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峥凝神看了看他,忽然道:“你的确该去,但不能毫无准备地去。”
秦舒笑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道:“那依你所言,我们需要作何准备?”
阿峥并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吐出了一口热气,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内心下了什么重要无比的决定似的。
然后他让秦舒笑先在此等候,他自己则转身化成原型,拍拍翅膀飞走了。
秦舒笑以为他会去找云泽前来帮忙,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阿峥在找来云泽之前,先找了沈谦。
嫌疑未清,元气未复,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沈谦都不是什么合适的人选。
可是阿峥却偏偏这么做了,而且还做得理直气壮,似乎完全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秦舒笑看着阿峥拉着沈谦前来的样子,忽然觉得脑袋有点疼。
他的脑袋并不经常疼,但是自从遇到这个妖怪之后,似乎就经常犯疼,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厉害。
为何是他?
为何偏偏是他?
哪怕就是清涵也比沈谦更加合适一点。
沈谦的发色已是灰白交加,面色也略显苍白,眼眶微微下陷,两颊的肌肉也已松弛,背部微微有些佝偻,他的双脚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所以走起路来也不太稳当。
他本是淳熙道人最年轻的一位弟子,如今却仿佛已苍老得如同一位老人。
不,这话似乎有些说错了,他本来就是个三百岁的老人,只是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罢了。
可是他的眸子却依然属于一位年轻人,在历经磨难之后,那双眼睛仍透出不属于老者的光亮。
秦舒笑细细打量了对方很久,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既不是对方的师傅,也算不得对方的朋友,那他到底是该安慰对方脱困,还是该质问对方在当年之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似乎是出于安抚的目的,阿峥笑着拍了拍秦舒笑的肩膀,但这唯一的效果就是秦舒笑身上疼的部位又多了一个。阿峥在安慰人的时候总是掌握不好拍肩的火候,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我知道你觉得他不合适,其实我本来也这么觉得。”阿峥当着沈谦的面就毫不掩饰地说了开来,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被他这么说的人就站在身后似的,“但他曾经是混沌的化身,也窥探过一些混沌的记忆,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
秦舒笑自然是想知道,但如今并不是合适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阿峥是有意拖延他的时间,好让他晚些去见宁成风。
难道阿峥就真的如此不信任他,经历过这许多风波之后,他还怕秦舒笑会这么一走了之吗?
“你应该也想知道他在当年一事中扮演的角色。”阿峥咧开大嘴奸笑道,“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替你仔仔细细检查过了,他并没有问题。”
秦舒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细细询问了下,这才知道原来阿峥去寻过沈谦之后,为了测验他的人品,特地让他发了几个带有咒法的毒誓。光这个还不够,他还让沈谦拿出所有的记忆,让自己细细查看。
沈谦为证清白,自是配合无比。
其实沈谦本与老狐狸相交为友,但也因此被大妖混沌盯上。在纪栖真出事之前,他就已被混沌放入了自己的妖识。沈谦仍保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他失去了被妖化的记忆,而因他未被妖化,身上也未有半分妖气透出。
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混沌的妖识常常在他熟睡之后冒出,操控他的身体去做等等恶事,如盗取丹药,挑拨离间等等。
沈谦一开始未曾察觉,但之后即便有所察觉,也只是有疑心,而不敢确定,自己暗中防备着即可,等他想将这一切告诉师尊时,却是为时已晚,混沌妖识已然完全控制了他的身体,此后种种,皆半点由不得他自己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时刻与混沌妖识争夺自己的身体,而那日在大战混沌之时,他差点就能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了,可惜却被混沌一掌拍倒,无力再起。
之后老狐狸寻到他,沈谦就拼尽一身力气说出自己的要求,让老狐狸想法子将他封在湖底,除非妖化解除,否则永世不得出。
秦舒笑听着皱了皱眉,然后看向阿峥,缓缓道:“这些话听来倒是不假,只不过……”
只不过阿峥就这样信了他,而且毫无怀疑?
阿峥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只道:“他是老狐狸认可的人。”
只要是老狐狸认可的人,怎么也不会是那般背信弃义,卖师求荣之人。
沈谦唇角微扬,带起一丝苦涩无比的笑。
他笑完之后,忽然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那头磕得沉重无比,待他起来时,额头已然出了血印,阿峥抬眼望去,只觉得沈谦眼神里的悔恨几乎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我若早早将自己的怀疑向师尊道出,兴许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情发生了。”
秦舒笑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叹息之意,他上前扶起沈谦,只觉得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话到嘴边只有一句。
“我并非你的师尊。”
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当年的淳熙,也绝不会变成那个淳熙。
他如今叫做秦舒笑,为他取名之人是想请他每日都开怀舒畅地大笑。
不过细细想来,这一切种种皆是诸多细节累积而成。
如果沈谦能更加坦诚,早些暗示自己的不适,而不是自己暗自生疑,或许一切还能挽回。
如果纪栖真在伤心失落之时不去找抱云真人,而是去找自己的师兄弟倾诉,蜃寄就不会寻到可趁之机。
如果清涵能顾全大局,及时透露纪栖真叛师的意图,又或是指出他在山上所带之路并非正路,一切都不会演变至此。
可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秦舒笑终究还是叹了口长长的气,但在他叹完之前,就先被阿峥推了一下后背。
他这次总算是掌握好了力度,没有把秦舒笑一把推倒,不然后者就要撞上沈谦了。
阿峥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得似乎有些粗暴。
“我不喜欢你叹气时的样子。”
秦舒笑揉了揉自己的后背,道:“那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阿峥笑了笑,然后用力地扯了扯他的脸,似乎是想在上面扯一个笑脸。
他放手之后,秦舒笑揉了揉自己的脸,终于还是朝着阿峥挤出了一个笑容。
阿峥却认真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有些挑三拣四地说道:“还是继续叹气吧,你笑得和个拐带小儿的老姑子一样,丑死了。”
秦舒笑总算收起了那难看的笑容,然而他等阿峥转过身的瞬间,立刻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了那屁股一脚,就好像初见之时刺出那一剑一样。阿峥吃痛之下,立时回头露出一口尖牙,朝着秦舒笑的脖子上咬去,却被秦舒笑闪身躲过。
沈谦看这一人一妖扭打在一块儿,神情古怪地站在原地,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看到这些之后,他更加确定了一点:如今的秦舒笑并不是当年的淳熙。
而只要有阿峥在,他也绝不会变成当年的淳熙。
第61章 遇仙
秦舒笑难得卸下一回小老头的面具,但又马上装了回去,与阿峥打闹一阵过后,他便拉着沈谦走到林中叙叙轻谈,这回阿峥知趣地走了开来。
也不知这对算不上是师徒的师徒谈了些什么,谈完之后沈谦竟先离开了。
阿峥诧异地看着秦舒笑独自一人从林子走出来,一脸困惑道:“你让他离开是去做什么?”
秦舒笑本在低头沉思,听了阿峥这话也是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我只让他好好活下去。”
这话说了就等于没说,所以听了也似乎是白听。
可阿峥眼珠子一转,立刻就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别的意思。
“你觉得他跟着我们走这一遭就活不下去?”
“就算前路无惊无险,他不也需要静养休息?”
秦舒笑抬头看向远方,忽觉前方的小路在草木的光影下愈发显得幽深难测起来。
“你对这点应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为何还要特地把他带来呢?”
阿峥凝眸看了他一眼,仿佛只是看了那么一瞬,也仿佛在他身上看尽了三百年来的光阴,。
他开了口,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神情郑重道:“看着他的样子,让你想到了什么?”
秦舒笑淡淡道:“若我说什么也没想,你会否失望至极?”
“你心思一向都重得很,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想?”
阿峥忽然笑了,他这一笑,脸上的严肃就再也绷不住了。
“我带他来,不过是想让你看看走错路的下场。”
秦舒笑敛眉道:“他的错并没有清涵和纪栖真的那么大。”
阿峥却道:“我并没有说他是因为走错路而得此下场,他是因为别人走错了路而被连累至此。”
秦舒笑若有所思道:“我似乎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你天资极高,若能顺利回到三百年前,加以苦修,必能在道术上有一番成就,那时你若想做什么,便再无人能够阻止你。可正因如此,你的一举一动更需格外小心。”
说到这里,阿峥忽然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脸隐入树干的阴影之下,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因为你稍有不慎,不仅会累及自身,而且会牵连他人。”
“等到那时,无论你的声名,你的基业,还是你的徒弟,统统都保不住。”
旁人只知秦舒笑看上去老成通达,从容镇定,但只有阿峥能看出此人内心隐藏着的的烈火一般的冲动,他若是下定决心,咬紧牙齿,可是什么疯狂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秦舒笑凝神看了看阿峥,道:“我不知是该谢你还是该骂你。”
阿峥挑了挑眉道:“谢我就罢了,可你想骂我?”
秦舒笑道:“谢你煞费苦心地弄这么一出,骂你到现在还是对我不够信任。”
阿峥听了之后不但不恼,反而笑道:“谢得好,骂得更好。”
这话由谁说都显得怪异无比,可是由阿峥口中说出却是恰当的宜.
这一人一妖这便相视一笑,阿峥也站起身来,同秦舒笑一同走在了苍茫暮光之下。而在这微醺的日光之下,就连他们走过的路都仿佛被洒上了一层细细的金粉,而他们的面容,也仿佛浸沐于酡红醉色当中,然后磨平了一切锋锐和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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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笑最终还是去找了宁成风,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和他去的还有两只妖,一只叫做云泽,一只叫做阿峥。
以他以往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叫妖类随同的。
所以若是换到从前,打死他也绝不会想到会有今日。
宁成风似乎也很惊讶,所以就忍不住细细地打量着阿峥和云泽。
而在他打量着阿峥和云泽的同时,阿峥也在打量着他。
他从未发现这世上有比秦舒笑和清涵更适合穿道袍的人,仿佛这人天生就是为了道袍而生的一样。
一身浅灰色的云纹道袍披在他身上,长一分则太长,短一分又太短,现在这样无风微动,广袖轻起,正是再合适不过,就连道袍上面的褶皱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他身上笼着一层淡蓝色的光芒,恰似一道月光流泻而出,那挥袖行路时,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清雅别致。不必矫揉做作,更不必故意为之,只一回眸,一抬头,便能让人体会到这真正的仙家气度。
不同于秦舒笑面部线条的刚硬,他的面部轮廓有些说不出的柔和,而且他的眉宇之间却透着一点淡淡的愁意。
阿峥不能确定有多少清愁汇聚在他的眉间,但他明白对方忧愁的理由多半就在眼前。
他看了看秦舒笑,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宁成风,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而云泽呢,他自然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了,当然他的目光也不止在宁成风身上,也在他身后的那个道童身上。
与其他人相比,那道童就穿得普通多了。
他长得倒也是清清秀秀的,可是就连这清秀也不能太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宁成风身后侍弄药草,在场诸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而云泽却不知怎么的,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又多看了他几眼。
直到阿峥从背后轻轻捅了他一下,他才转过身去。
秦舒笑上前问道:“为何忽然传信给我说要回去?”
他显然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说话便也省了那些虚礼。
宁成风淡淡道:“你又为何带着他们前来?”
他问的是这句,可真正想问的却是另外一句。
秦舒笑自然是听出来了。
“他们自是可信之人。”
宁成风瞥了一眼阿峥和云泽,苦笑道:“是可信之妖吧?”
他的口气听不出好坏,周身也没有散发出杀意,但阿峥还是下意识地与云泽靠得近了一些,而离秦舒笑和宁成风远了一些。
秦舒笑微微一怔,随即道:“我倒不知你如此介意人妖之分。”
宁成风却轻轻摇头道:“我并非介意,我只是意外。”
他是在意外着什么?是意外少年时期的友人竟也可以如此豁达,还是意外着他找来的妖友竟偏偏是这两只大妖?
阿峥是看不出来的,而他看向云泽时,才发现对方一直在微笑,可那笑也不是清涵那样柔柔的,云泽的笑总仿佛带着刺,含着刀片,掩不下心中的锋锐。
不知怎的,他偏偏又在这时想到了那生死未卜的清涵。
不知道秦舒笑是不是偷偷地违背他的嘱咐,叫沈谦去看了清涵。
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宁成风与秦舒笑已交谈了许久。
云泽见他回神,便与他解释了一番刚才他们二人说的话。
原来宁成风先前曾经卜卦,通过卦象得知两天后便是重启招灵台的良机,故此才通知秦舒笑来此。
阿峥诧异道:“可要再启招灵台不是需要等待一段时日,然后奉上诸多祭品吗?”
就算那祭品准备妥当了,还有那神女把守着呢,难道宁成风事先和神女通了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足够穿透这个小小的房间。
而宁成风的目光却透过秦舒笑落到了阿峥身上。
“事实上,招灵台重启的工序,恰恰是五陵山的神女大人为舒笑准备的。”
阿峥的眉心剧烈地一颤,似乎是因为听到了神女的名字。
“你说什么?”
宁成风叹道:“你们离开五陵山之后,神女来寻过我一次。”
神女竟与宁成风有所接触?她对宁成风都灌了什么迷汤?
无论如何,此番宁成风召秦舒笑回来定是另有隐情了,他还得多加小心。
阿峥努力保持沉默,云泽却忍不住出声道:“而你便将事情与她统统说了?”
宁成风道:“当你见到她的时候,就会知道在她面前砌词狡辩是多为不智之事了。”
阿峥却道:“也许是你天生不会撒谎。”
宁成风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一个会撒谎的人,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隐瞒些什么。
宁成风有些无奈地苦笑道:“我的确不擅长撒谎,不过神女也不喜撒谎。”
她是不喜撒谎,她只是习惯隐瞒罢了。
阿峥暗暗地握紧拳头,同时也在心底冷笑。
然后宁成风转而面向秦舒笑,道:“所以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单独说说。”
秦舒笑却坚定道:“我说过他们的可信,你但说无妨。”
阿峥自然是笑了,可云泽却似乎有些心虚似的轻轻摸了摸鼻子。他当初对秦舒笑是疑虑重重,不敢轻信,可秦舒笑如今却因为对阿峥的信任而如此看重他。
他看上去比谁都潇洒大度,却没想到在这点上竟不如看似老成死板的秦舒笑。
可因为某个家伙的警告,他总是放不下对秦舒笑的戒心。
宁成风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却先叹了一口气。
而这叹息之后,往往就该是进入主题了,但是阿峥没想到他接下来会如此单刀直入。
“我想你们都听过淳熙当年的所作所为。”
就算是心里有所准备,秦舒笑还是因此话而有所触动,只见他微微低头,神情目光中似有暗霾笼罩一般,血色渐少,暗色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