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轻言面不改色地点头,迎着飞花走入图澄阁内。
白雾悠然升腾,杯中清亮照影,牧轻言捧着茶杯借以暖手,并未饮上一口。
“贫道便开门见山了。”戴涯冉在牧轻言相邻的位置坐下,“大人你身上有怨。”
“怨?什么怨?”闻言牧轻言皱起眉头。
“有两层怨,一层在你的身上。”戴涯冉点点牧轻言的肩膀,又指向他的眉心,“另一层在你的魂魄里。”
牧轻言听得目瞪口呆。
“你的记忆有断层,你的三魂六魄也有部分没醒来。”戴涯冉收回手,端起茶饮下一口,“上次你在连山罗盘边上是否梦见了什么。”
这话让牧轻言不由得惊恐,“你怎么知道?”
“你的怨很重,在连山罗盘上留下了印记。”戴涯冉起身走向后院,拿着连山罗盘回到牧轻言面前,他将罗盘放在桌上,“连山罗盘自大夏立国时便存在于此,结合前人留下的书稿,我穷尽半生钻研发现,这块罗盘有‘溯时’的功能。它能以梦的形式将人带回到过去,但大多数人醒来后便忘记了。但如果是带有目的去使用,便不会。”
牧轻言伸手拿过连山罗盘,横看竖看都没发现个什么,惹得戴涯冉一笑。牧轻言颇为不自在地道:“怨气重的话要怎么解决呢?”
“怨气都是累加而成,不好说清,需得找出最初的因果,斩断因果间的联系。”戴涯冉道。
“你是要让我借这罗盘回去?”牧轻言问。
“没错。”国师大人点头。
“大人,我有一问,现下国难当头,您怎么还有空闲管我这种无名小卒的破事呢?”牧轻言垂下头来看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
国师轻声一笑,目光中露出几许灰败之意,“赫连家的最后一点星火就快熄灭了,国将不复,我还能管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故事在收尾了,然而我卡文卡得想哭
☆、第二个世界
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起雪来,与白梅夹杂在一起难以辨清,牧轻言带着连山罗盘告辞而去,他万万没想到会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得到这东西。
魏栖的身份已被牧轻言搞得颇为有分量,作为皇帝一天都离不得的太医,出宫费了好些功夫。京城里繁华不在,街上人迹萧条,巡逻队伍多了几倍,商铺的门都掩着,檐下灯笼飘摇。
细算下来他已有十三日没回去曲府,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情绪在心头漫开。牧轻言在京城最黄金的地段上,冒着雪将街从头走到尾,最终敲开一家糕点作坊的大门,各式的点心都捡了些,离开时手上多了个老大的木盒子。
雪越来越大,当牧轻言走到曲府门口时地上积雪已有寸许,叩响门环却无人应答,牧轻言不免心下一慌,直接翻墙入院。
曲府内下人不多,却也不至于像现今这般从大门到后厅都不见一人,但屋内的东西又都一尘不染,显然早上才被打扫过。
牧轻言回到自己房间,将脸上的□□摘下,又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一间一间推门找人。曲泊舟受命守城去了,狗蛋总在的吧。
他终于在书房内见到狗蛋,多日不见这孩子沉静许多,正捧着一本书就着窗边亮光看。
“狗蛋。”牧轻言唤了声,随后反手将书房门关上。书房内没个火炉,方才门窗对开着简直是凉到彻骨。
“叔!”狗蛋又惊又喜,放下书卷就朝牧轻言扑来。这一扑让牧轻言深切地体会到狗蛋长胖不少。
“在看什么书?”牧轻言捏着狗蛋的脸颊问。
“《孙子兵法》。”狗蛋回答。
这着实让牧轻言目瞪狗呆,狗蛋才八岁,竟开始看这般高深的著作,他八岁的时候在干嘛来着?大概是在挖泥巴抓螃蟹。
牧轻言把狗蛋从自己身上扒拉开,推着他的肩膀让狗蛋坐回榻上,然后将矮几拖过来,把点心盒子放在上面。“给你买的。”牧轻言道。
狗蛋“哦”了一声,忙不迭打开盒子,捏出一只被制成兔子形的糕点送到牧轻言嘴里,自己才开始吃起来。
甜味在口腔中化开,牧轻言笑起来,“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曲叔叔教我念书来着,要是你在就更好啦!”狗蛋将糕点吞下后回答。
牧轻言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忙往嘴里塞了块糕点掩饰过去。
一盒糕点两人吃了有一半,狗蛋说要将剩下的留着等曲泊舟回来一起吃,牧轻言便盖上盖子将木盒放到一旁,陪狗蛋看了会儿书,才回去自己房中。
牧轻言将罗盘放在桌上,然后搬出套茶具烹起茶来。沸水倒入壶中迅速洗茶,再入壶中以壶盖拂去茶末,封上壶盖后又取一勺沸水遍浇壶身,然后将茶杯温热。澄澈的茶汤注入杯中,升腾而起的雾气将牧轻言的双眼微微润湿。他将茶杯捧在手上,透过白雾看那块黑色罗盘,一时间有些犹豫。
“你身上有怨。”
“回到过去结怨之时,将其斩掉便能消除。”
这话说得太玄乎了,他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怨,要如何去分辨如何去斩断呢?再者,一旦将过去改变,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变得比现在的更好还好说,要是更差,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且,戴涯冉告诉他他身上有两层怨,一层在于身体,一层在于魂魄,那是不是能理解为一层怨是这原主的,另一层是他自己的。要是他傻乎乎地跑过去斩断了原主的怨,最后落了个圆满结局岂不是就悲剧了!
牧轻言心里有两个小人,一个叫嚣着别去管啦,另一个附和着好啊好啊。牧轻言伸出去的手又缓缓缩回,这时房间门咯吱一声开了。
大雪纷飞,有人撑伞而来,他踏上木阶,走到廊下,收起伞时有簌簌的雪从伞面掉落。“哥哥。”他启唇,声音若清泉滴落山石,清脆悦耳。
牧轻言站起来,警惕地看着来人。
“哥哥泡好了茶,不请我喝上一杯吗?”少年的手紧扣门扉,直直站在门槛外,神色中写满期待。
牧轻言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少年,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将茶杯放下,走到离少年两步之遥的地方与之对视。
“你是谁?”牧轻言问。
“哥哥,你真的不愿记起我吗?”少年的眼眸垂下,他身后的风雪越发肆意,闯入走廊将少年的衣衫卷起,雪花吻上少年的发梢,“不过没关系,总算是让哥哥来到了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会让哥哥想起的。”
唇角弯起,笑意在少年的眼中蔓延开来,他不顾未征得主人的同意,抬脚跨入房中。两步的距离被缩短到咫尺,他冷若冰雪的手握住牧轻言的,就着牧轻言的体温取暖,“哥哥,我好冷啊,在你没来的日子里,我冷得快死了。”
牧轻言的视线直撞入少年的眼眸里,那里面倒映着他的模样,他却有些看不清楚。他想抽回双手,少年的力道却大得吓人。
“我不是你哥哥,你放开手。”牧轻言沉下声。
“我抓住的东西,怎么会放手呢?”少年微微眯起眼睛,透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但顷刻后荡然无存,他拖着挣扎的牧轻言坐回桌边,取过茶壶为自己倒茶。
“疯子。”牧轻言怒道,这个人说的话没头没尾,要不是他这具身体半点武功技能没点,他早就开始和这人干架了。
“对啊,我就是疯子,所以我决不允许哥哥你做出斩断我们之间因果的事情。”说完他眸色一沉,不远处的窗户被他隔空推开,接着将罗盘丢了出去。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少年收回手,倾身将牧轻言抱住,“哥哥,是谁让你有了‘溯时’的念头呢,我去杀掉他好不好。”
牧轻言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紧接着曲起手臂猛地将少年推开,然后借力站起,“第一,我不认识你;第二,我不是你哥哥;第三,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少年也跟着站起来,他一步步朝牧轻言靠近,逼得牧轻言步步后退。牧轻言朝天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运起轻功逃跑,但就在快要跑出走廊时,被少年一把抓回来,紧紧禁锢在胸前。
“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听我说话,没事,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少年低低地笑着,随即伸手抬起牧轻言的下颌,手指在他柔软细嫩的嘴唇上不住摩挲,“哥哥呀,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接着少年低下头来,轻轻在牧轻言唇上舔了一下,然后用力一咬。
当即有血渗出,牧轻言眼睛瞪圆,剧烈挣扎却无果,索性照着少年的舌头咬下去。两人的血液混在一起不知滴落到何处,牧轻言指间的戒指忽的一亮,金光炸开,顿时将少年弹了出去。
“哥哥,你居然找到了这个?”少年扶着廊柱站定,眼神复杂地看向那枚青铜戒指。最后少年无声一笑,拿起一边的伞撑开走入雪中。他路过站在庭院中的曲泊舟时,目光未停留分毫。
踏雪之声被风声掩盖,无名之火在曲泊舟心中烧起,他疾步而行,走到牧轻9 言面前,目光死死盯着那扔往外渗血的嘴唇,“那个人是谁!”
牧轻言瞬间被这句话点炸,“我他妈也想知道他是谁!”他看成粗暴的抬起袖子在唇上抹了一把,扭头走进屋内。
曲泊舟微愣片刻,意识到自己这火发得莫名其妙,但又似乎并非毫无来头,他看着牧轻言的目光越发幽深。
方才倒的茶早已冷掉,牧轻言未曾察觉似的一口饮尽,然后走到窗边,却发现被丢出去的罗盘已不见踪影。不过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没打算去溯时改变什么。倒是方才那少年的话让他对自己身上的“怨”有了些头绪。
“国师说我身上有怨,想要解除可以通过连山罗盘回到过去斩断因果,刚才那个人叫我哥哥。”说到此处牧轻言一顿,“他让我休想斩断我和他的因果。”
“哦,弟弟。”曲泊舟靠在门上,轻敛目光。
牧轻言坐回桌前,将方才那少年用过的茶杯推到一边,“算了,反正就这么想也想不出个什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曲泊舟保持着倚门的姿势凉凉一笑。
牧轻言斜眼一瞥,觉得这人今天吃错了药。
“好吧,有事,关于狗蛋的。”曲泊舟走进来,“我们这群乱臣贼子准备行动了。你知道的我们打算扶持先皇的私生子。”
“那孩子不是死了吗,这关狗蛋什么事?”牧轻言皱起眉。
“私生子虽然死了,但狗蛋和他一样大,狗蛋还活着。”曲泊舟坐到牧轻言对面。
“你是想”牧轻言眼睛缓缓瞪大。
“狗蛋适合那个位子,他有那股狠劲儿。”曲泊舟道,“你我迟早会离开,不如把这个最高的起点留给他。”
“那算什么起点,那只是个牢笼!”牧轻言反驳。
“于兔子来说是个囚笼,于老虎来说是真正的王座。”曲泊舟眸色深沉。
☆、第二个世界
大雪漫天,长街两旁门户紧闭,但细细观察便会发现窗户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街道。大夏皇帝为表其诚意,跟着赵丞相前去求和的随从抬着满载金银布匹的箱子,队伍长度需得用“里”来计算。求和队伍正缓缓而行,他们在雪地上留下深重的脚印,又很快被覆盖而去。
城门由内而开,再西行数里便是婺山,苍狼教所驻扎的地方。从山道往上,除了毛皮深黑的狼再不见其他动物,它们的绿眼睛虎视眈眈,吓得整队人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口。
极为不合常理的是,越往高处积雪越少,植被也完全逆了规律,到山顶时,竟见桃花纷然。婺山顶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座宫殿,和脚下京城内的那座遥遥相望。
宫殿外无人守卫,粉色的花瓣径自飘落,仿若仙境一般。领队的赵丞相被惊得双目瞪圆,但很快又收敛起表情,他将手心的汗抹干,命身后人止步。这时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风卷起又散去,桃花瓣便铺就成一条地毯,笔直地通往大门。
赵丞相往里瞧了一眼,发现里面竟是漆黑一片不可见物。他忍不住吞咽了把口水,理平官服上的褶皱,提步朝宫门内走去。
殿内温暖得过分,赵丞相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冬服已全然湿透。幽幽烛火次第亮起,一直将他引到宫殿正中,正前方是一张软榻,塌上人披着大氅,腿上还搭着一层厚实的虎皮,这人面色惨白如纸,眉眼间毫无生气,怀里还握着条不知是假寐还是熟睡的狼。
“泰王爷,你竟活了过来?”赵丞相失声道,这人正是一个月前从塔顶被狼扑下砸落在地的病秧子。
“什么叫活了过来?本王可从来没死。”泰王爷靠在榻上似笑非笑,他的手轻轻抚上狼的背脊,那狼睁开眼睛抬起头在他下巴上蹭了蹭。
“你是大夏的王爷,怎可和这些奸人勾结在一起!”赵丞相怒然斥责。
“和你口中奸人勾结在一起的可不是我,我只是个无辜受害者。”泰王爷垂目摇头,“再者,国师都算出了大夏将亡,我只是顺应天命。”
赵丞相气结在原地,好半会儿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来,他语气僵硬,“某为大夏丞相,此番前来是为和谈。为表吾皇诚意,殿外有黄金三百万两,丝绸二百万匹,各类玉石玩物不等,西南三十城,南部朱砂群岛皆割与尔等。”
听完之后泰王爷笑得喘不过气来,那狼在他心口蹭了好一阵子才平复。泰王爷看着找丞相,眼里尽是讽刺,“那些城池啊、岛啊,本就已为我手中之物,钱财布匹也是应有尽有,你们皇帝竟然开出此般条件,可笑至极啊!”
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单口斗辩群雄的丞相被驳得说不出话来,至此刻,帝国之危已不是他所能救,狂澜无力可挽。侍奉三朝的元老屈膝而跪,面对的却不是他的皇帝。
泰王爷怀中的狼弓起背脊,双目如同燃烧的磷火,它从软榻上蹿下将赵丞相扑倒在地,狼嘴撕裂血肉。
“钱财什么时候都不会嫌多,布匹拿去裁成衣裳,正巧你一直叫喊着冷。”大殿角落的珠帘起落,一个从头到尾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走出,“还真是谢谢这位丞相了,就是肉有点老。”
说完他走到泰王爷身边,执起瘦削的手腕深深咬了下去。
宫殿之外,数以百计的狼不知从何处冒出,飞扑向侍立在箱子边的随从。头顶上,本就不太亮的天光渐渐散了去,天变得黑沉沉的。风更大了,将地面的花瓣卷到半空吹向远方。
图澄阁内,本在垂眸假寐的国师大人睁开眼睛,他起身将门打开,任由飞花乱雪钻进室内。他身着墨蓝鹤氅,头纶巾,履素屐,迎风而行,肃穆离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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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月华阁所在的山峰上,一道金光撕裂苍穹,一块黑色的东西从裂缝中掉出,被早已等候在地面的人伸手接住。
这是一个祭坛,圆形阶梯向中收拢,中央立着三层佛塔,四面插着白旗。有三人沿阶而上,为首那人手中捧着一块罗盘,黑色底盘,白色刻度,被手遮住的地方刻着“连山”二字。
“也不知道轻言如今怎样。”其中一人道,他的表情十分复杂,“虽是为了大义,但封住他的记忆,让他违背本心取回罗盘”
“连山罗盘若想为月华阁所用,只有他牧氏一族能够唤醒,这是当初立下的契约。”又有一人打断他,“救国于危难之间,这是我们世代相承的大义,他若某日取回记忆,也当为大义而行,继续月华阁的使命。”
“连山罗盘已经被轻言唤醒了吧?”方才那人转移话题。
手捧罗盘之身将连山罗盘翻了个遍,点点头道,“开启了,大夏的时间不多,我们赶紧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