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兄自然是故意的。”
秦舒笑依旧一本正经,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
“之前我看你想留他活口,就是想以非常手段对付他。”
他抬头迎向阿峥的双眸,眉间凝起了几分冷意,带着肯定的语气问道:“否则以柳兄的身手,怎会躲不过那一脚呢?”
阿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双目含情,容色悠远,语气怅然道:“知我者,秦兄也。”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话可说。
不过无话可说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接下来该把他动手暴揍一顿了?
第7章 玄清
白浮镇虽地处边陲,但其繁荣程度却不逊于中原州镇。
这一日春光晴好,因恰逢当地的品茶佳节,就连平日里深居闺中的妇人们也纷纷上街游玩,一时之间正是香风软语不断,娇声慢笑不绝。远远望去,皆是满头珠翠,罗衣锦袍,步摇轻碰间皆是白珠金玉声,衣裙款款间皆是环佩交鸣声。
街上也是车水马龙,人头耸动,烫肉饼的、捏糖人的,做包子的,卖茶叶的,各行各业的人都出没其中,当真是热闹至极。
阿峥虽然仍想保持冷静,但眼珠子早已不住地瞥向那药铺、茶坊、酒家、钱庄、布庄和首饰店了。
许多东西清涵和他介绍过,但也有许多东西他连提都没提到过。
不管怎样,他如今总算是看到清涵所说的这些东西了,虽然不是和清涵一起看到的。
可惜秦舒笑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如果他是清涵的话,此刻大概就会喋喋不休地和他介绍那些新奇的东西了。那么他也就不必去盯着别人在那些摊贩面前干什么了。
这世间越是平凡的事情,在他眼里就越是不平凡。
而那些真正不平凡的事情,看得久了,也就成了平常事了。
所以观察这些农夫的行为的确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而在阿峥真正到达一个城镇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是如此的有趣。
不过更有趣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因为他们走着走着,居然在街上瞥见了玄清山的弟子。
这就好像你正饿着肚子,马上就有人给你端上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红烧肉,那应该是用猪身上最好吃的里脊肉所做成的肉。
就算是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玄清山的弟子也确实很容易被认出。
因为他们个个都身穿一袭与秦舒笑那身青衣类似的青碧色道袍,脚上也穿着道袜和十方鞋。
这样一看,难怪云片小狐狸当初会认错,因为他们远远看上去的确和秦舒笑很像。
他们个个身形挺拔,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其中一个弟子生得容色清润,目光坚毅有神,他腰间系着白玉抚琴佩,别着宝剑,剑柄上系着朱红剑穗,剑首则刻有玉螭纹。
阿峥默默地打量了一番这些人,就像是打量着一群移动着的花瓶。秦舒笑倒是在看到那群青碧色道袍之后目光微微一振,然而在转瞬之间便又归于平静。
谁也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峥这个时候也不想去猜,他悄悄在白玉夔龙佩上施了个幻术,将它变了式样,然后上前走了几步,但他一回头,却发现秦舒笑还是跟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
不料阿峥刚刚停下脚步,就听到后面有人惊讶无边地叫了一声。
“清涵师叔?”
清涵?有人在叫清涵?
阿峥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到玄清山弟子中有一人冲到了他面前。可在看清他相貌的瞬间,那人面上那狂喜的笑容又很快退了下去,眼底里的两点希冀的火星仿佛也在瞬间被人掐灭。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之后,他退开了几步,礼节性地做了个揖,道:“抱歉,兄台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方才是我看错了。”
阿峥这才想起自己变幻成人形的面孔与清涵的脸有几分相似,他还记得当他化形时清涵还郁闷了半天,说像是在照镜子似的。
阿峥见这人就要走开,连忙拉住了他,道:“道友可是玄清山的人?”
那人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和和气气地说道:“在下决因,决定的决,因果的因,确是玄清山的弟子,身后的都是我的同门师弟。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师弟?难道这小哥才是门派的大弟子?
阿峥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身上除了一剑穗之后,再无别的装饰,可谓是朴素至极。
不过打量的同时也不能忘记自我介绍,他这便也现学现卖做了个揖,道:“在下柳峥,柳的柳,峥嵘的峥,无门无派,住在微露山下的柳家村中。”
决因笑了笑,寒暄几句后,又问了阿峥来此是何目的。阿峥也不管秦舒笑朝着他狂翻白眼,只说四处云游路过此地,又问起决因来这儿所为何事。
决因便说自己下山来是为了找一位失踪的弟子。
那失踪的弟子自然是清涵。
据他所说,当年清涵是为了替门中弟子炼制仙药而出外寻找药材,本来应该每隔五月就联系一次,但如今却已有一年没了音信。
玄清山立即派出弟子下山寻访,而决因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清涵最后来的地方就是天都山。
他们找的倒是很辛苦,可惜却找错了方向。
发现不能在他们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之后,阿峥立刻果断地拉过了在一旁站着的秦舒笑,让他去和这位小哥谈话。
秦舒笑的脸皮厚度堪比长城,所以不存在什么害羞怕生的问题。
但他现在却和个婆娘似的磨在原地,连打个招呼套个话都不肯,实在有点奇怪。
可决因等人却仿佛并不认识秦舒笑。
所以阿峥就觉得更奇怪了。
但奇怪归奇怪,就算有问题也不能当着他们在的时候问。
不过等他们走了,那就可以好好地问上一番了。
告别决因等人后,阿峥这便拉着秦舒笑继续去街上逛。
逛着逛着,他忽然认真地看向秦舒笑,道:“我忽然觉得小狐狸之前对你御剑姿势的形容好像还是蛮精准的。”
秦舒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道:“你憋了半天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找到比自己更无聊的人了。
阿峥看似随意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和玄清山的那群人的确很像。”
虽然他前几天还觉得秦舒笑和玄清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或许他并不认识清涵,但这并不代表他身上没有别的可以挖掘。
秦舒笑斜着眼睨了他一眼,道:“你不会真的相信那套从御剑姿势里看门派的鬼话吧?”
阿峥笑道:“当然不信,谁信谁就是傻子。”
不过偶尔当当傻子好像也不错。
秦舒笑淡淡道:“世间修仙门派同出一脉,道法作风之间总有相通之处,就算有些相似,也不足为奇。对了,你刚刚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清涵的死讯?”
阿峥忽然停了下来,低下头道:
“你一定要问这么蠢的问题吗?”
然后他抬起头,眼中的森冷宛如刀锋的锐芒。
秦舒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想我们还是继续讨论姿势吧。”
阿峥这才展颜一笑,如清风明月一般,就仿佛方才那丝森冷不过是一种错觉。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就算你那姿势像只老母鸡,你也是只非常英俊的母鸡。”
“谢谢,不过我更愿意你把那个姿势叫做雄鹰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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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因师兄,人都已经走了,你还愣在这儿作什么?师兄弟们也累了,该去客栈了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之后,决因才缓缓回过头,看着面露不耐的自家小师弟。
这个小师弟道号为决徽,虽然入门晚,但因为身世显赫,家中有显贵能资助门派,颇受道门先辈看重。他平日里更是穿金戴银的,吃好喝好的,不像是来修道,倒更像是来游戏人间的。
可只有决因知道这小师弟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漫不经心,但修习法术时可是一点也没少费精神,反而比谁都刻苦努力。所以决因谦让着他,倒也不是为了他家世的关系。
看人若是只看表面,往往会忽略许多重要的东西。做人大概也是如此。
决因见他问得这般随性,倒也不计较,只耐心解释道:“我是看刚才那人有些面熟,便在想是在哪里见过。”
决徽觉得有些热了,便卷起袖子,道:“你是说那个长得像清涵师叔的人?有什么好想的。”
决因只道:“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
“秦道长?”决徽有些好奇地问道,“不会是又像我们的哪个师伯师叔吧?”
决因苦笑道:“这倒不像。你大概怎么也猜不到他像谁。”
决徽眼前一亮,像是淘到了一笔宝藏似的,抓着他的袖子问道:“像谁?我倒觉得他愣头愣脑,长得和冬瓜似的。”
我看你长得才像冬瓜呢。
决因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垂下眼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似的,语气悠远道:“清涵师叔的房里收藏了一副画,画上那人就与他有几分相像。”
画中人仙风道骨,气度非凡,他虽并不清楚画上那人是谁,但却也有几分向往之心。
可清涵每次看到那幅画,都会用一种怀念的目光沉默许久。但是决因每次问起,清涵却又钳口不言。所以他怀念的究竟是什么,大概也只有他自己能知道了。
至于这几分相像,也许不过是巧合吧?
云片已经观察了玄清山的人很久了。
之前他躲在暗处,看着他们御剑下来,却不敢上前搭腔问话,可如今他见那位决因道长吩咐了师弟们去找客栈,自己却一个人离开,不知去做什么,心里便乐开了花。
有些话人多的时候说可不方便,人少的时候说可就方便多了。
所以他的这些话只能单独和这位老实巴交的道长说。
他在这片山头也有些年头了,可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修炼是正事,可却太辛苦。所以除了正事,他什么都做,除了辛苦,他什么都不怕。
若是不能靠自己闯出一条名堂来,那就得找个合适的靠山。
有妖怪做靠山并不出奇,可若是能寻个修仙门派的弟子做靠山,那岂不是美得很?
一年前来的那个道士已经够让他烦躁了,新来的两个道士也是古里古怪的,一看就不像是好人,还是找大门派的好一点,说出去也威风凛凛,足够吓唬天都山那几个小精怪了。
所以在云片看来,小道长那笑容美得简直要成花儿了。
他现在就想把这朵花儿摘下来,然后戴在身上嘚瑟嘚瑟。
云片便跟踪这小道长走了许久的路,走过桥跨过杆,路过小河翻过草,九曲十八弯,东拐拐西绕绕,绕得他都快晕了的时候,小道长决因终于停下了,停在了一个茶铺里。
这白浮茶他天天喝,喝得都快吐了,也就这些外乡人想尝尝鲜。
不行,我得上去和他谈谈天,顺便提醒他提防一下老板。这老板黑心得很,搞不好看他是外乡人,要出个高价把这老实巴交的小绵羊给痛宰一顿。
再这么想下去的话他简直要为自己的善良所感动了,于是立马整了整衣服,甩了甩头发,上前对着决因道:“小绵羊,哦不,道长,这间茶铺的东西可能有些偏贵,你想看茶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另外一边看看。”
茶铺老板眼见有人明目张胆地上门抢生意,胡子都被气得吹起来了,就差掀袖子揍人了。
“说啥呢?喝了我这儿的茶,再喝别人的茶,那感觉都和喝了尿似的。”
小道长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云片便立刻拉了他一溜烟跑了。
他只发誓下次一定要在茶铺的茶叶里加点狐狸尿,这下喝了他们的茶之后,就是喝啥都和喝了尿似的了。
决因被他拉着,也不反抗,只乐呵呵地笑着,见他停下之后,才缓缓道:“小兄弟不是来找我去买茶的吧?”
云片笑道:“道长好聪明,我叫云片,是来和道长交个朋友的。”
决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要交朋友的话,又何必特意跑出来?”
云片无奈地耸了耸肩,道:“特意跑出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我想问问道长几个问题。”
而这些问题只能私底下问。
决因倒是答得爽快:“云兄且问吧。”
云片忽然收起了笑容,用一种极为认真的眼神看向决因。
“道长相信人与妖能和平共处吗?”
决因微微一愣,随即老老实实答道:“人与妖大概本就没有多少分别,人的七情六欲也可以是妖的七情六欲。若是通过教化,妖自然也是能够从善的。”
云片喜得双眼冒光,就差一蹦三尺高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道长是开明之人。其实这年头,谁还会那么迂腐,去计较人与妖的分别呢?那么多神仙都收妖做仙兽了,道长也能收妖做妖宠吧?”
决因听了这话,好似丝毫听不出他话中的暗示之意似的,仍是微笑道:“不过我忘记说了一句,我刚才说的不是我的观点,是我一个师弟和一个师叔的观点。”
云片诧异道:“ 啊?”
决因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那师弟向来都觉得妖类可与人为善,便抓了一只鱼妖做妖宠。他们之间一直都处得极为愉快,直到有一天鱼妖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放在身边的护身符给撕碎了,然后变出绳索把他在睡梦中捆了,最后把他的头压到了脸盆里。”
云片的心猛地一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师弟怎么样了?”
决因笑了,可那笑容却是带着几分惨然,看得叫人心底发寒。
“人又不是鱼,口鼻都被压到水里,就算是小小的一个脸盆,也能将他活活溺死。”
云片只觉得浑身发冷,但还是问道:“那……那你的那个师叔呢?”
决因摇了摇头,道:“我那师叔也素来喜欢妖兽,可惜他最近出外也失踪了,说不定是被妖兽所杀了。所以你看,和妖相处,或许能够获得许多乐趣。可真要托付性命的话,不指望自己的同门,难道还能指望妖类吗?”
他顿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狐妖?”
云片心头一惊,顿时觉得情况不妙,更想逃跑,却发现脚底的地面忽然往下一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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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峥原本在街上逛着,此刻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在了路上。
秦舒笑见他忽然停下,眉头紧锁,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便问道:“是九尾狐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阿峥只淡淡道:“你怎么和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啥都知道?”
秦舒笑见他站着不动,只问道:“你不打算去救他?”
阿峥摇了摇头,道:“等等再说,我想去吃烧饼。”
“那吃完烧饼呢?”
“吃包子。”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像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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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片只觉得原本坚硬的石地忽然变得如泥土般松软,他想飞起来,双脚却牢牢陷入土块的纠缠包围之中,拔不出,也动不了,只能任由双脚越陷越深。
他朝着决因大声喊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听不出我是想做你的妖宠吗?”
“你看起来好像很能吃的样子,小道我很穷,养不起的。”
决因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了笑。
可他笑得越是老实憨厚,就越是叫人觉得讽刺。
云片只觉得有满腔的愤怒像是火一般在心头燃烧,烧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算你不想让我做妖宠,那也不能要我性命啊。”
决因只是和和气气地笑了笑,任凭云片怎么骂他,都不再说话了。
云片骂得倒是痛快,可却没有想过,这道士要是想要他性命,他就不会有机会骂人了。
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越陷越深,手脚也渐渐不听使唤,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
而就在泥沙即将越过他的胸口的时候,有个人拉住了他的手。
死里逃生的云片抬起头,看向了拉住他手的阿峥,就如看到救星了一样,居然喜极而泣,哭了出来。阿峥此刻又变了容貌,但云片还是闻出了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