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软又滑,跟马胖子的脸似的。
他一边往羊肉上洒粗盐,一边翻转着火舌上的羊。滴滴香油掉进火堆里,散出令人垂涎的香味。
正值午膳时间,兵士们都奔着午膳去了。他呆呆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将羊腿骨扔出帐外,大吼一声:“钟林——!”
钟林听见召唤,嘴角的油都没来得及擦,直愣愣掀开了门帘。秦石冷着脸问他:“马胖子呢?”
“好像去湖边了。二狗他们跟过去看……”
“看什么看!”
又一根骨头飞了过来,钟林当机立断地蹲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当然是看马胖子洗澡……”
话音未落,秦石提起了长刀。钟林一个寒噤,“弟兄们说他带伤疤特爷们……”
秦石阴阳怪气地笑了笑,狠狠揪了揪胡子,竟不觉得疼。
“带本将过去。让这群小兔崽子见识见识,到底谁才是神武营的真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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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冰穹咔啦一声脆响,湖水奔涌进来,眨眼又冻成了冰。
玄晏扶着天外玄铁,汲取玄铁散发出的热量,虚弱地放下了手。
冰层不仅仅是穹顶,而是渐渐往他的位置欺压而来,像是冰块结成的茧,紧紧包裹住他。
起初还能走动几步,现在他只能背靠玄铁,眼睫也挂着一层霜花。
试了很多次,冰层有增无减,连玄铁匕首都用上了,也只能让冰层裂开一条缝隙。他开了天眼,只看见眼前一片浓稠的白雾,水系灵气浓得化不开。
玄晏一拳捶在玄铁上,头顶传来发闷的声音:“你们究竟是谁?马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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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平静依旧,只结了一层轻薄的冰。两个中年男子站在湖边,面带不解地看着秦石。
秦石看了他们一眼,又瞟见岸边的外衣,长眉紧紧拧起,缓缓摆开了长刀。
相比之下,钟林显得更加紧张。见机不妙,叫了一句“将军”,转身就跑。
两个中年男子大叫一声,作势要追,被秦石的长刀拦住。刀刃烈烈生风,截在两人身前。
“先告诉我,马胖子在哪。”
湖面上双方短兵相接,战得激烈。湖底下玄晏心焦不堪,狠狠拍打着冰层,恨不得冲破出去。
没了术法护持,围绕他的冰层渐渐消退。秦石以一对二,毫无畏惧,忽听中年男子大喝一声:“纳命来——”
他的招式拙劣不堪,脚步也虚浮。秦石听得直想笑,打得更痛快。殊不知玄晏被堵在湖底,不知水上情况,想到秦石可能与两个修为不浅的修士对上,已是急得变了脸色。
甚至连双瞳也微微变化,似是银色琉璃。
两个中年男子突然招式大变,一掌将秦石逼退到湖边。身后的湖水忽然有冰层碎裂之声,紧接着湖水激荡,冲天而起,碎琼乱玉的湖水飞溅,一条人影跃出湖面,携卷厉风,扑杀而来。
中年男子飞身急退,那道厉风截在两人之前的位置,劈出一道深坑,回身又退向秦石,将他拉出十几丈远。
“将军!小的带人来了!弟兄们,把这两个没长眼的拿下!”
钟林带着一群兵士,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却在看清湖边的人后,呆若木鸡。
两个中年男子诡笑,霎时无影无踪。玄晏站在秦石身前,束发绳早就不知所踪,长发*地披散,双眼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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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营角落的破马厩边新搭了个营帐,一群兵士静静地来又静静地走。
瘦马站在角落里,等到四下无人,便欢快地拱进营帐,蹭向玄晏。
玄晏默然割开绳子,摸摸瘦马,又给秦石松绑。眼瞳银色略有消退,干干净净,不带丝毫情绪。
秦石依旧闷着头,玄晏低声道:“那几个被打晕的,已经送到平武营去了,那边有几个不错的军医,不必担心。”
他嘴唇一颤,蔫头蔫脑地望向玄晏:“帐里还留了大半只羊……”
玄晏手没稳住,匕首划破了他的衣袖。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破马厩,玄晏只觉许多心绪落了空,倚在营帐一角,一边抚摸瘦马,一边问秦石:“你怎来寻我了?”
“……你午膳没吃,肯定会饿,我就找来了。”
“怪我,没事先说清。”玄晏叹气,“你身为主将,落个勾连修士的罪名,让神武营弟兄们怎么是好?”
秦石一闷,“他们不会有事……”
“我不过是个外人,何必至此。”
“你……”秦石声音愈发的小,忍不住揪了揪胡子,“可你真的和松弟像极了……”
玄晏一愣,追问一句,秦石撑着脑袋,语气竟焦躁起来。
“是我弟弟。我十岁时,他为了捉野兔烤给我吃,在山里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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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搭的营帐比不得主将营帐精细,睡到半夜,玄晏被身边的呓语惊醒,坐了起来。
瘦马听见动静,又蹭了过来。他看着蜷成一团的秦石,脱了件衣服给他盖上。
秦石虽然体型壮实,但这段日子在西海原与蒲兰来回,竟也瘦了不少。脸上原本几条横肉,现在也消了。这样静静睡着,呼吸间都是止不住的疲惫。
他陷入梦中,不知在说什么。玄晏贴过去,却听见袅袅升起的一个字。
“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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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林凌晨偷偷来了一次,说是孔监军带着缇衣骑,把神武行营围了。阮参将正在满天地找主将大印。他们几个和玄晏走得近的,想找阮参将说说,把玄晏放出去,都被曾参将的守卫拦下了。
秦石坐在玄晏身边,稍稍问了两句军务。玄晏意念一转,忽然问钟林:“跟你来湖边的,都是谁的手下?”
“是曾参将……”
从湖边到神武营都需一炷香的时辰。玄晏心知不妙,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对策。他有修为,能一走了之,但秦石又该怎么办?也不能丢下神武营兵士不管。
当日正午,曾参将便带着几个亲卫,把神武大印交给了孔监军。次日清早,孔监军便下了军令,神武营即刻拔营,前往西海原。
第十七章
往西海原的路上十分沉闷,缇衣骑在后,神武营在前。两营中间,夹着秦石和玄晏。
在阮参将的争取下,那匹瘦马拨给了秦石,正驮着他往西海原赶。玄晏取了药丸,给秦石喂了一粒。
西海原战况不利,秦石之前争取的驻守蒲兰,在孔监军的命令下,化为乌有。他也因为顶撞了持有大印的监军,挨了十军棍。
漫长的队伍走得拖拖拉拉,爬行在戈壁上。
秦石伏在瘦马上,安安静静不说话。玄晏给他喂了药,又回头看了两个中年男子一眼。
现在他修为已足,早已突破后天境界,进入先天境界。参加玄天门的遴选绰绰有余,打一两个修士不在话下。
但他摸不清这两个中年男子的底细。
他们来得诡秘,目的不明,甚至不太听孔监军的话。走了大半天,他甚至看到过孔监军对两个修士恭恭敬敬。
是夜,神武营进入了茫茫西海原。
西海原曾是一片湖泊,后来渐渐变作零星小湖,消弭在戈壁之中。
玄晏观看天象,又估算行军速度,知道此处离时罗只有一百里。
番人占了时罗,剩余几个营都在西海原上按兵不动。孔监军将他们带去西海原,大概是要配合其他营,将番人合围起来。
照孔监军的话说,拿回时罗,扳回西海原的优势,西军才有脸面回朝。
行军疲累,一宣布扎营休整,几乎所有的兵士都睡熟了。
黑压压的大军一角,玄晏安顿了瘦马,抖开谢七偷偷送来的绒毯,盖住秦石。
秦石有些发热,但军医说无碍。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像一头躲来舔舐伤口的熊。
一头已经瘦得干瘪的熊。
漫漫黑夜,玄晏无心睡眠,阖眼调息,开始纳取万物灵气。
西海原的夜比蒲兰的更难熬,更加冷清。他调息运转如行云流水,热得额头沁出汗来。
啪。
那头瘦熊挣脱了绒毯,一条精瘦的大腿搁在他身上。
玄晏以为是别人偷袭,差点气息逆行。他盯着腿上的肌肉半天,伸出一根手指,将大腿推远。
再次给他盖好,玄晏回身打坐,等到身上又开始散发热气时,瘦熊像是闻到了蜂蜜,两条腿架在他背上。
玄晏这回没被惊到,反而差点被两条腿压得喘不过气。
睡熟的人浑然不觉,在玄晏愤慨的注视下,两腿圈着他脖子,硬是将自己拖过去,贴在他身上。
热乎乎的,暖暖的,真舒服。
玄晏忍无可忍,揪着他两只脚踝,打算把他甩出去。
但他双脚冰凉,玄晏还是忍住了。
秦石额头没先前那么热,身上在出冷汗,浑身冰凉。一床绒毯对伤痛未愈的他,显然不够。
钟林和谢七都休息去了,王二在阮参将身边,无暇过来,其余兵士知道他的修士身份后,都不敢接近他。
玄晏提着他的脚踝,进退两难。秦石睡梦中挠挠头,双腿唰地收走。没等玄晏喘一口气,两条腿就跟蛇似的卷到他腰上,牢牢地圈紧了。
然后秦石猛地坐直了,眼仍旧眯着,大手一伸,又箍住了他的肩。
玄晏已经完全不打算继续修行了。
这头熊把他当树一样扒着,他还修行个什么。
秦石身上冷汗涔涔,圈着他的手脚也发凉。玄晏无奈,索性将他调转过来,面朝自己,伏在自己身上。
玄晏身上散发出的热气深深吸引了秦石。他虽然没醒,却紧紧地抱着玄晏,一刻也不放松。
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跟平常的剽悍勇猛判若两人。玄晏叹气,一面调息,一面端详他疲倦的面容,才意识到他不过二十四岁。
秦石出身寒微,身世坎坷,如此年轻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真的很不容易。
心性淡漠了四百多年,他头一次如此看重另一个人。
热源稳定了,秦石也不再乱动,趴在他身上继续熟睡。玄晏再次叹气,只觉今晚要把所有的气都叹完。
他扶着秦石的右手,与自己左手对掌,继而十指相扣。
秦石双手看着大,落在手心却显得瘦弱。待到四掌并对,玄晏打坐调息,开始运气。
源源不断的热气随着他的调息开始运转,往秦石体内涌去。初时他不敢用力过猛,怕秦石从未接触过修士的灵气,吃不住。秦石却毫无反应,睡得愈发香甜。
热气在两人体内奔走来回,运转不息。秦石皱起的眉头渐渐放松,似是沉入了美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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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神武营抵达西海原战场。
孔监军做事书生意气,到了前线也谨慎起来,不敢轻易冒进。谢七带了一队人去探查,留神武营候着,暂时不动。
秦石休养两日,已经完全好了。偷偷来看望他的兵士表情都很复杂,玄晏安静地坐在旁边,当做自己不存在。
下午未时前后,谢七带人回来了。
玄晏现在感觉灵敏,最先察觉到动静,却没料到他一回来,孔监军那儿就传出了他的大吼大叫。
孔监军这一喊叫,消息再也掩盖不住:与番人对阵的几个营已经拔营后退,驻守附近的城池。留在此地的唯有番人,和刚刚到达的神武营。
这个夜晚过得惴惴不安。
阮参将身份不便,派王二来询问秦石,还把谢七得到的消息尽数告诉了他。
几个与番人交战的营都撤得很远,秦石估计对方派了信使告知他们,双方却在路上错开了,不由更对孔监军恨得紧。
祸不单行,次日一早,孔监军丢下神武营将印,人不见了。
神武营一片哗然,秦石重新坐镇。另外几百缇衣骑却丝毫不乱,谢七几次前去,只得到对方只有一个文士坐镇的消息。
秦石气得出刀劈断了桌案。待到谢七退下,玄晏问道:“我且问你,那个孔监军,究竟是不是司慎的人?”
秦石犹疑一阵,“先前我在京城,只知他手下很多,对待也不同。”
情势不明,秦石下令全营回撤五十里,着谢七分兵几路,与其他营交涉战事路线。战事中玄晏帮不上忙,便不给他添乱,安安静静待在营帐里,顺便防着曾参将。曾参将却仿佛置身事外,关在马厩里,据说仍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全营忙乱之时,坐镇缇衣骑的文士上门来了。
有冲突在前,神武营对缇衣骑的印象更坏,碍于对方是文士,不便多做手脚。众人见那细眉细眼的文士悠悠走进主帐,都恨不得贴上去听他说话,好在第一时间上去动手。
游怀方一进主帐,玄晏便察觉秦石一僵。
但凡遇到和司慎有关的,秦石的反应都不一般。然而秦石不愿多说,他也不便多问,只静静顶着游怀方,随时准备出手。
游怀方一进来便将帐里扫视一遍,细眼斜斜挑起,似是慨叹:“司大人在京中为你准备的锦绣前程不要,跑来这里受罪,何苦?”
秦石额头青筋一突,游怀方不为所动,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似笑非笑地递来。秦石展开看了,神情一懵。
游怀方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玄晏,清风一笑:“还有这位。不知你何方高明,竟然敢与凡人武夫走得这般近。”
玄晏漠然瞟他一眼。游怀方一甩衣袖,“那两个修士来自灵净宫,在玉京为贵人做事。本是低阶弟子,因是双胞胎,配合默契,自然与其他低阶弟子不同。此刻应当与孔申和一起,押到玉京去了。”
游怀方拂袖而去,玄晏接过信来,才发觉盖着司慎的大印,算算时间,竟是在孔监军逃跑之前发出的。
从料定孔监军会向玉京5 求援,再到神武营会落单,孔监军会逃跑,以及他逃走的路线,环环相扣,一样不差,当真是心思缜密。
信上言辞宛转,孔监军自会由他收拾,西海原战败也无大碍,只要秦石乖乖跟着缇衣骑回到玉京,自会保秦石平安。
秦石面无表情地瞅着信纸,忽然一把将信纸扯过,扔在了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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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两天,秦石没有给出回应。第三天一早,神武营将士便发现缇衣骑不见了,只留下一行远去的马蹄印。
神武营上下愤慨无比,秦石无暇与缇衣骑置气,内心隐隐生出不安。
再怎么探查情况,以谢七的动作,早该回来了才对。
腊月廿四,正入年关,谢七拖着一身伤,栽在了神武营门前。被救醒后,谢七躺在主帐里,面对秦石和阮参将等人,甚是心急。
“东边五十里,有番人……大军……”
第十八章
急撤!
腊月廿五晨,神武营拔营,往南撤退。
番人在东边,其余几个营在东北和西南几角,若是途中遭遇,必是孤立无援的死战。
往南走,可能遇上奉命调动的平武营,西海原几个重要的城镇中,有乌月城在南方。可以借地休整,等候新的调动。
众将士撤退中,不免拿缇衣骑来消遣,甚至为孔监军编了歌谣,一路传唱。
撤退路上须得慎之又慎,斥候轮番上阵,打探前路。身为斥候精英的谢七已经瘦得没了人形。
腊月廿七夜,神武营抵达西海原南方的乌月城。
乌月是西海原一大城镇,只是没有蒲兰那等地位,规模较小。与番人开战年余,这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唯有西军几个营来回驻扎。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武营已经从乌月撤出。
神武营将士面对空荡荡的一座城,顿时傻了眼。
然而毕竟是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又快到年关,秦石决定暂时驻扎下来,再给西军主帅传一封信。
几日精疲力竭的应付缇衣骑,奔波操劳,秦石也像其他将士一样,迅速消瘦下去。一头粗壮的熊变成了披着熊皮的狼,唯独眼睛还有点神采。
忙完了送信事宜,秦石回到营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扑通一声掉回被褥里。
正事忙完,又有玄晏给他收拾桌案,秦石很快睡着了。
外头寒气重,玄晏加热了火盆,又给秦石掖好被褥,只觉自己都要成老妈子了,还修什么行。
外头有兵士在唱家乡的歌谣,临近年关,更是勾起人怀乡的情思。玄晏听不太懂,却能从调子里听出些悲慨。
这样的情景他也不是没经历过,毕竟他在拜入凌远长老门下前,也在边关长大。一夜羌笛吹落花,曾是他已经模糊的童年。
月色稀薄,亦是漫天繁星,唱歌的兵士早已睡去。玄晏在主帐附近巡视一周,确认没有异常,才回到帐里,继续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