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眠变出其中一片锋利的指甲,正要剖下最后一片逆鳞,却被眼前骤然刺目的光线逮住般不得动弹,余光看去——
门开了。
* * *
岑眠身体像是受到感召一般,不自觉地步入那片白光。
“吱————呀————”
拖长沉重的关门声在背后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扇龙骨门关上了。岑眠此刻也没有回头的意愿,眼下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他的常识——
他的逆鳞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脱离了他的脖子,落在自己的手上,而自己脖子上那道伤口分明存在,却没有一丝血涌出来。
……像是时间停止在逆鳞脱离那一刻一样。这里时间凝固一样,自己身上一切停止发生,风水也跟没有布阵之前一样。
……风水!正是有这个这里才能常驻着时间停滞的术法。既然如此,这里也可以布阵。
……当初青湍就是想到这个吗。就在他将死之际,想着的却是给后人留下生门吗……
岑眠沉思着,回想着刚才门上关于生门内永生的话,这样的话,自己在里面就能永生,只要不出去此处就是自己的“生门”,出去之后就会恢复时间概念,而没有逆鳞,出去之后此门自然成了自己的“死门”了。
打量着青光不再有反应的尾巴,又照着脖颈处确认了半晌,发现自己真的不疼也没流血,才开始打量生门后的这个世界——
整个空间以正中间高台上的龙椅上那个拼凑出的身躯为中心,一切事物都被影子包裹着,隐隐约约露出模糊的形状。
……是那些被炼化输送过来的妖。是因为龙族的力量不适合他使用么。岑眠想着,看着那些他曾经用命去拯救却失败的妖兽,现下已经如雕像般被影子侵蚀,和最外面那些尸骨一样只剩下轮廓。
……已经被王子伥同化了吗。还是只是被影子包裹而已。
岑眠想着,视线回到龙椅上泄露出影子的根源,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渐渐强烈起来,仿佛自己就是落入囊中的猎物。
……那是王子夜的肉身。岑眠心里咯噔一声,终于确认,这就是所有影子的根源。那些自己用命换来的躯干上散发的威亚自己再熟悉不过。
……自己要引出来超度的也全都聚集在里面。岑眠意识到这一点,思考着要怎么做到而又不被影子抓走,脚边的影子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滋滋”地做出攻击般的状态,又似乎碍于他手上的九宫八卦牌不敢靠近。
“你来了。”
刚才那个年轻的声音凭空响起,岑眠思考被打断,像仓鼠见到吐着信子的蛇一样抖了一下,抬头一看——
龙椅上拼凑回去的躯壳像是在努力移动,却不能超过龙椅的范围,显然龙椅是青湍给他的最后一道禁制。
王子伥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僵硬地转过来,发出指甲刮擦黑板般的“吱——”声,显然刚拿回来不久的肉身对他同化了太多人的魂体不太合用,他却还要用那双眼珠看着他,嘴里道:“过来吧,灵主。”这次是一个苍老的女声,后面二字咬得极重。
……王子伥到底同化了多少无辜的人。岑眠咬着唇,低声道:“你休想,我不会给你做桥的。”
……只是自己不愿意,不代表王子伥不会用自己。深知做桥是多么被动的岑眠唯有紧紧握着九宫八卦牌和逆鳞,掌心冒了冷汗,却不敢放松一点力道。
……他是灵主啊。人说灵主即是脆弱的,也是强大的。脆弱,因为灵主有一副轻易可以被捏死而无力反抗的身体。强大,是因为灵主有不折不屈的意志。
他如今只徒有意志,而这一点弱小的意志子啊王子伥面前根本不够看。他知道怎么做桥,也知道超度对方的方法,可这只靠他自己是不可能完成的。
灵主,本来就和搭档同行。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面对平常妖兽尚且如此,何况眼前还是……
岑眠看着越来越近的影子停了下来,王子伥似乎对自己的帮忙胜券在握,那颗头生硬地动了一下,黑影却灵活地隔空挑中岑眠隔壁的那只妖兽身体。
“不过来也无碍。”王子伥说着,这次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这是,蒙世仙!岑眠看着就在自己身旁的那团影子被除去伪装,里面包裹的正是蒙世仙和另一团影子。
“好像不小心挑到你的朋友了。”王子伥说着,这回是孟涂的声音,语调和以往别无二致:“不过没关系,昨天同化了哥哥,今天就圆了妹妹的梦吧,她太吵了。”
“……不!”岑眠被周遭的影子堵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影子像刚才在路上插穿自己腹部一样穿过蒙世仙的肚子,然后繁殖般在她体内流窜,那双清丽的眼睛只显示了一瞬,下一秒就被影子攻陷,直到脑子……
刚才还是一个妙龄少女,此刻却和她哥哥一般成了一团黑影,附属于王子伥的意识。
“嗝,这女人有点难吃呢。”王子伥打了个嗝,用蒙蒙的声音说,少女的嗓音里还带着电流般的杂音,像是蒙蒙在他魂体内不服地挣扎,平息了一会,那团替代蒙蒙的影子面对着自己——
“到你了。”纯粹的少女嗓音,显然这短短时间内蒙蒙已经被彻底同化。
……他必须做点什么。岑眠把逆鳞和九宫八卦牌紧紧捏着户在怀里,看着蒙蒙的影子一点点逼近,连里头让人窒息的杂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就这么完了吗?
岑眠这么想着,所有影子的背面骤然爆出一层绿光。
* * *
空间里的影子有多黑暗,这些绿光就有多强大。强大到龙椅上的王子伥歪着的、正要转过来的脑袋都卡在那一刻不再动弹,显然被绿光控制得死死的。
然而岑眠却发现自己可以动了,那些影子对自己的禁足像是随着绿光覆盖骤然松懈,正对那酷似青湍又不是青湍的绿光疑惑,一抬头,岑眠却愣住了——
龙椅后走出了一个酷似贺少钰的小男孩。依旧小西装领结加黑色长伞,优雅得不符合这个场景。
贺祁挽。
“你……”岑眠呆愣地看着他,张嘴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脑海里回放着关于弟弟的细节,弟弟说他是湖区的“保安”,弟弟为了瑞明和家族反目,瑞明莫名的死因……
贺祁挽却微微一笑,跟岑眠四十五度手贴背弯腰鞠了个躬:“第二代守门人见过灵主,等你很久了,抱歉启用地火阵花了点时间。”
“……第二代?”岑眠喃喃,脑海里蓦然将刚才那些碎片化的记忆连起来,“瑞明,他就是第一代守门人……”
……当年青湍不仅留了生门,还给自己留了守门人,保证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只是眼前的人为什么要为了瑞明房子自己羽族的身份,超脱六界之外,成为守门人呢。
“嗯,本来应该他来为你护航的。”贺祁挽显然知道岑眠刚才的难题,转了转手里的黑伞,解开黑伞的绳子,笑着和岑眠道:“不废话了,王子伥的肉身我负责,你只要把他的魂体弄进我送你的九宫八卦牌,然后用逆鳞超度他,你会的吧?”
……不要把这种事说得这么简单啊!岑眠看着王子伥似乎要醒来的身体,抓紧时间问:“……新阵成了以后,我们都要离开生门,那守门人…”
“你真是,都不问问你自己。”贺祁挽眯起眼睛笑,像极了贺少钰,却比贺少钰多几分调皮:“谁也不知道出去那一刻就会恢复时间流动是不是真的,不过,理论上说,离开生门,我们都会死。”
“不,不可以,这样你哥哥他,还有你……”岑眠咬唇,垂下眼睫,手抖得厉害,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亲手将爱人置于死地。
“如果不这么做,结果只会更惨,你我都懂。”贺祁挽咬破手指,在王子伥身周的位置加固着他的力量,抬头盯着岑眠脖子上垂下的玉牌笑:“他很爱你,所以,我们只能成功。”
……可是,成功了,也是死啊。
岑眠看着贺祁挽毫不犹豫地开始控制王子伥的肉身逼出魂体,再看看紧闭的龙骨门,想到一门之隔的贺少钰。
……不,不能只想着自己。不知是青湍的影响还是刚才的感悟,岑眠脑海里充斥着来路上的种种惨状,最终拿起手上的九宫八卦牌接收王子伥的魂体,放松逆鳞任由它飘散在空中,嘴里一遍一遍地念着超度咒文,柔和的白光随着咒文一圈一圈地萦绕开去,甫一开口,刚才的顾虑就全不重要了——
痛,又不仅只是剧痛。
像是有人拿着针在他的脑笋翻来覆去地搅刺,又像是有人在他魂体里放了无数的虫子,随着那些黑影钻来钻去,因为常年受折磨而极具攻击性的繁杂意识不断地攻击着企图占据自己的主导权。
五感像是已经消失了,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到,却又疼痛嘈杂腥臭至极。那样的感受不是以前任何一次受伤可以比拟的,甚至以前生生割掉自己逆鳞,醒着流血,都只是现在的百分之一。
好像连自己这个存在都要被那些意识攻击得体无完肤,被瓦解,被拆吃,再不存在。
……不,他不是第二个王子伥,即便死,他也是以岑眠这个存在和贺少钰死在一块。
爱人的名字划过意识,岑眠似乎清醒了一瞬,那本来麻木的疼痛感觉重又清晰起来。
……痛吧,痛了好,至少不会丢了自己。岑眠身体已经无法站立,在地上不住扭动企图解脱,手上却还紧紧攥着九宫八卦牌不松手,青紫的唇哆嗦着念着超度咒语,其间夹杂着无法忍受的呜咽。
那厢的贺祁挽也好不到哪去,王子伥即便体内的力量过多难以控制,即便被禁锢多年削弱不少,可那也是一尊神。
贺祁挽半个身子已经化出原形,地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小少爷,明明只是一直苟延残喘的青鸾,优雅的姿态消失无踪,眼里的恨意却不减,小手似乎被抽去筋脉般无力垂着,却还紧紧抓着黑伞的伞柄,似乎以此能和黑伞的主人死于一处——
随着贺祁挽力量而慢慢变淡的绿光里,龙椅上的王子伥慢慢开始移动他的躯干,似乎还要挽回最后没被岑眠勾去的那点魂体。
“…休…休想…”从未如此狼狈的贺祁挽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却不听话,唯有小狼狗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邪神,似乎以此能把对方压制住。
“呵,尔等鼠辈。”王子伥身子僵硬地动着,已然从龙椅上起来,歪歪扭扭地要去收拾贺祁挽,正要触碰到小孩那一刻,被贺祁挽死死攥着伞柄的黑伞却“碰——”地一声展开——
一个只有魂体的翩翩少年蓦然出现,长长的墨发和复杂的白衣显然不属于这个年代。
“……不。”本来一脸视死如归、宁静无比的贺祁挽变了脸色,即便分不清这是自己濒死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沾满污血的手还是无力地想要挽留少年,“……瑞明……我知道错了……我都改了……不要走……”
“谁说要走,松手。”少年笑着,看到贺祁挽手上的血和狼狈的模样又皱眉,才看着王子伥,勾出一个不屑的笑:“不知输在我等鼠辈手上,你又算什么东西?”
“就凭你?”王子伥狂妄一笑,下一秒却变了脸色——
“…不……不可能……你是章……”王子伥看着自己腹部出现的一个黑影,和自己去同化别人时候的形态一模一样,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是啊,我就是你吃掉的第一个人,虎王,不对,该叫你王子伥呢?还是你身体里那堆数不清的冤魂呢?”章瑞明笑着,眼里却是锐利复杂的情绪,手下毫不留情地指挥影子最后一击。
* * *
随着王子伥肉身被毁,岑眠彻底地把所有黑影收入九宫八卦牌,只是那些魂体全是穷凶极恶之辈,即便有的本性纯良,被折磨了这上千年,早也磨灭了本性。
一路下来岑眠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小小的身体软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再有,只是努力清醒着坚守意识的底线,嘴里麻木地念着超度咒文。
“可怜的孩子。”章瑞明俯下身子把岑眠抱起来,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帮助,只能残忍地在他即将陷入崩溃的瞬间给予刺激,让他不至于被占据意识,成为第二个王子伥。
“这样下去不行,你们两个都已经……”贺祁挽形容狼狈却不影响他的优雅,皱眉观察着岑眠和章瑞明的状况,没把剩下那四个字说出,显然不想诅咒自己的爱人。
“还不是你这个守门人不及格。”章瑞明显然如贺祁挽话里一般油灯枯竭,不想多说,也不能多说,他唯一的精力是监督岑眠度过最后一劫。
“嘘,要来了。”贺祁挽看着最后一个显现出九宫八卦牌牌面的魂体,之所以会是最后一个出现,那就一定是对灵主致命一击的一个,待看清后,他脸色一白:“不……”
“把魂体引导进去,快。”章瑞明显然也知道不妙,却依旧道。
“不可以,这是……”贺祁挽一向优雅理智到极点,此刻却浮现出这次回家看到贺少钰和岑眠相处时一反自己印象的画面,竟然这么反驳了自己归来的爱人。
“……”
章瑞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自己和贺祁挽仿佛对调了的性格,守门人的任务和对青湍的忠诚占了上风,闭目凝神把最后一个魂体引导进九宫八卦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等着岑眠超度,生怕功亏一篑,也生怕失去了最后的灵主。
本来好不容易熬过了前一个魂体的岑眠刚歇了一会,虚软着身体听着两人对话,又像是没有听到般,思维已经彻底涣散,直到看见那陌生的白衣少年一掌把九宫八卦牌的最后一个牌面填满——
那是妈妈。
岑眠看清楚那个魂体的脸,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力量像是电流般通过血液通向全身,剧痛冲入大脑,直通灵魂,嘴巴条件反射地大张,像是缺氧的鱼,却只是发出濒死的呜咽,想要扭动挣扎的身体更加不听使唤,只是抽搐着……
……不,那不是妈妈了。
「“但是要记得,即便以后看不到你们了,爸爸妈妈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开开心心长大。……妈妈爱你们,爸爸也爱你们…”」
……妈妈在那时已经离开了。妈妈不会这么让他痛苦,这是被王子伥同化的魂体。
……超度她,让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旁侧的两人只见岑眠无神空洞的竖瞳布满水光,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青紫开裂的唇渗着血,哆嗦着咽下那些抽噎的声音,努力地念出最后一次超度咒文——
坚固屹立了千百年的龙骨门应声化为齑粉,怀揣逆鳞的白发少年张开如羽双翼浮于半空,仿佛新生的银阳,身周银光乍盛,化作一圈一圈的光痕洒在死气沉沉的土地,化作巨大的手揭开黑色的影子,大地褪去弥漫整个山谷的黑色,炫彩斑斓,生机勃勃。
湖区深邃的水体渐渐澄澈,像是受半空的岑眠和逆鳞吸引,一颗一颗仿佛钻石般剔透的水滴渐渐升起,融入漆黑的天幕,化作新雪,散发着低柔的光辉飘散下来,净化了湖区久积不散的黑暗,裸露出一具具受害者的身体。
第一颗小小的、精灵般的雪落在半空中银发少年颤抖的唇上,凉凉的。岑眠身周的光芒随着雪落渐渐黯淡,白羽渐渐收起,身子渐渐降落到地面,似乎逆鳞的力量已渐渐交付出去……
……结束了。岑眠闭目前想着。
贺祁挽接过岑眠的身体,给他试了脉搏,一向冷静的手有些微颤,发现小家伙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爱心…”章瑞明意外地看着他,才牵起岑眠垂下的尾巴,毕恭毕敬地闭目催动法诀,请出自己真正的主子。
贺祁挽不反驳,只看着岑眠尾巴上导致小家伙今日命运的青湍逆鳞渐渐从尾巴尖脱离出来,带着龙族全族的深厚修为,融入天空那团灰色的云层。
只见天幕此刻像是被彻底拉开,露出日出前泛着鱼肚白的深蓝天幕,龙族之魂一个一个,像是萤火虫般飘下,夹杂着盐絮般的新雪,回到他们的主人身上。
先行觉醒的龙族和渐渐苏醒的勘探队员坐在原地,修为低些的妖兽早为那柔和却强大的威压所慑而自觉躲避断壁残垣中迷茫白光里的三人,修为高深的妖兽却为此而神色各异。
真是漫长的一天一夜。
五十五 冬至阳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