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这天怎么突然……?夜璞,谢律他人呢?荀阁主呢?”
“师父放心,他们离我们不远,都安好得很。”
“夜璞,你……做了什么?”声音微微发颤,“你快把他还给我!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师父始终……都只记得他一个。”
夜璞扯了一下唇角,似轻蔑是又似是愤怒,眼中情绪汹涌,却终是百回千转硬压了下去。伸手入怀中,掏出一枚古朴的青形青玉。
“这个东西,当年夜璞去听雪宫时,曾拿给师父看过的。可师父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只有他的事,无论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师父都一样都不会忘。”
“那块玉,莫非是……”
夜璞没有答,却只问他:“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师父,他究竟哪里比我好?”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盯着慕容纸,握紧手中玉佩,从来这个问题慕容纸都是避而不答,可一日得不到回应,夜璞就知道,自己恐怕就会一日不得心甘。
“告诉我吧,师父!为何一定非他不可?他究竟比我好在哪儿?便是他果真比我好,师父总也告诉我他比我好在哪里吧!师父!您说话啊!”
华丽的宅邸、成群的仆从,人也不再是当年的青涩的少年,而已变得威武英挺、器宇轩昂。
慕容纸原以为如今的三苗少主夜璞,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夜璞。可原来站在他面前的人,却仍是当年那个执着不放的孩子。
“这种事,又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呢?”
他苦笑,心中酸涩乱作一团。
“可就是有好与不好啊!在师父眼中,他就是好,夜璞就是怎么做都是不够不好!难道不是这样么?”
“当然不是这样的,你有很多处都比他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为什么就不行呢?我也想知道啊。
慕容纸苦笑,这一直是个无从回答的绝世难题。
第106章
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能说服夜璞的答案,只得问他:“那你……对我这种人,又何必执着呢?”
“……”
“你也走过苗疆、纵游云盛,也形形色色见过那么多人,这天下比我好的,又何止千千万万?不都是……一样的么?”
“我那不是执着!师父……师父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师父比他们,师父比他们都……师父比他们……”
“你也说不出来一个所以然,对不对?”
夜璞急了:“师父就是同他们不一样!别人再好,也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总归在夜璞眼里,师父就是最好的那一个啊!谁都不能比!”
“既是如此,你又……为何始终不能明白?”
夜璞愣住了。
“可是……”
“你一直问我他哪里好,其实他的好,我真要说,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虽然坏处也一样能说很久。但不管好坏,都已然如此,就算、就算我自己也想放下他……”
“师父?”
夜璞有些无措,他不是没见过慕容纸低落,亦不是没见过他落泪,但他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此刻面前的慕容纸不过默然低头委顿,虽仍勾着唇角苦笑,却默默红了眼眶。
“师父,怎么了,他莫不是又欺负——”
慕容纸摇了摇头:“他一直待我很好的,只不过,他会待我好,是因为忘却了过去的事情。我不过是占了旁人在他心里的位置,自欺欺人罢了。”
“……”夜璞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以前的慕容纸,纵然是多么伤心,也好歹知道用一贯的愤怒和冷漠来掩饰,会笑着说“走了也好”,会自嘲“又被骗”,却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到底有多难受。
可他此刻的表情,却只有无比的委屈和茫然。没带一点愤怒,不见咬牙切齿,就连以往用来掩饰落魄和难堪的一点一星的“恨意”,都没有了。
“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这段日子,他该是……一直盘算着想怎么跟我说,却又不忍心开口,而我,亦佯装成什么都没有觉察的样子,日复一日粉饰太平。”
“可是这样,又能拖多久呢?他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师父,他是不会回到宁王身边去的。”
“……”
“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回到那个宁王身边去。”
“你又不知道。”慕容纸含着泪光苦笑。
“不,我知道。”
慕容纸呆呆不解,望着夜色下夜璞凝重而复杂的神色。却被拉过一只手去,手心随即被塞入了一块暖硬润质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块青鸟玉佩。
“谢将军没有背叛师父。那个时候,他并非不想回师父身边,是我没能让他回去。”
“你在……说什么?”
夜璞握住慕容纸的手,让他将那只玉佩攥紧。
“夜璞,你刚才、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等你找到他,再叫他自己跟你说吧。”
“……找?”
“嗯,若是师父的话,一定找得到的。”
“……”
“师父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我为何会在凉王麾下做事?毕竟当年……授意镇远将军屠戮重华泽境夜泽全族之人是那宁王,但若说他背后没有凉王唆使,我是断然不信的。”
“但在汉南城中,凉王殿下他……教了我一件道理。”
“他告诉我说,一个人的心,就只有两只掌心托得起的那么大而已。若装得了仇恨,便装不下挚爱之人;而若装得下爱人,就再装不下不雄心壮志;而倘若想要一并装得了国事家事、黎民苍生,则无论“仇恨”或‘倾国倾城’的那一个人,都不能有了。”
“夜璞是师父的徒儿,亦身负全族的血海深仇,但是……夜璞更是南疆的少主。”
“大姐、铃果儿她们、三苗和土族……许许多多和我曾今的至亲族人一样勤恳老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都还信任与仰仗着我。”
“所以……夜璞如今已无法……一生一世只守着师父一个。”
“纵然师父对夜璞来说,一直都是那样一个人——一个可以让夜璞知足、忘却仇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想保护的那个人。”
他望着眼前的人,仿佛还有很多故事,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咬着嘴唇,剩下低低一声叹息。
“师父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夜璞究竟有多么羡慕镇远将军,多想像他那般生得无牵无挂,只守着师父一个就够了,也想像他一样早早就在师父身边,占上一个无人能及的位置。”
“我过去……一直想着要取代他,只可惜,我始终成不了他。”
“师父,夜璞以前做过许多错事,也许师父会恨我怪我。但一直以来,夜璞希望师父能幸福、能被人珍惜爱护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也许将来,我会变成师父不喜欢的样子,也许师父还会发现我打从一开始,本性便不是师父面前的那个样子。但纵然师父觉得我阴险也好卑鄙也罢,只有这件事,希望师父永远都不要忘记。”
……
像抓不住的泡影一般,少年从面前消失了。
只有慕容纸手中扔捏着那块青鸟玉,证明刚才的一切应该不是虚幻。
可如今身处的这处……又是什么地方?
周遭仍旧阴暗,却不似之前一般伸手不见五指。隔着纱帐,是熟悉的桌椅、陈设,慕容纸心头一跳,这不是、不是听雪宫么?
他捻起桌上细细的灰尘,死死洒落指尖。
可这儿……不该早烧成一地焦土了?
脚下仍是石砖的冰冷而光滑的地面,推门出去进了前厅,一切陈设如常,从前厅迈入院子,冬季的阳光明得晃眼,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正站在院子中,见他来了,忙放下扫落叶的扫帚奔了过来。
“阿纸阿纸,我想去山下看看~就几日,很快就回来。行不行?”
原来,是那一天啊……
“你就答应我嘛,我一定很快就回来的~”
行李的分量,显然不是几日就要回来的行装。能装的,少年全部想方设法塞进那包裹中,和记忆中离别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站在那儿看着那少年,心下一片茫然。
重来一次,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重来一次,我能……留下他么?
“不要走”,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已,他张了张口,直到口中都觉得了干涩,却始终说不出口。
为什么说不出口呢?开口,留下他啊!
小姜是个好孩子,虽然顽劣,但本性善良。只要他开口,只要他在尚且能够挽回的关头哪怕表现出一点点不舍,而非曾经那般微笑着送他离开,慕容纸就不信,谢律真能挥一挥衣袖,走得毫无牵挂。
他会留下来的。只要求他,他一定会留下来的。
退一万步说,纵然留不下,强留他不就好了?!
谢律这时的武功,还不及后来十年征战磨炼得精锐。只要慕容纸想,他有一百种方法能制住他,全然可以绑着他、囚禁他,让他无法离开自己身边。
可是,他始终却一动未动。
“你为什么不留我呢?”
听雪宫朱红色的门口,谢律背着沉重的行囊准备启程,逆着光,慕容纸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只要你说留下来,我就会留下来。可为什么……却不留我呢?”
虚妄的过去和缥缈的将来,在这一刻终于交织成一片混沌。慕容纸当然记得那个时候的谢律,绝对不曾这么问过他。
所以,眼前的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时候的谢律?
他不知道,也懒得想,却在这一瞬的恍惚之中,终于找到了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
是啊,为什么不留下他呢?
一直以为当初放他走,是出于自欺欺人的胆怯。什么也不说,给他自由,然后就这么等着,哪怕一辈子都自作多情地空等下去,也要怀着最零星的希望期待他还能回到自己身边?
不,不是那样的。
“我只是……不想变成师父那样的人。”
他始终记得拿一地鲜血,师父疯狂的笑。听雪宫冰冷地上躺着他死不瞑目的曾经的爱人,以及后来那人行尸走肉的模样。
“我不能……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我绝对不要有朝一日,也像他那样陷入疯狂,跌入无底的黑暗,然后亲手伤害最重要的你。
我既无趣,又冥顽,你想走,若强留下你,日子越久,你越是不会开心,越是会厌烦我。我不想走上那条路。因为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能每天都露出笑容,纵然是在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可你即便明知道结局,明知道我离开你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仍不留下我么?”
“嗯,不留。”
“……”
“留住你的话,‘结局’会改变,但一定不会往好的地方改变。我最终一定会变成鬼,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深恶痛绝、无法原谅的人,你也……一定不会原谅我。”
“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会变成那样?阿纸是天底下最好的,你才不会——”
会的。我也挖过别人的眼睛,我也骗过别人,或许当年一念之差,也会去找你索命。
幸好没有那样做。但倘若当初把你强留了下来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永远都不会停止向往“外面的世界”,于是我只能不断得折去你的翅膀,彼此互相折磨没有尽头。
第107章
“就算整天折磨我也好啊!”对面人苦笑了一声:“起码省得我去外头闯出来那么多祸。无论往哪里逃,却总逃不过那权谋纷争,整日里头上悬着一把刀过得提心吊胆的。我自己倒是不怕,可我不想你总陪我一起受委屈!”
“也没有……受委屈啊,”慕容纸缓缓道:“何况留下来,也未必就是好事不是么?”
“因为,纵然把你留在听雪宫中,师父他也终有一天会回来,以我一己之力,根本保护不了你。若非你当年去了京城,也不会认得凉王,师父他……也不会像如今一般,拿我们没有办法。”
“所以,小姜,我如今真觉得……这世上没有一定好或者一定坏的机缘,也没有一定好或者一定坏的选择。做错了或者做对了,不辗转到变数的尽头,谁又能知道呢?”
“更何况,如果说,如果说……”
他望着谢律,那少年稍显稚嫩的脸颊与记忆之中英俊成熟的模样重合。他就这样看着他,枉顾时光的沧桑轨迹,从过往直到将来。
“如果说你我之间所做的错事,所存的懊悔,所有蒙蔽了双眼的误入歧途,所有迷茫、争吵、猜忌、痛苦和不安,都是命途中注定的一砖一石,也许就是那些东西,最终一起铺就了一条崎岖却扎实的道路,才让我们能够得以一路走到今天。”
那一条路,虽然荆棘丛生,但我们始终携手走过来了。
当然,谁不喜欢坦途呢?若是能一帆风顺繁花似锦,当然是命中的造化再好不过了。
但不是那样也没关系,只要最终是你,就是值得的。所以……我已经不想再活在过去,亦不愿再活在不安和耿耿于怀中了。
“谢律,我喜欢的,不止是从前的小姜。”
不是放下前尘,亦不是重头来过。只是如今的你,还有你的全部过往,不论你这些年成就了什么,又或者懊悔过什么,好的坏的,错的对的,都是构成我所喜欢的你的一部分。
不该有需要忘记的部分,不该有需要抹杀的部分。
“我喜欢你的心意,和以前喜欢小姜的心情并无二致。”
或许我早就该…?2 冬日的阳光缓缓落了,皑皑白雪也逐渐消失,眼前的谢律长大了。眉目俊朗,英俊挺拔,是他熟悉的模样。
“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是在梦里吗?”
虚空之中,又是无尽的夜色,繁星点点,一道道飞火流星远远划过天际,像是璀璨的焰火。
“嗯,好像是在梦里吧。”
便是漆黑之境、四下无人,只要有他在身边也不觉得害怕。慕容纸伸手想要去抱谢律,却只觉手里仍握着什么碍事的东西,展开掌心,青玉的鸟佩正盈盈闪着幽光。
“哎,是这个吗?你、你找到了啊?”
谢律下意识伸手过去,却只见幽光一灭,玉佩被慕容纸收回了袖中。他愣愣看着慕容纸,却见阿纸面有嗔色,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那个时候……你之所以答应留在宁王那儿,是因为知道以他的性子,你就只有那样说了、那样做了,他才可能会放我回去,是不是?”
“……”谢律愣了愣,脸上陡然一红:“那个,阿纸,你、你……你都知道了?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什么都不告诉我,是想要瞒到什么时候?!”
凶凶的预期,把谢律登时吓得站得笔直:“对、对不起!我、我并非故意……”
“呵,什么并非故意?你就是故意瞒我!你究竟是当我多笨?你都那样异常了,还以为我会猜不出来?!”
“对不起,阿纸,对不起!我、我其实一直想说的,只不过……”
“既然骗我,就要受罚,回去别以为会放过你!”
“是!罚罚罚,肯定罚!”谢律头点得像是拨浪鼓。
“夜璞他……那时到底做了什么?”
“啊?”
“他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慕容纸越想越觉得可怕。那孩子看着沉默老实,却能做出把唐济扔去殉葬坑那种毒事,加之当年土族大小姐莫名失踪……当年他对谢律做过什么,简直呼之欲出。
怎么会信他的?自己怎么会信了他,还信了那么久?!
“阿纸,罢了,都过去了。”谢律揽过他道,“好在他如今应该再无害我之心,当年之事算上我与他夜泽族之间的冤仇,也难说究竟是谁的错。总之,他将来是南疆王,我们也惹不起……”
可是!握住谢律手臂,慕容纸暗暗心疼,原先他的皮肤总是热得烫手的,如今却不过仅仅几丝余温而已。过去慕容纸从未怀疑过夜璞,竟没想过……
“哎呀,不也就凉了一点嘛?”谢律却一脸的紧张,“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吧!还是、还是阿纸觉得哪里不如从前了?难不成、难不成——是什么很重要的地方不如从前了吗?”
“……?”
“阿纸,你说实话,是没有以前感觉好了对不对?你很介意……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