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眠动作顿了顿,蓦然抬头,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睛:“今天最后一片区域就勘察完了吧,明天…”
“你就想着这个。”贺少钰挑眉,伸手捏了一下岑眠的腮帮子,把人捏成不得不嘟着章鱼嘴忿忿地看着自己的造型才松手。
“……昨晚你答应我的。”岑眠眼巴巴地看着他。
“啧,明天一起去。”贺少钰看着岑眠生怕自己出尔反尔的小脸,低头轻啄了一下,眉头却因为外面的天幕和敦促信息不断的手机而皱着。
“嗯。”岑眠总算放心地笑开,目送贺少钰进了电梯。
“眠眠你居然还没梳头。”穿着冬大衣的狐仙大人似乎还嫌不够暖和,随意挑了两根白绒绒的大尾巴抱在怀里,一看就暖洋洋的。
“……今天要出门吗?”岑眠傻眼地看着少有早起、还穿戴整齐的狐仙大人。
……师兄这身是要去巴黎时装周吗。
“哎,我家眠眠心里就只记挂着贺大少了。”薛凉坐上沙发背,把岑眠捞过来,熟练地给他把头发顺好。
光是给他顺着头发就看出岑眠最近多么苛待自己,狐仙大人有些心疼地给茫然看着自己的岑眠捏捏脖子,说着:“明天冬至了,前两天还和我讨论要买什么,今儿就忘了?”
“……我都睡糊涂了。”岑眠心不在焉地回,实际上昨晚和贺少钰回来都半夜了,压根就没睡多久。
……冬至了,第一场雪也不远了吧。岑眠想起昨晚钟楼上的对话,心里无由来地隐隐担忧。
“好了。”狐仙大人揉揉他细软的发,带着人甩着车钥匙出门:“去购物咯。”
岑眠恍惚地跟着狐仙大人进了电梯,心里被石头压着略微窒息的感觉却依旧挥之不去。
* * *
不同于忧心忡忡的岑眠,早起准备冬至采购的狐仙大人显然心情不错,然而这种好心情只维持到了半路——
超级市场开在湖区方向的城郊,也不知是不是冬至临近的原因,今日主干道上车流格外多,狐仙大人抄了好几次小道,等了不知多少次小型塞车,才上了高架桥。
岑眠看着黑压压的天幕,似乎今天不会有机会再看到太阳了。那种黑云在人类眼中或许只是普通的暴风雪雨之前的积云,可在妖兽眼里分明是邪祟的黑气,里头还有翻涌的红光。
压抑不住突突的心跳,岑眠划亮屏幕啪啪地给贺少钰发了条信息。
「今晚早点回家呀,明儿冬至了呢。」
刚发没多久,那边贺少钰几乎秒回35 了一条——「知道了,我到湖区了,先关机。」
还没等岑眠回,贺大少又是一条信息震过来——「在家好好呆着别到处跑。」
……这也知道。岑眠估摸着贺少钰只是顺口叮嘱,手上回了一条。
「嗯。」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那边贺少钰没再回过来,想来真的被迫关机了。岑眠心里那种窒息的压力更大了,看来湖区的形势真的很严峻啊。
“shit!居然敢撞你狐仙爸爸!”薛凉的骂声传来,似乎被这路况逼得管不住自己毒舌的本性就要开喷。
……好久没见过师兄这样了。岑眠抬头看外面,这才看到,祸不单行的是,桥尽头不知是交通管制还是车祸,桥上的车龙一动不动,上了桥的车子也掉不了头,车子和车子距离极近,而狐仙大人骚包的红色跑车还正被堵在桥中间,难怪刚才会被擦到。
“妈个鸡,居然还想反咬你狐仙爸爸一口。”薛凉看着车窗外那辆银色轿车下来的车主正走过来,嘴里不用看也知道是哪些词句。
“……师兄,冷静啊,那是人类。”岑眠看着意外焦躁的师兄劝慰着,师兄平日里再被招惹也只会保持优雅为难对方,上一次薛凉这样的反应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老师出事那会。
……看来师兄的压力也不比自己少啊。岑眠想着,可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那些不祥的预感并不只是自己瞎想的。
“人类,是时候让你体会一下被狐仙大人支配的恐惧了。”岑眠的话没有安抚狐仙大人的情绪,反而火上浇油一般,把狐仙大人气得推门出去了。
“……”岑眠头疼地看着师兄走向那人,看见两人只是争吵没什么打起来或者用术法的趋势,才稍微放心。
狐仙大人和后面的人类理论了一番气鼓鼓地回了车里,依旧除了等交警疏通桥头别无办法。
“师兄你看过这个吗?我还是没看懂……”怕师兄再做出刚才那样的举动,岑眠把昨夜那张纸和后来查到的笔记拿出来。
薛凉看见那张纸神色一顿,焦躁的神色少了几分,眼底却依旧是凝重的情绪。
狐仙大人拿过那张纸,再看岑眠的笔记,边感叹小家伙居然还随身带着,边看着那用各种彩色笔仔细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关于地火阵笔记,问:“你都查得这么清楚了,什么地方不明白?”
“……我昨晚偷偷又去查了,其实书上说了这么多,其实原理就是把恶鬼的魂体逼入法器,然后进行反复泄其怨气已达到超度的条件。”岑眠解释着,丝毫没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睡糊涂的谎言被戳穿。
薛凉也不戳穿他,显然正事比较重要,干脆熄了火降了车窗放些新鲜空气进来,边分析:“虎王已死,现在要对付的也就王子伥了。他已经得了自己的肉身,我们要做的也就把他的魂体从身体里逼出,用法器困住,泄其怨气。”
……逼出来吗,要用什么办法,要困在什么法器上。岑眠想着,指着那张纸上的条件小声地问:“……可是湖区风水都毁了,根本没办法布阵。而且……”
……而且我们对付的不是“恶鬼”,是一个可以同化任何下界生物占为己有的“神”啊。
“别担心,说不定今晚贺大少回来就有答案了。”狐仙大人说着,狐狸眼里的复杂情绪却没有淡去。
岑眠听罢没有回应,心里忧思更重,尾巴也跟着发烫疼痛,在身后无意识地摇摆。
* * *
正当两人各自忧心之时,敞开的车窗外那些等累了出来散步的人群中忽然泛起一片嘈杂,然后涟漪般传开。
“哎呀,真是倒霉,塞车就算了,这天咋还黑麻麻的,眼看就要下雪了。”
“天……这……”
“不,不可能的,这里是人界……”
“这位哥们你们激动什么呢。”
“对啊对啊,什么人界的,电视看多了吧?”
“熊六,别要车了,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凸,我这是什么运气,居然有生之年还见到这种景象。”
“妈妈,他们在说什么啊?”
“嘘,乖孩子,只是天黑了而已,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乱说。”
“可是,妈妈,天上那张脸是谁啊,是外星人要来拜访地球了吗。”
“别乱说,哪有什么脸。”
……
岑眠听着那些妖兽和人类的对话,尤其最后那小孩子的声音,蓦地推开车门——
本来只是散乱密布的乌云汇聚成一大片,黑得仿佛是湖区被倒映在天幕之中,那其中诡异的深红色渐渐变得血红,似乎有生命似得各自聚集排列,一大团一大团地汇聚在一起,最后成了一张巨大的……
脸。
岑眠看着刚才说话的人类小孩子。小孩子总是比成年人要敏感的,看到这张脸也不奇怪。
人类看不见这张脸,在场的妖兽们可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岑眠抬头盯着那张脸,上面的气息和那些躯干是一样的气息,带着强大邪祟的威压,让人不禁揣测那堆积成云层的水是从何而来。
……是湖区的水。岑眠想着这灭了龙族的四个字,心里咯噔一声。
“这雨要是真下下来,只怕整个S市都会被淋到。”狐仙大人说着,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这是信号。”岑眠看着那张脸,只觉得里面有一道邪恶的目光正紧紧锁定自己的位置,内心都被看得发毛,尾巴更是疼痛。
“什么信号?”狐仙大人狐狸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岑眠尾巴尖发亮的青光,在场不少道行较深的妖兽已经注意到这边了。
“王子伥在和我们示威。”岑眠说着,自己都未察觉自己语气中的气场,忍着尾巴疼得就要断掉似的疼痛,撑着车门下了车。
“今天贺大少说他们的任务是勘察最后一块湖区?”狐仙大人忽然道,眼底的忧虑深深。
“是的…”岑眠想着,再联想起现在这情状,嘴里喃喃道:“不……”
“不,呜呜,妈妈我没撒,他在看着我们!”小孩子毫不收敛的哭声打破了窸窸窣窣的嘈杂。
岑眠回过头,刚才的孩子正被妈妈抱着训斥抽打。
“这位女士,别打孩子了,我也看见了。”岑眠不忍心地过去劝慰。
“你谁啊你!我管孩子关你屁事?!走走走,都是神经病。”女人破口大骂,似乎凶了岑眠就能改变这恐怖。
“您好,鄙人S市公安贺警督,我们能谈两句吗。”旁边的狐仙大人熟悉地模仿其贺少清的表情,拿出牌照,把女人成功镇住了。
岑眠却没空吐槽师兄似乎已经不止做了一次的冒充行为,大眼睛越过女人看到桥下大荧屏上的实时新闻——
那块大荧屏从来都是外包做大牌子的广告的,上头播新闻还是头一回,可见事态多么紧急。
然而岑眠欣赏不起来,因为上面正是湖区的画面。
镜头远远地拍到门口的守卫已经增加到了一队一队的重装巡察,再往里依稀可见正在努力作法抑制阵中怪象的灵医们,然后是无边的黑雾和水汽。
……和记忆里吞噬妈妈的一模一样。
似乎拍摄者违反了规定,镜头很快回到远离湖区的现场,贺长老冷漠地安排各家焦躁的家属和记者的场面映入眼帘。
记者似乎也在被驱赶之列,抓紧时间对着镜头说着:“四家的勘探队至今未出来,对外宣称的湖区污染至今没解决,受此影响还使全市暗无天日至今,到底……”
镜头暗了一瞬,下一秒恢复过来已经是贺长老肃着脸说着安抚人类群众的官话,显然记者已经被带走。可这短短失误竟然出现在贺长老的管辖之下,可见场面混乱。
……贺少钰和和妈妈一样,消失在那片黑暗里了。岑眠脑海里还反复着刚才看到的湖区一角,除了尾巴尖的剧痛发烫,全身都在发寒。
“呜呜,妈妈,妈妈你别跟叔叔吵,都是真的,好可怕,妈妈我们快走……”那厢小孩子还在哭着,显然女人还和狐仙大人僵持不休。
……刚才那人回自己最后一条信息的时候就进去了,他还没收到自己发的那条“注意安全”。岑眠不自觉地想起那些揪心的细节,想到贺少钰刚才还答应回家吃饭,想到那天回忆里黑雾是那么的强大而可怖…
“咕噜——”
空气中忽然突兀的一声水声,一滴漆黑水珠像是穿透空间一样凭空出现在小孩子面前,带着诡谲的黑气。
“天!!!这和二十一年前那个惨案一样样的!”
“草草草!!快跑!!”
“妈的!等等老子!”
“孩子!带上孩子!熊九!”
“不!啊!别过来!”
…
看得见的妖兽们惊叫着落荒而逃,在人界辛辛苦苦的伪装和车子全都丢在原地。
看不见那水珠人类们还在莫名地看着,有的更是在这压抑的氛围下跟那位女士一样开始叫骂。
……那是湖区的水,还带着影子的气息,比回忆里那团吞噬妈妈的水雾更复杂,显然王子伥同化了更多的人。岑眠没有看那些妖兽,反而第一反应看着小孩子,生怕他触碰那个水珠。
“……妈妈,这是什么,好可怕…他要把我带去哪…”小孩子畏惧的童音响起,看着女人又要责怪孩子,狐仙大人眼疾手快地把孩子抱起来,远离那水珠。
“你要对我孩子干嘛!你个人贩子!救命啊!警察抢孩子了!!”女人疯狂地推搡着狐仙大人,像是不堪这恐怖气氛的重压。
岑眠看着桥上桥下越来越多的水珠,入耳均是惨叫,入目都是挣扎和血腥。
昏暗的天幕之下,辉煌的都市几乎就在瞬息间满目苍夷,黑色的水雾,红色的鲜血,惨白的人,空气中漂浮着邪恶的腐臭,抬眼只见天幕中那张讽刺巨脸。
甚至还有人重演龙族当初的悲剧,已经被那越聚集越大的水珠吞噬了一半,所幸旁边警署的人一起把那人拉出来,然而饶是如此,还是不敌,这么僵持下去,最好结局也只是被撕成两半。
……在这里尚且如此,那贺少钰在湖区最核心的一块,会是怎样的情状。岑眠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和贺少钰之间有生命共享,毕竟自己现在没事,对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能以自己的寿命相抵。
这么想着,岑眠心里却没有放松分毫,压抑到窒息的感觉越发明显,入目所见种种面临生死抉择的惨剧刺激着他的眼球。
……守土一方不仅仅只是为了龙族和自己的利益和爱人,更加是因为保护和人类一起生活的城市,因为要避免眼前的场面啊。
岑眠撑着身体想走过去拉开那个扑在师兄身上已然崩溃的女人,这个把他吓一跳的想法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疼得快要断掉的尾巴叫嚣着,只觉得身体渐渐不受控制,尾巴的疼痛蔓延到整个身体…
本来抵挡着女人又不能伤她正烦躁的狐仙大人骤然回头,狐狸眼里划过一丝锐利的光,看着愣在原地的岑眠身周散发出低柔却强大的青色光芒,本来四散奔逃的妖兽们肃静回头,连桥身像是感受到这股未知的力量一般震动。
岑眠动作僵硬了一下,才自如地抬手,在桥下布下一个乳白的禁制,竟然把那些水珠悉数驱逐在外。
“大家不要惊慌,庇护所很大,请带上亲属有序进入。”岑眠冷静的声音响起,低柔的声音传到在场所有活物耳中,人们竟也按照他话语行事。
狐仙大人却抱着一样愣住的小孩看着气质明显不同了的师弟。该叫师弟,还是……龙王?
岑眠却露出他熟悉的微笑,把手里的抑制器脱下,戴到小孩子的手上,缠了两圈才松垮地缠好。
抑制器一松,青色的光芒骤盛,在黑红天幕之下犹如阳光,迷了人的眼却没有迷了人的其余四感。狐仙大人只觉得刺目之余,仿佛身在巨兽扑翅卷起的风暴中心,卷起沙尘气流几乎要将道行高深的狐仙大人卷走。
半晌,狂风沙尘散去。
银发的少年长着和岑眠一样的脸,身后却带着银白的龙尾和巨大的双翼,柔和的气质不似岑眠纯粹的软糯,而是掺杂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气息,一看就知道不容侵犯。
狐仙大人狐狸眼眯起,那双翼比青湍小,却绝不是岑眠这个年龄会有的。青边白色的双翼,看起来也不知是谁的力量占了主导。
本来就要离开的岑眠在桥上停驻,低头跟脸色复杂的狐仙大人温柔又霸气地一笑,双翅一扇,飞走了。
狐仙大人面对底下那群满脸写着世界观崩塌的妖兽和人类一时无话,毕竟他自己也是龙族灭亡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又见到此情此景。
小孩子却没有狐仙大人的含蓄,奶声奶气地指着岑眠离开的方向,激动地说:“龙,有龙!”
五十三 冬至阳生
五十三 冬至阳生(上)
湖区远处的各家家属和记者并没有走,即便在贺长老带人武力镇压了闹事的记者,有些人也是他无权如此的。
“我蒋家和陆家重要后辈也在里头,贺长老这么做恐怕不妥吧?”蒋老爷子压抑着情绪,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显然先前庭审带来的后果让他备受折磨、元气大伤,然而这不妨碍他在此争取权力。
“我没记错的话,划区前,我们有协议本区由贺陆两家主管,蒋族长未免忘得太快了。”贺长老不为所动,冷静的眼眸不时注意着湖区的状况,显然不是不担忧。
“你……”蒋老爷子听着他带着别样意味的话,自己做错在先,只得闭了嘴。
“贺长老。”本来和贺长老关系缓和的陆老爷子头一回收起顽皮的表情,严肃道:“我能理解你对外封锁消息,只是他们在里面遇险,我们作为长辈,不该施救么。毕竟里面任意一位,都是。”陆老爷子言尽于此,后面隐含的意义不言而喻。
“说来,这还是你们陆家两位的意思。”贺长老拿出勘察队进去前陆离和陆隽留给陆老爷子的文件,上头明示若他们出事不许再派人勘察,想来也是这几月来看到太多同僚如何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