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天寒,三弟屋中炭火可还够用?晚上睡着冷不冷?”
晏殊宁森然一笑,狠狠一眼剜过荀长:“冷倒是不冷。但晚上的时候,肯定是比不得二哥那边有人暖床的!”
“嗯?”荀长听他如此说也不含糊,随即便往凉王身上软软一倒。宴语凉怕他摔了只得接住他,见他有意媚眼如丝娇弱状,禁不住叹了口气。
“果真是……无耻贱民。”
“贱民?我么?”荀长眨了眨眼睛:“宁王说笑了,荀长早就脱了贱籍~如今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夏良民’,皇上玉玺红印的特赦圣旨呢!”
晏殊宁冷笑:“便是洗了籍,你血里也仍旧是越陆贱民改不了的,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是□□皇帝说过,只要有了‘良民’文书,就是大夏良民了嘛!凉王主子才既为奴才谋了官职,又为奴才谋了俸禄。若宁王殿下如今还硬要说荀某是‘贱民’,可是跟当今皇上还有□□皇帝过不去呢~”
“呵,不过是区区特赦……你也真就只有这等出息,竟被如此小恩小惠收买。”
“原来宁王殿下也知道这不过是‘小恩小惠’啊。”
荀长踱到桌边,状似不经意伸手捻起一块糕点:“当年奴才想问宁王换一个特赦,可难上天了呢!”
“还记得殿下答应过,只要我能用计平定北疆,便能替我脱去贱籍。可北疆既定,宁王又说南疆。南疆以后,又说等登基——可谁知道登基之后,又会变成什么?”
“……”
“人家都说‘君无戏言’的,也难怪宁王殿下当不了皇帝了?”
凉王推了他一把:“荀长,莫要胡说。”
那边晏殊宁却已然“啧啧”摇起了头:“二哥,你瞧,你瞧,露馅了吧?”
“在我身边这些年,骗我说要全力辅佐于我,我年少无知信了二哥,将文书兵权都交由二哥调遣。其实从一开始,你们几个就是串通好的,统统都是算计好的——罢,我信错了人无话可说,如今好他歹已不再需要装模作样了,二哥又何必至今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宴语凉愣了愣,只沉声道:“语凉自幼失怙。贵妃娘娘抚养语凉长大,恩德深重,语凉原本为报养母恩德……确实是一心辅佐三弟的。”
“呵……呵呵呵呵!好笑,真是好笑!二哥果真是厉害,这种话如何还能说得不害臊?!”
“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亦是因为殊宁早已忘了……曾答应二哥的事情。”
“我……答应你什么?”
“在你十二三岁时,曾答应过我的,说等你继位之后,国中上下所有贱籍无论是越陆奴隶还是南疆各族,一概赦免,不用再世代饱受欺压。”
“可是,你真的长大了,却亲口跟我说,要‘越陆贱民世世俯首,南疆异族代代为奴’。”
“……就为这个?”
晏殊宁笑得泪花都上来了:“我之所以恨那些异族贱种,还不是因为荀长这贱人背叛!何况,本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二哥你既身为大夏皇族,不好好想着黎民百姓,又何必管那些人的死活?!便是把他们一一都杀了,又对我们有什么不好?!”
“黎民百姓……那些越陆、南疆之人世世代代生在我大夏死在我大夏,怎么就不是我大夏的黎民百姓了?”
“他们不过是敌人一等的奴隶罢了。”
“为什么他们就低人一等?因那些人身为越陆南疆血脉,便天生注定为人驱使奴役?越陆之人如荀长,南疆少主如夜璞,哪个不是才华横溢年轻有为,为何不能或入朝为官或统领一方建功立业?为何却注定只能一生都是见不得光‘影子’?”
晏殊宁不笑了。他轻蔑地望向荀长。
“你便是被这种话,叫二哥骗去卖命的吧?”
荀长正把桌上陈放的点心吃得满满一嘴,突然被问到,努力吞吞吞。
“我以为你会比这聪明点。要知道,二哥是会给你许多东西,但你从他那里拿去的东西,都是有价码的。你拿走的东西,有朝一日他会加倍从你身上收回来,到时候,你还不起的!”
“可是,”荀长唆了唆手指,“还不还得起,起码先能拿到再说啊。何况这乱世纷扰,能不能活到要‘还’的那天还说不定呢。起码当下跟着凉主子,荀长日子过得很快活啊!”
“你的油手,”宴语凉嫌弃地拽起他环着自己脖子的双爪:“刚吃过东西别趴着我。”
“呵,二哥你也是心大。莫不是没看到成王的下场,亦没看到我的下场。这人三易其主,既能叛我,亦能叛成王,自然有朝一日也能叛你!”
“但叛我他跟谁?”凉王一句话,把晏殊宁堵得死死的:“小英不在了,我是最后一个啊!是吧昭明?你们还能跟谁啊?”
谢律一愣,他自进来房中,一直都没说过话。
因为自己如今才身份,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却见宁王先他一愣,美目之中再不似刚才高楼之上盈盈然喜悲交加,此刻已掺杂进了一丝审视戒备。甚至就连看向谢律身边那伺候了他一年的阿沥,都亦带了些怀疑。
谢律当即心下滋味难以言说。
在这一刻之前,他都还一直认为宁王之所以会落得今天这般地步,真如他自己所说,半是因惯于情感用事不够心黑冷硬,半是因为自始至终信错了人。
谁叫他整日醉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不设防竟对宴语凉和荀长这般老奸巨猾之人错付了信任,到头来被那二人联手欺骗。
但,事实真的是那样的么?
晏殊宁这个人啊……自始至终,从来就都没信过谁吧?
自幼便被皇贵妃教导,要紧紧盯着那太子之位,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敢相信。帝王高高在上的,高处不胜寒,所以帝王皆是孤独的。不能有情意,不能有软肋,不能为任何人任何理由倾其国、倾其城。
所以晏殊宁总是一副性格开朗、笑容灿烂的模样,爱呼朋引伴,也与许多朝中朝外许多权臣官员交好。但内心的坚冰,始终任谁也无法融化解开。
第103章
会否就是因为如此,才最终才逼走了宴语凉,逼走了荀长,逼走了心如死灰的自己?
谢律如此想着,怅然望向身侧凉王与荀长。
凉王眼神平静、没有喜悲。他于四位皇子之中地位最低,本离皇位最远,十余年来躲在宁王身后运筹,替宁王攒了不少功勋在朝中得了不少地位,亦帮宁王在民间得了许多美名,自己却一直籍籍无名。
荀长亦是如此,虽然从来都难以捉摸,可他当年费尽心思不要名不要利,一个见不得人的影阁十余年间为宁王府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只是为了到头来换主子?
晏殊宁有的是方法测试下属的忠心。
谢律被他测过无数次,想必凉王和荀长亦然,这样久了,谁能不心寒?
便是你再为他掏心掏肺肝脑涂地,他那一双明眸炯炯,仍旧暗藏着猜忌审视着你。当年自己从无二心,却却被丢到天牢等死,如此下场凉王和荀长都眼睁睁看到了,又该作何感想?
不该意外的。
纵然一度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他迟早……会众叛亲离吧?
谢律想起阿沥刚才要自己“救”他。
可便是有办法救得了他的人,却永远没办法救得了他的心吧?
***
“卫道长他竟这么好心,将你的‘过去’全还给你了?”
刚从别苑出来,荀长长指甲便贱贱戳了戳谢律。
“……”
“别装了,就你适才望着宁王的那幽怨的小眼神儿,啧啧啧~若叫你那宝贝慕容纸看到,你是怎么死的我可不知道了!”
谢律冷冷瞧他一眼:“既已知道了,你自己做过什么,还在我眼前晃,不简单。”
荀长笑意僵在脸上,瞬间就退到了一丈开外:“凉王殿下,荀长告退啦!”
瞬间没了人影,夜风之中陡然安安静静。
宴语凉提灯缓缓前行,语调如常:“昭明莫要怪荀长。当年他敢在殊宁面前杀你,自是我授意的。”
这件事,谢律虽心里早就猜得七七八八,可听宴语凉竟真这么大方承认了,还是觉得陡然胸闷心塞。
“可凉王殿下……与属下当年……”
口中只挤出这么几个字,便再说不下去。
谢律当然知道自己那一死,可谓“死得其所”——连荀长叛变都未能彻底激怒宁王,这天底下终也只有他死了,才终让晏殊宁与成王彻底翻脸。更何况后来卫散宜控了自己的尸体,凉王这边沧澜城的兵符也顺利到手,于情于理,宴语凉弄死自己都可以说是全盘计划的必然。
可是,可是——
谢律想起自己当年与此人并肩而战,互相将背后交给对方;也记得在宁王府中就着统一壶酒畅饮欢颜。谢律一直和荀长量看两相厌,却和凉王关系不错,“昭明”二字是宴语凉替他取的,入了天牢也是宴语凉冒死求情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被晏殊宁“飞鸟尽良弓藏”,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宴语凉会害他。
所以说“人心难测”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京城皇宫又是一个如何染满血腥和阴谋的地方。明明长着一张温良可靠的脸,从不显山露水,拔出刀来便瞬间叫人毙了命,半点手软也没有。
甚至连一句“我也是逼不得已的”,都不曾假意出口。
“我利用了你,昭明,对不起。你本已离了京城,该是无辜的。可谁叫殊宁心中有你,这纷纷扰扰,你始终也是……逃不掉的。”
是啊,逃不掉,是没有逃掉。
谢律恍恍惚惚,苦笑心说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不留在阿纸身边非要去京城,结果惹了这逃不了的麻烦,真要怪宴语凉心黑,倒不如怪自己当初做错事了?
“还好有卫道长在,昭明如今这……也算是‘虽死犹生’吧?”
手中灯笼陡然一晃,险些灭了。宴语凉前襟被揪住,谢律恶狠狠地贴到他脸上:“‘虽死犹生’?!呵,像这般行尸走肉活着,凉王殿下若自己来试试看呢?!”
“对不起。”
宴语凉不会武功。而谢律何许人也?就连荀长也未必是他对手,而此时四下无人。若是想要掐死他简直易过捏死一只蚂蚁。
可凉王毕竟是凉王,仍是不惊,也不怒,只垂眸道:“昭明,此事是我欠你。若有机会,一定还你。”
还我什么?谢律苦笑一声放开他,你还能给我什么?
只不要抢我的人,不要再算计我阿纸,我就谢谢你了!
“昭明,这月下旬,我就要启程回京了。下次碰面,大抵便是要在京城之中。”
谢律本欲转身而去,却因身后宴语凉这句停下了脚步。
他……回京做什么?
回过头,提灯将宴语凉一袭狐裘白衣映照得一片金黄。还是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可眼中灼灼、雍容气度,衣袂翩然之间俨然已可见紫辉殿玉阶上九霄龙腾的至尊帝王。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么?
谢律醍醐灌顶,暗自笑自己真的果然除了会打仗外,永远比这些聪明人慢上半拍。回京还能做什么?分明宴语凉这边已击溃了成王主力,亦早早架空了宁王,小英又不在了,四位皇子夺嫡之争,根本已然落下帷幕。
不管宴语凉此番回京,是老皇帝默许也好,是出其不意去逼宫也罢。眼前这仍旧平易近人的男子,下次再见,就是“陛下”了。
“凉王殿下回京后……准备把宁王怎么办?”
宴语凉摇了摇头:“不知道。”
“从小……我便听人说,我的亲娘因在皇贵妃娘娘之前生下皇子,而遭嫉恨毒杀。我不知道那传言是不是真的,但皇贵妃娘娘自幼把我养大……明明待殊宁、落英都苛责得很,待我却一直是很和蔼的。”
“毕竟贵妃娘娘对我有养育之恩,如非逼不得已,我……不会动殊宁。”
“不动他,可就这么一辈子关着他么?”
宴语凉未置可否,只道:“昭明,你这次回洛京,我会叫荀长跟你一起。若是洛京凌月那边太平无事,你们就……去南疆那边,支援夜璞少主吧。”
……
谢律简直要气笑了。
这个凉王,还真是不忌讳。叫那时给他最后一刀的荀长,陪他去找找给他第一刀的夜璞,还正是去那他谢律命中劫难之地——南疆。
真不是故意叫我“有去无回”的?
“昭明你不是说,那红玉蝶是你在枫叶山庄得的?着便印证了唐少使当初的情报无错。若是照这个道理,最后一篇青鸟残片,也该还在南疆才是。”
“再去试一次吧,昭明,也是为了你自己能与所思之人长久相守。只要你替我取来残片,我便叫卫道长放了你,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亦保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与慕容公子二人。”
“我还要昭昭。若我那会青鸟残片,你要将昭昭还给阿纸。”
宴语凉闻言叹了口气:“昭明你始终信不过我。并非我故意不将那孩子还你,真的是他恰好在出痘见不得人,更何况你们要去南疆一路奔波,又如何照顾得了他?”
却见谢律并未领情,只垂眸道:“英王他生前……原也一直很爱亲近殿下的。”
宴语凉一愣:“你放心,我没有害过小英。”
***
哎,不光彩的事情做多了,果然是不被人所信了啊。
昭明那神情,明摆着就是说四弟宴落英的“死”,是自己一手操纵的。
罢了,他猜得也确实没错就是了。
寝殿门口的梅林之中,被提灯照出一人独影,宴语凉有些奇怪:“卫道长……怎么大半夜的在这?”
“赏梅。”
四下黑得不见五指,赏什么梅啊!
想了想,刚才荀长遁走的方向,好像正是卫散宜的居所。
“卫道长是在躲荀长么?”
卫散宜一滞,闷闷道:“我同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来还真是嫌隙颇深啊,宴语凉无奈摇了摇头:“白日里谢律所求慕容纸之事,还要多谢卫道长成全。”
却见卫散宜当下神情古怪,下唇抖了几下,竟好像欲言又止。
宴语凉也不急,只静静等着。半晌,卫散宜才似乎终是忍不住:“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凉王殿下聪明过人,散宜……愿得开解。”
“什么事?”
“纸那孩子,凉王殿下也见过的。很是平凡,又很愚钝。”
是吗?凉王却不反驳,只“嗯”了一声。
“可我……可我遍寻不得的东西,他却有了。”
……
“这世间人人皆不容易。”宴语从道上走下梅林,一手提灯,拨开梅枝缓缓道:“卫道长又怎知那人有今日一切,不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换来的?”
“他能吃多少苦?他能有多少委屈?他比我,他比起我,根本就——”
“所以说,”宴语凉微微而笑:“前路也该有人在等着卫道长,道长不必心急。”
“不必心急?”卫散宜苦笑一声,“你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像你这种话,这种话根本谁都会说——”
“是会有的,莫要心急。”
“那你愿意陪我么?”
“我?”纵然宴语凉神机妙算,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一脸讶然:“语凉如此平庸之人,竟入得卫道长的眼?”
“只有你……和旁人都不一样。”
“哎?谁人都是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吧?”
“不,你不一样。你很有趣,也很聪明,跟那等俗人不同。”
“原来卫道长喜欢聪明风趣之人啊?如此说来,语凉倒是知道一人,从来都比语凉要聪明有趣得多了。”
“谁?”
“荀阁主。”
“……”
“哎!哎!卫道长莫走啊!荀长他说,只要卫道长肯点头,他很愿意跟着道长一起长生不老的!道长真的不考虑一下?”
“那等狐妖本就逆了天了,若是再让他长命千年,这世上可还有人治得了他了?”
“可是,‘道长’同‘狐妖’本就是良配,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
第104章
“公子公子公子!呜呜呜呜,公子啊!终于又见到公子了!公子你怎么瘦了?”
谢律暗自恼火,但谢律不说。
这是谁啊?这个苗疆打扮的漂亮小姑娘是谁啊?!
本以为来了这南疆,最大的死敌便是那夜璞,可阿纸又是什么时候从哪儿招惹了这可爱的苗疆小姑娘,叫人家一上来就扑到他怀里大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