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果儿,好了,别叫客人笑话去了。”
夜璞摇头上前,将那小姑娘从慕容纸怀里拎了出去:“师父,许久不见了,徒儿很是记挂师父。”
一年不见,这如今的“三苗少主”可谓今非昔比。长高了不少,一身白衣红饰的华贵衣衫衬得整个人玉立挺拔,头发繁复地编了起来,目旁多了两道苗疆成年男子特有的纹绘,就连气质亦不再像之前一般平和恭谨。
人家毕竟已是三苗少主。拥兵数万,将来更是要当南疆王的。小小年纪已透出了一些自内而外的孤高霸气。
就连这府邸也老气派了,在南疆主城的夜明城中心,竟比那汉南城的凉王府都还要要宽敞华丽几分。
谢律的客房被安排在院子最西头,流云排瓦的灰黑色画栋屋檐,扇形的轩窗前是各色或红的杜鹃掩映清翠芭蕉,舒枝展叶,远近幽香阵阵,院中还有小溪流,很是古雅。
若非那臭小子偏将慕容纸安置在府邸东头最远的院落,谢律都要觉得或许他还是有点良心的了。
也该有点良心才对吧?
好歹我不曾把你小子当年的所做的事情抖露出来,你多少也该有点感恩戴德的意思才对吧?
……
恢复记忆的事,谢律一直没有跟慕容纸说。
那日在乱葬岗,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被掠去,卫散宜用他的手举着磷火,一步一步逼近慕容纸。谢律满心狂怒,亦满眼血光,用尽力气抵御那外来的控制,就这样,尘封的记忆仿佛在烈日下被打开的陈旧的箱子,里面的东西终于一寸一寸重见天日。
他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
听雪宫,阿纸,京城,宁王,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谢律这段时日很是阴沉,他自己也说不好自己究竟在赌谁的气。
既然恢复了记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亦都不难梳理。却越是梳理起来,越觉得有些难过。
谢律原先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以为阿纸他……是明白的。
可摆在面前的现实却如当头一棒。无论如何答应了往事不计,慕容纸心底已经成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定式。明明谢律自觉已经掏心掏肺了,明明两人的感情已经那么好了,可慕容纸却还能把他迫不得已对宁王说的那些话信以为真。
更是不曾怀疑过夜璞随后编的那个谎。
虽然知道这都是自己当初的背叛种下的恶果,但对着这样一个无解的死循环,有如何不心生无力?
还能怎么做?又到底要怎么做?
……
谢律前前后后胡思乱想着,辗转反侧了好几夜,得出的答案却是——继续当下的日子,什么都不改变,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慕容纸眼里,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自己,反倒似乎是可爱的。是懵懂的、纯粹的、不曾背叛过他的存在,是一个真正被原谅了的存在。
谢律总觉得凌月城的这段日子,慕容纸过得应该是真的开心的。
什么都不记得的谢律,就好像是曾经的那个“小姜”,样子是他喜欢的,性格是他喜欢的,也从来不曾伤害过他。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呢?
虽然最初把他带回府邸只是单纯地想要抓一个浮草或依靠。但后来也确实是一天天慢慢地喜欢上了他。不再心怀歉疚,不再刻31 “公子公子,您该回房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去和那人商量吧~都这么晚了,别人也该睡下了的。”
往东院走到半路,在后花园转角处,谢律忽然听得那苗疆小姑娘急急的声音,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急忙闪身往旁边假山后一躲,顺口吹灭了手中提灯。
“铃果,你先回去。”
月色下,慕容纸从假山前走过,并没发现一双眼睛正在后面偷望着他。
“那公子,铃果儿回屋等着您?”
“不必等我,”慕容纸停下了脚步,声音亦顿了顿,“我今儿晚上留在他那儿……不回去了。”
铃果儿的声音含了些委屈:“公子……铃果从没见过你这样。公子就那么在意那个人么?”
“嗯。”
假山之后,谢律心下陡然一动,头脑却有些发懵,觉得这幸福来得好不真实。
“那个人……比我们少主好么?公子,照铃果儿看,明明是我们少主比他年轻、比他俊朗,公子该选我们少主的!”
“选?我哪有本事选什么啊?”慕容纸似是笑叹了一声,摸了摸那女孩的头:“铃果你还小呢,这种事长大才会明白的。”
小姑娘委委屈屈,终是点头迷迷糊糊走了。
谢律一路恍恍惚惚跟在慕容纸身后,回到了西边自己的院子里,见慕容纸推门先进去了,也想要跟上去的,终于却还是踟蹰了,黑暗中一个人站在芭蕉叶下默默发呆。
不过一年而已。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夜璞已从一个少言寡语的青涩少年蜕变为了器宇轩昂的一方霸主;身为西南信使的唐济,亦不复初见之时的病弱美人之姿;就连阿纸,也同以前并不同了——
若是换做以前啊,你只要不去找他,坐在这等他一千年一万年,他也是不可能过来找你的。
分明慕容纸该是个就算你不要脸粘着他,他都要口是心非让你“滚”的人啊。
可他却就是来了。不但来了,还明白告诉铃果,今晚他不走了。
不问世事的雪中仙,自打被迫入了这凡俗,虽天性仍旧是率真无邪,却也在一点点学着融在这红尘之中。虽说世事繁杂、人心险恶,可慕容纸也越发地坚强起来了,不再退缩躲闪,更不知从何时起,再没有说过“要回雪山,从此再也不下来”这种话。
就连……就连这段时日,谢律自知反常,因为心中纷杂着太多的杂念和纠结,让他做不到像从前那般成天乐颠颠粘着慕容纸,慕容纸却也没有如过去一般敏感介怀。
只安安静静陪着他,不曾有过半点吵闹。
谢律这段时日总是笑不出来,着实是因为埋了太多的担心。
担心卫散宜又作妖,忧愁荀长跟来苗疆的目的,还要防着在这地方又遭夜璞算计。害怕找不到青鸟残片,亦忧思就算找到了残片,宴语凉却终不信守诺言。
而那日乱葬岗上慕容纸望着磷火恍惚的笑意,更始终是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
他厘不清,也不敢去问。
暗痛恨自身的苍白无力——所有人都比从前多了许多修行,只有他,却好像一点都没长进。
进门去啊?!阿纸在等你呢。
他都破天荒来找你了,你还不知足?
闭了闭眼,推门而入,房内早被慕容纸点起了一只明烛,人正坐在谢律床边翻看一本杂书,闻声抬起头:“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能去哪儿啊娘子,当然是找你去了。
谢律着实好生怀念能轻松说出来这些话的自己。
“灯下看美人”,总能比寻常又多出几分叫人动心的魅惑。而烛旁的慕容纸这般抬着明眸,让谢律陡然心底一阵微酥,只觉得好喜欢,却又因为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很是自惭形秽。
你啊,配得上他自始至终对你那么好么?
若是他知道你恢复记忆的事情竟瞒着他;若你到头来费尽心机,却最终还是不能守护你们之间那一点点小小的幸福。
……
越想,就越心慌。
过去那上蹿下跳的勇气和自信,过去那总能志得意满的笑容,究竟都是如何得来的?谢律如今想想,竟不过是因为被慕容纸宠着纵着惯了,才总能那样肆无忌惮吧?
虽然那时候的“喜欢”也是真的,但果然人都是贱的。
没有切身感觉过“切肤之痛”的感情,没有痛彻体会过“失去”的感情,再多的所谓“喜欢”,也永远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在慕容纸身边,谢律一直没真的疼过。
因为慕容纸从来没有真正“惩罚”过他,直到乱葬岗那一日。
虽然知道阿纸并非蓄意,但在温温软软的蜜罐子里泡了一辈子,终于第一次生生被拖出来从头到脚在了无边无际的冰水里,可能正是因为从来没有试过那样的锥心蚀骨,更觉比寻常人更觉得不得超生得多。
谢律才终于知道害怕。时至今日,仍心有余悸。
“你也是有趣,总说苗疆险恶,却还带了本杂记来看?”
慕容纸扬了扬手中杂书,见谢律仍傻站着,无奈起身将人拖进屋:“这书说了什么?我看得眼睛累了,你跟我讲讲吧。”
谢律清楚,慕容纸这般,已然是善解人意了的极限了。毕竟自己整日愁眉苦脸给谁看?不过让阿纸徒增担心,这般不贴心还说要照顾人家一辈子,也着实是……
“是小罗放在行李中的,这书……这书其实是说……”
口中有些干涩,谢律努力故作轻松,肩膀却一沉,慕容纸的头靠了上来。
屋中忽然只听得到烛火噼啪,和靠着自己那人平静的呼吸声。
谢律有些恍惚,心底却逐渐弥漫了微甜的心安。
有他在身边,真好啊。
……对不起,再给我点时日。
我会想好该如何同你全盘交代的,以后都不会再有事瞒着你了。我也会详查秘宝残片下落,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将来拼尽全力,不再令你失望。
我会快点变回你喜欢的样子。
我知道你还是更喜欢那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其实我也……更喜欢他的样子。
“有刺客,抓刺客——”却没想到书只说到了一半,灯火烛影便惊动了整间宅邸。
第105章
那夜甚不平静,火族以数千高手混入夜明城,放火围攻三苗少主夜璞宅邸。
好在宅中尚有谢律荀长这等绝世高手,即便如此,宅中家丁既忙灭火又要同与敌周旋,待到援军赶来已死伤大半,若非慕容纸能够呼风降雨,以火族善用的旺油烈火,这宅邸早该烧得一干二净才是。
面对宅邸残垣,夜璞并无半点惋惜,眼底流光闪烁只是一片阴冷。
“这般执迷不悟,也正好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南疆千里,山高林密。苗、土、水、火等十余各族共居于此。夜璞要一统南疆,业已收服三苗与土族,其余数族陆续归顺。却只有火族身为南疆第二大族,在族长带领下雄踞地势险要的疆西,打定主意同夜璞分疆而治。
“倒不是那族长活不明白。”
荀长叹道:“毕竟祖祖辈辈占了南疆一隅,统领一族逍遥快活,也没做错什么,却侍奉大势所趋自此要给人俯首称臣,稍微没眼色一些的,都不会甘心吧?”
虽是南疆第二大族,也就不过数千人的部族而已,谁知道沧澜部加荀长带来的三四万人,加上夜璞手下十万大军,竟足足与之周旋了有三月有余。
谢律可算明白为什么凉王会特意派他和荀长两人增兵至此了。
实在是对方熟悉地形,又藏匿深山神出鬼没。善用火向邪术,又从不正面迎战只是骚扰大军,这边抓他们也总只是一个两个的抓,简直烦不胜烦。
最终还是荀长毒计,在山中泉水源头让夜璞下了蛊,才算彻底了结了火族主力。却还是有漏网之鱼,包括族长在内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而谢律等人还需日常要跟着夜璞在山中巡查追捕。
南疆雾瘴多,大军无法深入,尤其是夜璞曾居的重华泽境,更是曲折莫测有如迷宫一般,也只有土生土长的夜璞能够次次带着三五个人出入自由。
那日本营又遭火族余党骚扰,放了火便躲入深山。众人齐追,追到后来却只剩谢律、荀长与慕容纸跟着夜璞。深山之中雾瘴顿起,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众人紧围夜璞又走了一小段,雾气始终不散,荀长便有些不耐烦:“少主~回去吧!”
“荀阁主,稍安勿躁,如今已是在回去的路上了。”
“既要回去,就走快一些吧!雾那么大,我衣服都湿了!”
“荀阁主,莫要乱走!”
夜璞急急伸出手去,一把将荀长拽住。恰在那一瞬风来雾去,众人惊见荀长一只脚下亦全然踏空,碎石滚落,下面是幽然一侧深谷。深谷隐约可见满是乱葬人骨,森森骇人。
便是荀长这种从未见变过脸色的,都默然吞了吞口水不说话了。
谢律更是暗自心惊——余光偷看夜璞脸上那意味不明的冷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命大。好再慕容纸同荀长都在身边,否则,若是身旁无人呢?恐怕被他一脚踹下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谢将军怎么不敢看朝下看了?说来这山下深谷之中,许多尸骨……还都是将军当日之功。”
谢律自然知道自己应该闭嘴,却不愿意叫这人在慕容纸面前扮了可怜:“并不见得。少主……似乎也长于将人扔下来吧?”
“我?”
“不是曾将唐少使扔下来过么?幸而唐少使命大罢了。”
夜璞却冷冷一笑:“但这下面,好东西可多得很呢。谢将军不是要寻那什么‘青鸟残片’么?真不……下去找找看?”
“青鸟残片在那下面么?”荀长忙问。
“这……并不好说。南疆各族祖辈死后皆不入土,世代尸骨皆天葬于此。陪葬金银玉器、珍珠宝物也统统由后人撒入坑中。若你们真要寻得什么宝物,这儿……从一开始便是最该找的地方才是。”
“啊?”荀长面有难色地往下看了看:“可那么多尸骨殉品,纵然宝物在,又要找到何年何月?”
“这就……不好说了。”夜璞风凉一笑:“荀阁主若嫌麻烦,那不找便是了。”
***
“劳碌命啊。”
荀长纤纤玉指又翻过一颗骷髅,捡起下面一片鸟形碧玉。对着天光看了看,大大叹了口气,再望望眼前无尽骨海,愁得直不起腰来。
“少主,能烧么?残片不怕火烧,干脆把剩下这些‘碍事的’都烧了,或许好寻一些。”
“呵,你敢?”
烧别人的历代祖先,纵然荀长百无禁忌,也是知道不大妥的。
却见那边谢律不知何故,于尸骨堆上缓缓跪了下去,低着头似乎在看什么。荀长心中一动,忙跑了几步过去:“谢将军,你找着什么了?给我看看……”
却见谢律闻声茫然抬了头,人是看向他这边的,表情却整个儿空洞得可怕。一双一向明亮的黑瞳之中此刻一片黯然混沌,映不出半点影子。
荀长眉心一蹙,骤然转头再看附近慕容纸,看罢袖中一甩,狐面便凌厉回身直直削至夜璞颈侧,锋利的面具边缘几乎要划伤那微黑的皮肤。
“你做了什么?”他眯起眼睛,审视着这皮肤微黑的南疆少主。
夜璞却似乎不怕,笑了两声:“荀阁主果然好生厉害。”
“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吸了这重华泽境的雾瘴却未入心魔的,荀阁主……倒是夜璞见过的第一个。”
“心魔?”
荀长未及思量,便惊觉身边天色骤然风云突变,明明刚才还是午后,却瞬间落得如夜色一般黑漆。抬头一看,空中既无星辰亦无日月,反倒是脚下骨山此刻发出惨惨白光,有如漫天戚戚星河踩在足下一般。
只可惜,全是骨头。
“你这玩的……究竟是什么妖魔道法?!”
夜璞却仍是一脸轻松:“荀阁主莫慌,荀阁主此刻,不过是在夜璞的‘梦’里而已。”
“什么梦里?!”荀长甚觉荒谬,提气便将那狐面往夜璞脖子上一划。他并不曾用多大的力气,却见那人的脖子居然应声碎了,继而整个人都裂成一片一片,笑声却嘻嘻哈哈回荡在身边,久久不去。
“都说了,荀阁主如今在夜璞‘梦’中啊,在这重华幻境之中若想出去,要么就从自己梦中醒来……可惜荀阁主并无梦魇了。那么,只能劳烦您老人家等夜璞从师父‘梦’中回来,再接您出去了?”
“你在哪儿?你有种出来!”荀长循声将那狐面自以为准准砸了过去,却只听到落地之声,空荡荡的别的什么都没有。
“荀阁主莫慌。若是等得无聊,便躺下睡一觉好了,放心,待梦醒了,青鸟残片就找到了,荀阁主在凉王面前必能不辱使命,嘻嘻,嘻嘻嘻。”
……
四下漆黑无人,慕容纸只听得一阵阵诡异的笑。
那是夜璞的声音,却始终看不见人。左右而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甫一回首,却惊见那少年悄无声息突然笑眯眯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他身后,仍无边无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