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僵持局面,那边守卫忽然浑身黑血来报:“长老,灵医们快挡不住了,这样下去…”
那边的亲属和记者们像是闻到食物的鱼一样,反抗守卫的动作更加激烈,眼看就要演变成压制不住的暴乱。
被噎得无言的蒋老爷子冷眼旁观,陆老爷子却忽然朝着天空顽皮地一笑:“希望来了。”
猜到来人是谁的贺长老冷冽的表情不变,直到无意抬眸,蓝眼睛里才划过一瞬的怔愣,薄唇吐出一个音节:“青…”说了一半又顿住,脸色更加难看。
不可能是青湍,青湍已经死了。
白底青边的羽翼造成阴影,略过阴沉的天幕,所到之处骚乱止息,只剩下人们惊愕和隐隐期待的目光。
银发少年显然也看到了贺长老和陆老爷子的表情,从天而降稳稳落地,留给两人一个岑眠式的微笑,道:“爷爷。”
“这下你要放行了吧,时雨。”陆老爷子显然因为岑眠的到来而信心倍增,不失威严地敦促贺长老,亲近的称呼暗示两家如今的和好的局面。
“不,一切按协议上来。”贺长老感觉到近在身侧那熟悉的力量,脸上的表情仿佛他此刻正在蚂蚁窝里一般,最后还和岑眠冷硬地补充一句:“族长也是协议的一员。”
“那我以你们族长的名义,请你放我进去。”话语的内容是岑眠式的客气,语气却带着青湍那般不可阻挡的王者之气,少年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眼里的意思却不容置喙。
更让贺长老脸色冷下来的是岑眠手里的玉牌,上头融入凤血的凤印是带着生命火光的红,无一不透露着自己必须给眼前人让路的信息。
“请。”贺长老仿佛正面对着当年讨厌的那个人,毫无感情地吐出一个音节,只是笔直地站着,蓝眼睛看向另一侧。
岑眠礼貌地回以一笑,在灵医惊愕害怕、难以置信和守卫们因为力量而恭敬的目光里,走进了那团不断蔓延的漆黑。
* * *
……他刚才都干了什么啊。
甫一接触那摄人的浓雾岑眠就整个人一震,仿佛从青湍的力量中醒过来一般,身体的支配权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青湍的力量变弱了。还是这里王子伥的力量太强了。岑眠只觉得身上越发冰冷麻痛,像是直直渗透到灵魂一样,脑子里意识还在,却不能运转。
……不,我要走下去。岑眠感觉到浓雾像是有生命般攀上自己的身体,从内而外的寒意让他身子哆嗦,却还强忍着往前踏了一步——
像是察觉到来人是岑眠一样,以他踏足的那一点为中心,景物像是被人拿画笔搅了一遍,糊成了一团混杂的颜色,然而渐渐清晰。
……这是贺少钰的气息!
岑眠急急地往前追了好几步,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上次和贺少钰站着的湖区酒店前面的长阶梯。
基地已经完全被黑雾侵占,只剩下自己站着的古树下还有一些紫气。
……不。岑眠看着古树下插着的黑色古刀,刀身被干涸的凤血染成了深红色。
……他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来了吗。岑眠鉴别着上面的血迹,分明是贺少钰回了自己信息之后没多久,心里像是被狠戳了一下。
……他现在在哪。岑眠想起来路上看到的惨状,进入深处只会更惨。像是感觉到岑眠的心思,脖颈处挂着的青蚨子虫热烫地撞着表盘。
“你知道吗?”岑眠把脖子上的表带摘下来,青蚨子虫像是感应到母虫一般,通体亮着隐隐火光,显然要带路。
……青蚨子虫有反应,还好,还好,至少贺少钰还没死。
岑眠沿着青蚨子虫在表盘上指的方向,在浓雾之中一路走下去,果不其然在阶梯尽头看到了贺少钰他们这几月来带人开辟的路——
浓雾过于强大,灵医和法师们只能用各种阵法和符咒相组合,在这强行开辟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而且道上并非和浓雾隔绝,只是相对水汽和黑影较少。
岑眠努力把视线从浓雾上移开。不是他看到了什么,而是他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却感觉到里头不止湖区水汽和影子。给人一种压抑、惰滞的穿透性极强的暗示,像是要直接腐朽麻痹到灵魂中去。
……他要去接他和自己的亲人。即便死也要一起。岑眠咬咬唇,拿着虫子钻进了那条窄小的道路。
黑色的水雾浓重冰寒,岑眠心理再努力强撑,身子却忍不住哆嗦,裸露的皮肤都冻得紫红发青。
……有人在看着他。岑眠越发确认这一点,周围的浓雾使得他看不清里头有些什么,但是他余光可见依稀的、像是杂乱交缠的树影。
……树吗?不,不是这些树。岑眠分明感觉到被窥视,却无从得知那人在哪。似乎哪也不在,又似乎处处都是。
被开辟的路只有一条,青蚨子虫越来越强的火光也证明岑眠没走错,岑眠不由偷偷观察身边的景象,企图找出那个目光的主人。
天幕只是黑压发红,却依旧有些微的光线,黯淡的光落在直逼天际的雾墙中,岑眠依稀可以看见浓雾里一些事物的大体轮廓。
他看见那因为要开路被切开的古树干,看到那破落的古村落影子,看到疯狂缠绕像是树枝一样垒在一起的东西。
明明看起来就在触手可及的浓雾之内,却又感觉遥远,像是永远够不着、看不清。
岑眠一路努力提醒着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提醒着自己不要被雾气侵蚀,然而在这景象里走了太久,他的心绪也跟这些浓雾似的,不知怎么才能被驱散,每走一步都感觉眼里的景物在跟着颤动。
……这里太死气沉沉了。
岑眠停住脚步,像是要调整内心一样闭目,企图把自己从这个环境里抽离从而冷静下来好找到贺少钰,再睁眼,那种只有自己一个生物存在的恍惚感觉却更强烈了。
“嗡——嗡嗡——”手里的青蚨子虫像是意识到岑眠不对劲的状态,又像是感觉到母虫的危险,疯狂地撞击着表盘,身体里的凤血因为它的动作燃得更加光亮,那温度烫得岑眠一震。
“……谢谢你。”岑眠如梦初醒,意识到刚才自己的状态多危险,感受着青蚨子虫撞击后带着贺少钰火焰温度的表盘,只觉得视线渐渐清晰起来,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骤然增强。
……窥视自己的是王子伥吗。岑眠感觉那骤然增强的气息,清醒过来的状态让他闻到了那浓雾里影子的味道。
……是好事,是好事。明明因此颤抖的岑眠想着,这就说明自己接近问题根源了。边想着,岑眠继续沿着小道前进,却蓦然顿住——
清晰过来的视线让他看清浓雾里依稀的那些“树影”是什么东西。
……那根本不是树!是人!
岑眠看着那垒在一起跟着浓雾直达天际、遍布整个湖区的骨架,除了穿着二三十年前服装风格的,还有几个穿着现代服装的,那家服一看就是四族的人。
……开始那段路那些尸体已经烂光了,所以看不出来,到这里岑眠才知道那不是树。穿二三十年前服装的,可能是龙族被水雾带进来的人。这穿现代服装的,可能是四族修路的人。想到后面会有谁,岑眠心里越发揪着紧紧的。
这样一条狭隘小道,探路得多危险,要牺牲多少人和事物才能铺成。岑眠一边走一边看着满地的各种身份的同辈、机关、阵法的残骸,再想到不知在何处的贺少钰,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般沉重。
……自己的族人很可能死了。自己的同辈也因为这样一条路而牺牲。两个月做到这个地步,各族付出的代价只多不少。没有这些牺牲,自己压根不可能活着走到这里。岑眠一路往前走,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一路不停地念着超度口诀,直到他听到了——
呼吸声。
很轻,轻得犹如绣花针落地,但是确确实实存在,而且不止一人。
本来看了一眼之后忍着不去看的岑眠憋不住抬头,却被外头像是美人鱼一样散发飘过的人形物体吓了一跳,往后一挨,撞上了类似玻璃材质的禁制,一回头,另一具飘在水里的人形物正对着他,保存完好的皮肤和衣服都看得清楚。
……呼吸声就是这么来的。岑眠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显然被吓得不轻。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玻璃样的禁制,外面显然已经是湖区的水体。就像是自己在一条独立的管道里,外头带着邪祟力量的水体里的那些“人形物”,显然是更晚入阵的龙族和四族先驱者。
……这些人还有细弱的呼吸,仿佛只是没有意识地沉睡。难道王子伥还没能力同化这些人吗。岑眠仔细观察过,才退回去在中间低头走着。
……越接近贺少钰他们探索那片区域的人就是越晚牺牲吗。岑眠假设着,心里有了一丝希望,刚进来的路上自己以为是树的骨架早被彻底侵蚀干净,后面新来和放到最后的人却反而有一线生机。
“嗡!!”青蚨子虫忽然猛地撞了一下表盘,力气之大连章瑞疾声称一栋楼压下来都不会刮花的表盘出现了一道裂缝。
“……你怎么了。”岑眠紧张地捧着手表,却发现里头的青蚨子虫身上的火光正在渐渐暗淡,最后彻底熄灭,虫身更是连动都不动一下。
……像是死了一样。难道,难道是母虫出事了。岑眠想到母虫出事意味着什么,心里狠狠地刺痛,下意识地咬唇,青紫的唇雪上加霜地破皮流血。
像是感觉到岑眠的血液,四周那股窥视的力量骤然加强。
……不,就算没有青蚨子虫之路,他也要找到贺少钰。
……就算,就算贺少钰…不在了。岑眠不敢想那一个字,只是蓦地红了眼圈,狠狠地舔掉唇上的血,无论贺少钰在哪、怎么了,他都会带他一起回家。
岑眠像是要和那股窥视的力量较劲一样,沿着原来的方向快步走着,连呼吸都不再刻意控制,仿佛绝地一击般绝决。
本就狭窄的一条直路现下更是变得复杂起来,每走三四米就有一个分叉口,难怪青蚨子虫闻不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的,贺少钰那么强大,怎么会就这么…岑眠不愿想下去,这么安慰着自己,红通通的眼圈憋不住酸涩,眼泪一颗颗划过冻得青紫的脸颊,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不知走过多少个随意选择的分叉口,岑眠迷路了。因为接触过多渗透进来的水雾气息,心脏生理性地碰碰狂跳——
四周宁静了下来,只有那越来越浓郁的、窥视他的力量。不用脑子思考他也能知道,自己被包围了。
“我看见你了”
熟悉的台词响起,仿佛穿越回到开始那个买早餐的雨天,喂鹦鹉的时候。只是那个声音不再是从鬼车血液里响起时那般苍老,里面的力量也更加混杂而强大,像是吸收了更多人一样。
……不能落到他手里,他要到贺少钰在的地方。快逃,快点逃。岑眠混沌的意识里略过这样的认知,身体却再没反应。
……他要到哪去。岑眠眼神空洞地抬头,显然脑袋里尚存的意识不多。身后的步步靠近的影子像是感觉到一样,刻骨的冰寒骤然靠近,让他冷得连灵魂都在哆嗦,身体却没有逃跑的反应。
「“还没开打呢就认输了?在陷阱里不是说还要当保护公主的恶龙吗?”」
贺少钰自黑的话蓦然在心底响起,拉回了岑眠的一丝意识,他木木地垂下眼睫,黑色的影子正好穿透他的腹部,和他面面相觑。
「“再说,因为对付这种杂碎死掉?别开玩笑。”」
……对,不能在这里倒下。岑眠像是被猛扇了一掌一样清醒过来,吃力地要拽着那双手,像是感应到岑眠的力不从心,入阵以来一直没有反应的青光从他手上显现了一瞬,那黑影像是被烈烫到的寒冰,骤然气化。
一阵阵有规律的、低浅的呼吸声渐渐重又回到岑眠耳畔,原本惊悚的声音因为发出人的身份让岑眠感觉到一丝安心,把依旧昏迷的青蚨子虫放进衣兜,一抬头却愣住了——
一个少年。一个穿着红色皇袍的少年。
……那是年少的贺少钰。岑眠看着那散发着和自己力量相似的、洁白的光辉的虚影,心里还是扑通地跳重了一下。
“你是幻觉吗?”岑眠看着虚影笑,糟糕的脸色让他的笑看起来有点难受。
虚影像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又碍于没有实体触碰不到岑眠,只能凶他一眼,在前面引路。
岑眠跟着那个越来越淡薄的虚影一路走,既揪心于那慢慢淡去快要消失的光辉,又奇怪这条路像是渐渐下坡,连周围的水体里都不再有人和呼吸。
虚影走到路的尽头,光辉已经淡得近乎透明了,他回头看了努力跟上的岑眠一眼,确保岑眠能到达这里,才像是接触到朝阳的露珠一样,凭空消失了。
“……不,别走!”本来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的岑眠见状,大哭着追上去,光影自然抓不着,人反而一下踩空,实打实地滑下了一个更深的空间。
五十四 冬至阳生(中)
岑眠团成团抱着自己脑袋,只觉得身体在不断地沿着陡峭光滑的斜坡往下滚,直到他脑子都要滚晕过去,才蓦地撞上一个柔软的石墩,一睁眼,却愣住了——
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白玉石墩上仔细地裹着灰色的柔软布料。
……不,这是贺少钰的围巾。自己早上还亲手给他围上的。岑眠心脏狂跳,抬头搜寻贺少钰的下落,却看见空间尽头高大的玉白色石门看不出材质,也看不到顶在哪,只能看到上面依稀的纹理和石门本身?6 奈⑷榘坠猓饪占涫且虼硕徽樟恋摹?br /> 岑眠咬咬唇,没有把围巾摘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才起来观察这个空间。
……贺少钰的虚影把自己带到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岑眠借着微光沿着空间的边沿走着,仔细看可以看到空间边沿其实是玻璃状的禁制,看设置方法想来也是勘察队设下的。
低弱的光线照入外面深邃的水体只能照出依稀的影子,岑眠却凝神侧耳听着,越走脸上的表情越是惶恐不安,直到快要走到那扇高大的玉白石门,才蓦地一震——
呼吸声。
岑眠凑近去看,看不清水体里有什么,却能确定里面地的的确确和外头一样。而能走到这里的人,说不定……
正是怎么看也看不清楚的当儿,岑眠胸膛被什么东西一烫,低头拿出来,满室就像是开了灯般被照亮,连白玉石门上的那些模糊的文字都清晰地散着金光。
……九宫八卦牌还有这作用吗。岑眠看着偏偏到了这里才开始发烫光亮的牌子,上面的金光和门上的文字如出一撤。
岑眠却先被水体里的人拉住了视线,自己站的地方正对着的正是陆隽……
心里一慌,仿佛知道挨着玉石门的人该是谁,岑眠颤抖着手走过去——
果不其然水里的是贺少钰。
洁癖严重的男人此刻被水体里的枝条缠绕着,比在大学湖底那回还要糟糕。
……都这样了还把所有法器和力量都留给自己。岑眠抑制不住地发抖,刚才看到任何人心里顶多也只有愧疚,现在却疼得发抖,连带着九宫八卦牌的光都是颤的,嘴巴徒劳地张着发不出哭声,眼泪却一颗颗地滚下来。
像是不满岑眠的停留,又像是受到玉石门上文字的召唤,岑眠平息了一路的尾巴尖开始疯狂地疼起来。
……不能哭。要走下去。要把贺少钰和家人都带回家。岑眠最后看一眼,像是要刻在心里,咬咬牙,去看那门上的文字,眼里的眼泪却在接触到那文字的一刻心灵感应般流得更凶——
那是龙语,用青湍的血写成的龙语。
岑眠一字一句地读过,却久久不能平复。
……这根本不是什么白玉石雕,而是龙骨熔化而成的。这一扇门就是青湍的尸体。
当年青湍因为丢了逆鳞而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处等待死亡,所以才以身化门,让来到这里的后代不至于因为失去逆鳞而死。
岑眠手里拿着九宫八卦牌愣在原地,最后的“此乃生门,亦为死门”是什么意思……
这扇门是青湍留给自己的,要用逆鳞解开,自己会怎么样,后面又是什么……
隐隐约约猜到答案的岑眠手颤抖着,目光看到两侧漂浮在水体中的爱人和好友,却咬咬牙,仰起脖子,显现出本体伤痕深刻的脖子。
……还是要有下一道呢,到了地府可不许嫌弃他丑。岑眠想起贺少钰当初警告自己“不许再有下一道”的话,本来还带有一丝恐惧的脸上只剩下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