
“她的躯体已灭,我没有办法再让她为我承受伤害替死,而我也没有办法将她从我体内逼出去。只要我有一丝示弱,她就有机会取代我。”姜姝自嘲一笑,“阴魂不散,说的就是她了。”
姜沅瑾默默看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到躺在地上的男子,道:“那梅千肃又是怎么回事?”
姜姝低下头,手掌轻轻覆上男子的手,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温柔之色,那是她今生唯一的爱。一说起他,姜姝的言语娓娓:“千肃是一个很好的人,温雅善良,待人谦和。有时候却很傻,优柔寡断,不懂拒绝,摸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也分不出别人对他的感情。白樱对他只是觉得有趣,逗逗他而已,我都跟他说了,可他还是经常去找她。真是,切磋比剑嘛,我虽然不太会这个,但也不是非白樱不可啊,修阳派师兄弟这么多,都是摆设吗?”姜姝心中酸涩,“既然答应了跟我在一起,心里怎么能再想着别人。我为这事跟他争吵过几次,他最后还是听了我的,没再去找白樱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居然撞见了他们又在一起!而且白樱居然在对他媚笑,还动手动脚!” 姜姝说到后来,似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形,愈发咬牙切齿,浑身开始颤抖,脸上怒色尽显。“真是可恶!她明明已经有别人了,却还对千肃这么暧昧不清,我当时,当时脑子一热,我什么都抛开去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杀了白樱……”
姜姝正在激动处,突然眼神一空,定格了几秒,而后慢慢用手捂住脸,似在啜泣。她的声音哽咽,透出一股绝望:“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后来事情会变成那样……我对不起千肃,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我就是疯了吧。”姜姝抬起脸,泪眼婆娑的面庞上尽是难过自责无措悔恨。“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不见白樱,千肃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他身上的伤,全是……我,都是我的招式,全都是我做的……”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偌大的空间,只余阵阵低声呜咽。
亲手将自己的爱人杀死,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姜沅瑾唏嘘之余,心内不免泛起一股异样情绪,愈来愈强烈,却没办法对他人诉说。等待姜姝平复一些,他才问道:“那你为何将他安置在此处?”联系锦华的说法来推测,梅千肃死了大约有一年了,而尸身保存得非常完好,没有一丝腐化的迹象。
“不入土为安,是另有打算吗?”
姜姝收了收心绪,重新恢复了淡漠神色,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姜沅瑾回忆了一下方才进来时,石门洞壁上有刻字,好像是“清渊”。
姜姝见他不答,也不以为意,与他说道:“这里是清渊台,是玉清宫,或者说,是整个玉提城灵脉汇聚之地。灵气虽不会外泄,却还是有少量从这台下透上来,千肃的身体也是因为如此,才没有腐化。”
“那你如今是要……”
“既然仅凭这一丁点外露的灵气,就可以使尸身不败,那么,如果我将灵脉彻底打开呢?”
“你!”姜沅瑾一惊,暗道不妙,“且不说这有多难,能不能成不成功。你可知这么做,你若没办法控制,灵脉爆发引起地动,怕是整个玉清宫便会毁了!”
姜姝一愣,一瞬迟疑,随即咬牙无情道:“毁便毁了,我不在乎!”
“你对永昼宫没有好感,难道对玉清宫也没有吗?”姜沅瑾不解。
姜姝突然面露笑容,而眼底更加冷了几分。“姜沅瑾,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姜沅瑾沉默不语。
“永昼宫,玉清宫,一丘之貉罢了。这样的地方,你若是技不如人,不足以构成威胁,那别人或是会同情你一下,假情假意地嘘寒问暖,或是干脆视你为蝼蚁,看都不看你一眼。若是有朝一日,你成了别人路上的绊脚石,那人便会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千方百计要将你拉下来,踩在脚下。光明正大的生死决斗倒也罢了,你情我愿,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总有人要耍阴险计谋,明面上亲善,暗地里害人。”她眼中恨意又出现了,一字一顿道:“戴薇,还有玉清宫几个长老,联合姜扬黎他们,将我母亲害死了。就因为她投身玉清宫后,锋芒尽显,挡了她们的道。”
姜沅瑾不由深吸一口气,心中还是感到些许震惊的。他没想到,姜钰的死,内情竟然会是如此,而且还有姜扬黎的份。他暗自缓了口气,道:“你这般强行渡过八重天劫,就是为了破灵脉。”
“是。天劫后,体质功体都会发生变化,就算我没有如你与姜清和那般高的修为,七日内,天雷的余劲会留在体内,这股力量,足比我之前的修为高出十倍。我知道有别的办法能在短时间内将自己的功力提升数倍,但那都是用生命做代价。我不想千肃活过来以后,我却无力陪他再走下去。况且,灵脉中浓厚的灵气,也有助于我恢复,不再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到时,我与千肃会一同离开这里,去到一处和平安乐的世外桃源,一起退隐。从此这世上的纷争,再与我们无关……”姜姝说到后来退隐之时,语气中的怒意消失,多了点淡淡的憧憬。
姜沅瑾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等一下,你先等等。灵脉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一个声音从姜沅瑾背后响起,带着有些熟悉的冷意。
姜沅瑾一回头,对上了韩贞青无嗔无喜的脸。
韩贞青对姜沅瑾的出现没有什么太大反应,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用讽刺般的口吻丢下一句:“龙族,果然都是好管闲事的。”她又对姜姝道:“叙旧结束了么?如果结束了,就开始吧。”
姜姝点头,站起来背过身,向平台边上走几步,站定后回过身来,与韩贞青相对而立。
“你们要做什么?”姜沅瑾谨慎道。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否则一会儿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姜姝依旧是冷淡的口吻,“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可以永昼宫复命了,随你怎么说吧,我都无所谓。”
说着,两人手上开始有了动作。
姜沅瑾站在原地没动。他今夜来此的目的还未达成,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只不过,现在姜姝她们在这里,自己怎么样才能有机会呢……他思考着,眼睛一直关注着两人的行动。突然,他的眼底开始出现惊愕之色。
地面中央处,出现了一个卐字印,幽绿的光芒让人无法错目。随后,无数个卐字印从最初的印记四周衍生蔓延,首尾相连,像数条细链,在地上交织成一片不规则的网,顷刻间覆满整个清渊台。
“你们快停下!”姜沅瑾下意识喊道。
姜姝置若罔闻,关键时刻,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而韩贞青更是没有听他的必要。
姜沅瑾在喊完的下一刻,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中自问:为什么要阻止呢?这不正是自己来此的目的吗?
他镇定下来,冷眼看着面前的无相封灵阵渐渐趋于完整。然后,过不久,身带四条冥域鬼链的杲狼兽从最中心的阵印中出现,依旧是黑面獠牙,周身不是散发出黑色火焰,发出悚人心魄的低沉吼叫。
“你究竟是谁?”他锋利逼人的目光直指韩贞青,“你不会是玉清宫的人。”
韩贞青没说话,面对姜沅瑾的严厉质问,丝毫无所惧。
姜沅瑾冷言道:“你欺骗了姜姝。不过我更想知晓的是,为什么你可以开启无相封灵阵?这根本不可能……”
韩贞青忽然勾起嘴角,状若不经意地扫了姜姝一眼。后者听不太清他们的话,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凶兽,小心防备,并思考如何对付它。正犹豫间,杲狼兽突然动了,朝着姜姝猛地扑去!
姜沅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杲狼兽与姜姝已经混战到一起。姜姝躲避灵活,下手狠辣,招式起落十分有力,内劲浑厚。但杲狼也并非没有泛泛,它周身散发的黑焰让人忌惮,无法靠近,而本身又非常敏捷,后肩颈上的第三只眼,让它的视线几乎没有死角,任何方向来的攻击都无法隐藏。鬼狱链连着冥域之气,可使它受的伤迅速愈合。姜姝虽有心先要断它四路后援,却仅仅得了一手后,再没找到机会。
蓦然间,一道白光挟着冰霜之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一条鬼狱链正面相击,强烈的撞击震荡四周,锁链断去的同时,杲狼猛一转身,张口喷出一道黑烟,精准地直扑向姜沅瑾方向。
他轻松避过,手上细长的冰碎不减锋锐,直劈向杲狼。谁知后者不闪不躲,吃下一刀,一张留着漆黑利甲的六指前爪,挥舞着向姜沅瑾身上招呼。姜沅瑾身子测了几侧,找准机会一脚踹在它腹部,与之拉开距离,瞬间回身冲向另一个方向,蓄满内力手起刀落,第三条鬼狱链应声而断。
杲狼兽虽有鬼狱链的冥力补足增强了伤口愈合的能力,不怕普通刀剑伤害,但冰碎刀切入伤口的同时,刀锋上的冰寒之气也会一并注入伤体,造成一瞬间的动作迟钝。凭着这一点,姜沅瑾可以游刃有余的闪避过杲狼利爪的攻击。但杲狼有时候不要命似的凶狠,硬是吃下他的攻势也要喷它一脸黑焰的做法,让他避无可避地受伤,感觉有些头疼。
姜沅瑾与杲狼激斗,这边姜姝得以脱身,她退到一边打算调息片刻。不知为何,许是受到杲狼的影响,体内白樱的魂魄貌似又苏醒了,要同她争抢躯体,这一次的反应比以往来得更加强烈。她浑身每一处骨节都在叫嚣发疼,血液似要涌出血管,心不受控制的加速跃动。她有些艰难地呼吸着,想要挪动身体,去到一处角落。可眼前一幕的变化让她愣怔当场。
躺在不远处的梅千肃,睁开了双目,缓缓坐起上身,转动着脖子,保持着之前的面容表情,机械一般地扫视四周。他的目光移至姜姝时,突然顿住。
姜姝也坐在地上,与他的目光持平,遥遥相对,差点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