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鞋面非常难看,而且他发誓回去以后一定要换上一双。
话虽是这么说,但阿峥也奇怪为何那只九尾狐首领没有找到清涵。
而且清涵当初和他说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儿,连自己童年时的丑事都一一说了,为何丁点也不提他和云泽的事呢?莫非他是怕自己生出疑心?
秦舒笑问完了话,便和阿峥商议是否还要住在城镇里。
阿峥自然是想住住客栈的,便让秦舒笑带路,把小狐狸留在他身边问话,还施了个法术做了个屏障,叫秦舒笑听不到他们的话。
他晃了晃手中的幽碧葫芦,仿佛一点也看不见云片那肉痛无比的眼神,道:“这葫芦是你用来放雷的吧?”
云片心酸地点了点头,满面皆是愁云惨雾。
“它不但能够放雷,还能吸收雷电为自己所用。”
阿峥叹道:“云泽我是没见过,但是我见过的那只狐狸倒是高傲得不行,整天呼天喝地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脾气臭得和野象拉的屎一样。”
云片连忙笑道:“我的脾气可好得很,好得很。”
阿峥却看向他,罕见地换上了语重心长的口气。
“我虽看不惯他,但也佩服他本领高强,知道他性子高傲,自有风骨,绝不会像你这般好吃懒做,只一心想找靠山。你们都是狐狸,怎么一代不如一代?”
云片听得有些发酸,眼里也蒙上了些许暗沉。
“若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要风骨又有何用?”
他像是随口答着,面上却带着难得的寂寥和悲哀。
阿峥叹了口气,道:“可若是连一丁点风骨都没有,只一门心思做个小道士能呼来喝去的妖宠……”
他顿了顿,眼底幽幽如星空,寂寂如冷月,开了口,却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你就不是一只九尾狐,只是条哈巴狗而已。”
这一字一句像是一把把钢针戳在云片的胸腔上,戳得他几乎肝胆欲裂。
他听得心头一震,听得眉头一颤,听得几乎要咬出血来。
九尾狐和哈巴狗的距离能有多远?
或许不算太远,但也绝对远到让他无法接受。
可是过了半天,他还是平心正气地问道:“恩公有话就直说吧。”
阿峥叹道:“云泽走之前你怕是依赖着你大哥,云泽走后你就依赖着法宝,没了法宝你又想去依赖道士,你可曾想过只依赖你自己?”
这世间最不值得信任的一群人就是道士。
只要戴上了枷锁,签了血契,就等于把命交付给别人。因为他们叫你去做什么,你就得去做什么,他们叫你去吃草,你就得去吃草,他们叫你去吃药,你就得去吃药,他们叫你就去吃屎,你就得去……
可说到底,这世上又能有几个人是值得托付性命的?
决因道士有一点倒是说得不错。
不管平日里相处得如何融洽,真要到性命相托的时候,还是不能指望异类。
至于清涵,那是个异数,除了他之外,再不会有人能对妖兽产生这样大的兴趣了。
不幸的是,这世上不是每一个道士都是清涵,幸运的是,也不是每一只狐狸都像他当年遇到的那只那样强悍和狡诈。
云片无奈道:“我是只想依赖自己,可我却算不上一只值得依赖的妖。”
谁都想变得独立,可独立总得付出些代价。而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这些代价。
阿峥道:“你可以先从不依赖法宝做起,先把你身上的第二件法宝交出来给我吧。”
云片忽然愣住,然后一脸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还有法宝?”
阿峥笑呵呵道:“我总有我的法子。”
云片幡然醒悟道:“你忽然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就是想要我的法宝?”
阿峥咧嘴笑道:“你要是想一直依赖法宝,我也没有办法助你成长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向云片的眼睛里,却分明写着几句话。
一.不听话我就打爆你的头。
二.不交出来法宝我也打爆你的头。
三.不乖乖交完法宝滚回去我还打爆你的头。
云片看得清楚明白,也想得清楚明白。
这个人毕竟救了他,也没有上去明抢。
于是他乖乖地交了一枚刻有海马葡萄纹路的古铜镜,还老老实实地解说道:“这是唐代一位仙人所制的照妖镜,虽说叫照妖镜,可是连灵体都能照出本相。”
妖为世间生灵吸日月精华修炼而生,可灵却是无生命的物体沐浴世间灵气,而被赋予灵体。
比如剑有剑灵,琴有琴灵,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宅子,时日久了再突逢异变,也可能有宅灵。
古时候有个书生在野外迷路,闯进了一个破败失修的宅院做暂时的栖身之所,第二天他醒来之后,竟发现自己躺在了个宫殿一样华美的宅子里。他头上是琉璃瓦,身边是金玉柱,房檐上雕龙刻凤,朱漆彩画,花园内尽是花团锦簇,芬香吐蕊。
他目眩神迷,却又惴惴不安,唯恐自己碰上了妖精。
可他出了门,却发现宅子又变成了老样。这便是碰到了宅灵,宅灵便是使足了劲头想将人留下。
得了这件宝贝之后,阿峥却在心里道:“我要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道士。”
镜子里映出了他那狰狞可怖的狼头,可是阿峥看了看,越看越觉得这真是世上最英俊的狼头了。
他笑了笑,然后暗戳戳地拿了那镜子照了照走在前头的秦舒笑。
可当看到镜子映出的东西之后,他却身子一僵,猛然间停下了。
第10章 生疑
看到照妖镜映出的场景之后,阿峥眼底的光正渐渐地被吞噬在幽邃无底的黑暗里。只那么一瞬间,云片觉得他的眼里好像有着墨色深潭,死沉沉,黑压压,仿佛连星光都能吞噬。明明这天这么暖,那么亮,可是走在他身边,却好像在走一段很黑很长的夜路,身上凉飕飕冷飒飒的。
云片不敢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缩了缩身体,不动声色地离阿峥远了一点。
如果他从这个人身上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妖力这玩意儿和法宝一样,永远只嫌少,不嫌多。
如果他的妖力能稍微强点,比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的妖怪再强那么一点,或许他就可以腰板不用那么软,话也可以说得大声一点,下巴可以扬起来,眼珠子也可以瞪起来。而且到时候要呈交法宝的人肯定不是他。
不过如果只是如果,他的确是得好好考虑如何增强实力这回事了。
阿峥却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地收了镜子,抬眼看向前方走着的人。
秦舒笑走起路来是满满的仙风道骨,大袖飘扬间如有流水清波一起一伏。他走起路来却有些僵硬死板,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不放不开,还是不习惯这么走。
而看到了镜子里映出的景象之后,他干脆就慢腾腾地走了。
云片觉得哪怕是把镇上老王家的那只瘸了的癞皮狗牵过来也会比他走得快。
阿峥这个时候却一把手把云片就被扯了过来,还一脸狐疑道:“你这镜子……”
云片下意识地大叫道:“镜子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不信你看我眼睛。”
他朝着对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神是多么澄澈透亮。
阿峥却撇嘴道:“我看你眼睛干嘛,你眼里全是眼屎。”
云片的嘴巴微微一搐,然后尽力用最平和的声音说道:“道长请继续问刚才的问题吧。”
看他刚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惊人的景象。
按照这样推测,这位妖怪的朋友大概也不是人吧?
不过身为大妖的他有察觉到这一点吗?
阿峥点了点头,然后嘿嘿笑道:“叫我柳道长吧,妖怪道长听着像什么玩意儿?人家会以为本道长我不是正经人的。”
你本来就不是啥正经人,你他妈的连正经妖都算不上。
云片心里骂着,嘴上却笑着,笑得和抹了蜜似的甜,和戴了花儿似的美。
“这照妖镜乃仙人所制,按理说是可以照出一切妖魔鬼灵的本体的。道长绝对可以放心。”
是面目可怖的恶灵?
是浑身浴血的厉鬼?
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小东西?
还是一头披着人皮长着巨大鳞片头上插满角的狰狞巨兽?
“我知道你想知道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阿峥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了。
他拉着的是云片的手,握着的是云片的手腕,可他的眼里却是漆黑一片,一点都映不出云片的身影,就像是最深最不可捉摸的夜空一般。
“但是那镜子里……什么都没有照出来。”
就在云片暗暗叫痛的时候,阿峥却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什么都没照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云片瞪大眼睛看了阿峥一眼,又确认性地去看了秦舒笑一眼,然后又回过头问阿峥道:“你是说那镜子照出的还是他现在的模样,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阿峥摇了摇头,道:“我说的是那镜子里啥都没照出来,连他的人影都没有。”
他把镜子往秦舒笑那边照了照,又招呼云片去看,只见那镜子里映出了秦舒笑周围的草木花朵,映出了远方的山川碧空,可却独独没有映出他的身影。
这看上去就好像秦舒笑是完全透明的,又好像那里根本没有秦舒笑这个人存在一样。
云片只觉得心头被谁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又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恨不得能在镜子里盯出个洞来,可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阿峥看他那模样不似作假,便轻轻叹道:“你说这镜子可以照出世间一切妖魔鬼灵,那有什么是它照不出的?”
云片苦着脸道:“它照不出仙神。”
仙神还用妖照吗?他们会直接来照妖。
阿峥瞥了一眼秦舒笑,然后斩钉截铁道:“我很难相信这小子会是仙神。”
且不说他离仙神之力还远得很,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对妖兽的屁股如此执着的仙神?
云片却跳脚道:“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就算它无法照出一个东西的本来面目,也会映出那东西伪装的面目,现在这样……就好像你这个朋友根本不存在在这个世间一样。”
阿峥沉思片刻后,开始推测起来:
“可如果那个东西既不是仙神,也不是妖魔鬼灵中的一种呢?比如他是某个神仙吃撑了放出来的屁,你要知道神仙与凡人不同,凡人放屁那就是放屁,神仙放屁那就是神屁,神屁也是神身上的精气所致,也会吸收更多日月精华,最终化形为人……”
秦舒笑这时却忽然转过身来,吓得云片一哆嗦,几乎要往后一跳。
阿峥手里的镜子不知被他收去了哪里,反正他现在看上去正两手空空地迈着步,笑眯眯地看着秦舒笑。这世上仿佛再也找不出比他反应更快的人了。
秦舒笑看着阿峥挑了挑眉,开了口,语调淡然而疏远。
“你们不觉得自己走得好像有些慢吗?”
阿峥却道:“你不想问问我别的话?”
对方闪现的时候,肯定已经察觉到他身上那悍烈无比的妖气,可是他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反应,就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阿峥是妖非人这件事了。
他的反应平静得有些诡异,也平静得让人感到不安。
难道你真的不想问问我是不是阴漓?
哪怕你问问我当初为何要给你吃便便也好啊。
秦舒笑斜着眼看了看他,像是在看到了什么极为荒谬的人与事一样。
“我何必要问?你刚刚不是施了静音法,不想让我听到你们的动静吗?”
他一字一句渐渐由轻转重,由淡3 转浓,说得理所当然,说得理直气壮。
阿峥自然没再说什么,对方既然不揭破,他又何必去说呢?
他只是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的,于是他便微笑着加快了脚步。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施了法术,可不知道为什么,阿峥总觉得对方刚刚好像把话都听去了似的。
这感觉还真是奇怪,不过如果秦舒笑真能听到的话,他会把刚才那番推论说得更多姿多彩一些。神屁毕竟只是其中的一个推测,他还可以说很多更加精彩的推论给秦舒笑听。
可是这镜子能照出我……却照不出你。
阿峥忽然抬起头,默默地看向秦舒笑。
那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第11章 往事
阿峥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要投宿的客栈。
这客栈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破落至极。会漏水的屋顶,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角落,神情恹恹的小二,缺了角的桌子和摇晃得厉害的椅子,所有的细节都显示出这是个年久失修的小破客栈。
不过一般来说,越是破落不堪的地方,就越是应该有什么玄机。
于是云片看了看座位上那些人,又看向阿峥和秦舒笑,道:“我从未来过这地方,不过道长你们特意挑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这客栈有些特殊?”
秦舒笑看了看他,点头道:“这客栈的确很特殊。”
云片一听,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问道:“这里莫非是藏龙卧虎的宝地?”
一般来说,越是看起来龙蛇混杂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现奇人异士。
他回头去看了看那角落坐着的老太太,只觉得她一点都不像是个老太太,因为她居然目露精光,嘴角含着冷笑。他又看了看另外一桌的小孩儿,也觉得那小孩儿总是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他,根本不像个普通的小孩儿。
秦舒笑却道:“你想太多,我觉得特殊是因为这里住起来真的很便宜。”
而在定个房都要被老板当做小肥羊痛宰一顿的白浮镇,这真是一家有良心的客栈。
云片默默地回过头去,只见那老太太打了个哈欠睡着了,那小孩儿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我刚刚是怎么从这两人身上看出精光和阴沉的?话说这是啥破地方?
阿峥却很高兴,因为他喜欢脚踩在那破旧的楼梯上发出的刺耳的哀嚎。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他每踩下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清脆的乐器上。
于是他踩得很快,也踩得很欢。
直到秦舒笑默默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停下来朝着对方微笑。
然后等秦舒笑慢慢地回过头去之后,他又继续了那欢快的节奏。
而上了楼之后,云片去了一个房间,阿峥和秦舒笑则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他们都知道有些话比较适合私底下两个人慢慢说,可惜知道并不一定代表会去实施。
而在沉默了半晌之后,阿峥终于忍不住对已经准备好上床休息的秦舒笑道:“你真的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秦舒笑叹了口气,整了整坐姿,端坐在比铁板而硬的床上,一脸肃然道:“这好像不是你第一次这么问我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问我,直到我开口问你问题?”
“你好像把我想得太糟糕了。”
阿峥学着云片一样对他眨了眨眼睛。
可惜云片眨起眼来很可爱,他眨起眼来却像翻白眼。
秦舒笑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发现你是阴漓?”
他说得如此一针见血不留余地,阿峥反倒觉得轻松多了,像是被什么人卸下了包袱,脱去了枷锁,变得前所未有地自在起来。
“你这么说就是已经发现了?”
秦舒笑点了点头,道:“你也许没料到我会直接闪现,所以为了震慑敌人而释放了妖气。”
他顿了顿,抬起头,针锋相对地迎向阿峥那份探究的目光。
“我只是好奇你当初为何会选择留下我的性命,和我一起来到这天都山?”
“除了我的身份之外,我并没有对你隐瞒什么。”
其实阿峥对自己的诚信度一直都很满意。
因为他的身份就已经是最大的隐瞒了,而别的小插曲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秦舒笑诧异道:“你真和清涵成了朋友?你是真心想调查他的死因?”
阿峥坐在了他的身边,眸光深远地看着他,不急不缓道:“你好像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人和妖成为密友在修道界已经不算是什么特大奇闻了,只是能得到善终的有几对,那就不得而知了。
秦舒笑只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清涵和妖兽相处的确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