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一行三十余人轻装简行,离开神武营行营,去往蒲兰镇。
秦石去到西海原,并非无功而返。他与西军主帅争执一番,主帅答应他暂时不动用神武营,但西军前线的部分补给,必须由离蒲兰最近的神武营采集。
神武营运送粮草来的,粮草基本不愁,只有伤药和衣物略少。然而整个西军,愿意做杂活儿的兵士寥寥无几。这项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挑衅玄晏的几个倒霉鬼头上。
几个兵士编进了阮参将的近卫中,一路上被严加看管,个个苦着脸。到了蒲兰镇,玄晏与阮参将打过招呼,悄悄离队。
为了不让秦石难堪,玄晏退了一步,主动搬出营帐,暂时卸任将军近卫,以换取对几个挑衅者的惩罚。
另一个退步的理由,便是蒲兰镇的金玉药铺。
秦石说到此行的结果时,他就想到了这点。因为现在单纯地依靠万物灵气,不足以支撑他的修行,他亦暂时不想动用剑穗,便换个方法,将主意打到了天材地宝上。
金玉药铺向外提供药材,对内则提供各地搜集来的天材地宝。玄天山是天地清气汇集之地,这些材料在玄天山上除了炼丹之外没什么用处,放在凡间则是不可多得的修行助益。
金玉药铺里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玄晏顶着狰狞的伤口,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上次那样拿他玩笑的更是不曾出现。
买药的人将药铺门口围个水泄不通,他站在不远处稍稍打量,绕去了药铺后门。
凌远长老建立药铺时他稍微听了两句,知道药铺有与玄天门联络的特殊方法,也知道有个后门。贵重些的药材,和天材地宝,都是从后门进出。
四顾无人,玄晏飞身一跃,翻进了药铺内。
抓药的人多,伙计基本都在前面应付客人,后院空荡荡的,唯有晒了一地的药材。玄晏在院子里看了看,稍稍调息,循着残留的气息找到了储藏天材地宝的库房。
库房外面并没有多加修饰,显得极为普通,且因为只有玄天门才知道有天材地宝,也没派专人看守。
他装了些调整灵气用的五色露,又在其他抽屉中随意抓了一些材料,很快抓了一小袋,外面却忽然响起熟悉的男声:“两个死丫头,看我回门派弄死你们!”
第十三章
这个男声极为耳熟,玄晏迅速将袋子收进怀里,贴在门边。
外头是老熟人清寂,此时正气冲冲地朝库房走来,身后有个小童正涨红了脸拉扯他。
“师父,师父你冷静点,别想太多,我们去找师祖说清楚……”
清寂闻言,回头一巴掌扇过去,小童摔在地上,眼眶通红,却不敢哭出声。
清寂拔高声调,反显得更加怪异:“你懂什么!你师祖从来都是向着你清冥师伯,和你丹意丹扬两个师姐!你现在这副修为,门内遴选都没法参加,能有什么用!”
玄晏站在门后冷笑一声。
看样子,是为了洞天大会的门内遴选闹起来了。清冥向来得玄凛宠爱,那两个丹字辈的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好事怎么轮得到清寂师徒。
离门内遴选还有一个月,他得想点办法,留个惊喜。
清寂仍在骂他:“等回了门派,你把这个药下在死丫头的木桶里,听见没?”
“师父,她们不会让我靠近……”
“你去不去?!”
小童抽泣着点头,接过清寂给的药包。清寂仍然气急败坏:“居然罚我守这个破铺子,死丫头上的好眼药!倒看看这回你还怎么翻身!”
他在中庭叫骂不停,小童满身灰土站在他身边,怯怯地拉他衣袖:“师父……”
“叫什么!”
“着火了……”
清寂悚然回头,看见存放天材地宝的库房冒起阵阵青烟,里面甚至透出跳跃的火光。
玄晏站在药铺门口,看着原本忙中有序的药铺瞬间慌乱起来,所有客人都被轰走,伙计都匆匆往里走去。术法激荡声隐隐传来,好不热闹。
他淡淡地笑了。
有了修为之后,做事方便不少。他刻意纳取水系灵气,使得库房内五行失衡,火系失控。
清寂又是木灵根,这火是一时半会灭不掉的。
被丹意在玄凛面前下眼药,又在看管金玉药铺时出了差错,可以想见,等待清寂的必是一场好戏。
库房面前,清寂已经气疯了。
他带的几个低阶弟子都是杂灵根,派不上什么用场,唯一有用的徒弟吸不完失控的火灵气,跪在他脚边哭。
火舌在库房里妖娆地舞动,他想到回山后将要面对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自从将玄字辈师伯赶尽杀绝,玄凛就全面控制了玄天门。但凡议论前事和不服他的,要么莫名消失,要么被下到了后山寒冰牢里。
他突然羡慕起失踪的老九老十来。
药铺伙计们正在往库房浇水,火势虽然得到控制,天材地宝怕是救不回来了。清寂焦灼不堪,阻止了想给玄天门发信号的伙计,又恨恨地扇了徒弟一耳光,骂道:“废物!”
随着他这声骂,原本已经矮下来的火焰忽然窜高,有两个靠近的伙计来不及躲避,被烧得连连惨叫。
一瞬间库房化为火海,火势直冲天际。
清寂瘫坐在地。
完了……
这么大的火,要怎么瞒得住……
这场火吸引了整个蒲兰镇的注意,玄晏在城门处望了望,略感疑惑。
他怕惊动感觉敏锐的清寂,只敢用自己重新修炼的部分修为,火势不会这么大。
究竟何方神圣在暗中帮他?
底下一片混乱,蒲兰低矮的城楼上坐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她看着玄晏的方向,一双眼睛纯黑深邃如夜空。
她仰头喝完烈酒,意犹未尽地抹了唇角。
“玄晏。”
清冽的声音犹如魔咒,传入玄晏耳中。他一愣,四下看去,只看见来往的人群。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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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隐在暗处,似敌似友,身份不明。跟过几次采买队伍后,玄晏谨慎起来,没有再去蒲兰镇。
近几日天气转暖,玄晏裹着狼皮坐在湖边,却没有摆开姿势,一双眼半眯着,似乎在走神。
三个,四个,十个。
附近有十个人正在盯着他。
从他出营门开始,这十个人就跟上了他。正是神武营的兵士。
那几个人虽然败在鲁莽,却在神武营种下疑窦,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有人盯着,他自然不能随意打坐修行。否则不光是他,连秦石也要受到牵连。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金玉药铺偷出的天材地宝正在怀里发热,源源不断地填入他体内,不吸收天地灵气也无甚大碍。再过段时间,等他修为更进一步,就能用上千机剑穗蕴藏的清气。
他看向了玄天山的方向。
孤云渺渺,玄天山巍峨矗立,若隐若现。
他从云端落下,还会慢慢地,爬到云端之上。
寒冬将逝,在盛夏的洞天大会之前,玄天门还会在四月选一次弟子。
那是绝佳的机会。
他身后低矮的灌木丛里,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这边,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阵可怖的杀气。
再一个眨眼,马胖子已经消失了。
湖面上映出几个慌张的人影,玄晏潜在湖水里,默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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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胖子有些神通的消息不胫而走,次日就没人再跟着他,他也乐得清静。
秦石这段日子忙着与西海原主帅交涉,信使轮番来回,已经跑死了两匹马。他也得保持一定距离,以便阮参将好好折腾几个莽夫。
不知不觉腊月初八,秦石命人采买了一批酒食,给将士们开宴。
西海原风俗与王化之地迥异,做腊八粥的食材不足,便统统换成了大荤,算是犒赏将士。
从清早起,秦石便指挥千余人将场地篝火一应备好,又多拨了几十人给伙夫打下手,其余人皆在打扫营帐,整理军备。
西海原入夜入得迟,天色微黑时酉时已过半。篝火熊熊燃起,伴着将士们粗犷的笑声,豪放且苍凉。
天上又悠悠地落起小雪,被神武营冲天的热气化作细雨,熏腾成一片雾气。
腊八的宴席摆在了校场,都是行旅之人,离家在外没什么讲究,席上喝酒划拳,喧腾一片。
不时有兵士给秦石敬酒,秦石酒量惊人,与几十个人喝过都没醉态,其余的就都不敢上来了,只敢在底下遥遥敬他一杯。
几个参将稍显拘谨,在秦石身边低声谈笑。秦石端着酒杯,也觉无趣,刚一抬头,就看见了遥远角落里坐着的玄晏。
他着了伙夫常穿的灰衣,安静地占了宴席一角,就连脸上的伤疤也平和起来。像是茫茫黑夜中的独行者,将要消失在戈壁之中。
为了避人口舌,这段时日两人甚至话也没说,面也没见。秦石不知从哪生出的茫然与不舍,酒杯略一倾斜,朝他遥遥举起。
场上霎时一静,千余人齐齐转头,看向被他们刻意忽视了很久的马胖子。
或许是情不自禁,或许是一时冲动,玄晏全然忘却了自己的酒量,亦是朝着秦石遥遥回礼,将斟满的酒杯抬高,一饮而尽。
当啷一声酒杯落地,马胖子身子一晃,砰地倒在地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醉过去之前,仿佛听见了浪潮般的哄笑,秦石无奈的笑容自眼前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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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时,钟林很贴心地准备了醒酒汤,就放在他身边。营帐里一个兵士都没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依旧是蒲兰的烈酒,后劲很足,头昏昏沉沉的。他慢吞吞换了衣裳,走出营帐,却觉得气氛不太对。
兵士们神色凝重,三五成群地往校场方向走去。去了趟将军营帐,里面却空无一人。
身上还留着宿醉的疼痛,玄晏揉着胳膊,抓了个眼熟的问道:“去哪?”
对方见是马胖子,只顾摇头,朝校场努努嘴,并不说话。他一头雾水,跟着人群往校场走去。
昨晚的宴席还没收拾干净,几片篝火残灰还堆在地上。将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是铠甲锃亮的秦石。另一个十分陌生,一身张扬的缇衣,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面色不善。
神武营将士尽数到场,千余人站在校场上,竟是鸦雀无声。与神武营相对的另有数百人,就站在神武营对面,穿着与台上之人相同的缇衣。
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将台上的缇衣人哈哈大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秦石:“秦将军,你也太客气了,这般声势浩大,就是为了欢迎本监军,让本监军如何过意的去啊?”
将台底下的人群一阵骚动,在秦石一个眼神过后,瞬间安静下来。
玄晏终于见识到了秦石在神武营的威望。
场内霎时间静如荒原,令台上的不速之客动了动。
神武营对面,几百人的缇衣人亦是骚动不安,似乎没意料到神武营如此顺从。
秦石这时才缓慢地笑了笑。
“孔大人,缇衣骑什么时候把手伸到西军了?”
白净面皮的孔大人扯扯嘴角,露出和善的表情:“都是在司大人手下做事,分什么彼此啊。”
神武营中一片嘘声。
缇衣骑原先是皇帝的亲卫,今上年幼,缇衣骑便交给了位居太尉的司大人。虽然他们现在同属司大人辖制,但缇衣骑作风狠辣,是京畿有名的祸害,向来被东军西军看不起。
狭路相逢,可谓分外眼红。
被神武营兵士这么对待,孔大人脸庞扭曲一下,再度平和地笑了。秦石看着他递来的绛色卷轴,眉头一皱。
“本监军的话不作数便罢了,难道司大人的话亦是如此?”
第十四章
说到司大人时,虽然离得远,玄晏发觉秦石的脸稍稍变色。
将台下兵士们俱是一静,孔监军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将绛色卷轴放在了秦石怀里。
虽然场面上是一家人,监军依然非常有眼色地,命令随行的几百缇衣骑在神武行营外安营扎寨。
“他娘的,就知道玉京那群畜生没安好心!”
傍晚时分,玄晏刚刚走进营帐,愤恨的叫骂便扑面而来。兵士们齐齐一停,面面相觑,有一个试探地问道:“马胖子,你真不是他们的人?”
他眉头一挑,露出一副你说呢的表情。那人一拍大腿,“我早知道你不是——你知道他们有多嚣张?居然把东南角给占了!这不是故意和我们过不去!”
东南角是神武营预备的撤退路线,那片湖亦在东南。玄晏摸了摸袖中的五色露,拧起眉头。
他表情一动,牵着伤疤也一起动。那人讪笑:“马胖子你别笑,怪吓人的……”
几人又凑在一起,杂七杂八地说着今天的事。玄晏听得烦,转头要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们可知道秦将军与司大人的关系?”
之前别个帐的人不说,白天时监军又用司大人施压,他便愈发好奇。
那人犹疑一阵,“将军不想提,我们也就闭嘴——却也不是说不得。将军在调到我们神武营之前,曾是司大人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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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平安无事,神武营中的气氛却愈发凝重。玄晏问了钟林,才知道这正是缇衣骑的作风。
缇衣骑是先帝手下的恶狼,战功彪炳,也作恶多端。最最出名的特点,就是动作迅疾如雷霆。
而在动手以前,他们可以蛰伏数月而不动。
腊月十一,前夜大雪,清早放晴。神武营的校场上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
玄晏依旧带着被惊醒的困意,被人群夹带着往前走。他揉着眼睛,看向将台上的秦石。
秦石不动如山,看着孔监军身旁的黄旗,扯出僵硬的表情,“监军这是……”
“司大人的信你应当看过了。”孔监军呵呵一笑,指着黄旗,“番人最近很不安分,为壮我大越军威,鼓舞士气,本监军这几天想过了,打算与神武营的弟兄们切磋一番。袍泽之情为上,点到即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秦石终于没忍住冷笑。
寒冬腊月的,刚化雪的时候提出比武切磋,能安什么好心。
孔监军刚提出这个要求,玄晏便看向了站在另一边的缇衣骑。
神武营的军备已经够好了,除了饮食比较粗糙,每个将士的衣物都非常精细。然而缇衣骑均是皮裘金刀,高头大马。气势上他们就矮了对方一截。
孔监军紧追不舍,没给秦石推拒的机会:“天寒地冻,别让将士们等太久,可以先比几场,权作暖场。”他往底下点了几个小兵,“那个脸上有麻子的,你,还有这个鼻头发红的,你,你们俩先上来。”
日光冰凉。寒风刮过,神武营不少人都冻得有些头昏。
孔监军和秦石坐在了台下,比试双方站在台上。秦石刚刚放下热茶,个子瘦小的神武营小兵就被一个飞踹掉下了台。
台上中年男子稳稳地朝两人作揖,眉眼中抑制不住的得意之情。那个小兵狼狈起身,朝着两人匆匆一礼,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群中。
这是被缇衣骑打下的第四个。
身后席地而坐的神武营死寂一片,与旁边开心大笑的缇衣骑们形成鲜明对比。秦石眉头一抽,沉声道:“监军教导有方,秦某自愧不如,今日就……”
“等等,”孔监军伸来一根指头,按住他的茶碗,“别急着回去,再比一轮。”
秦石看看身后颓丧的兵士们,低声道:“将士们都累了。”
孔监军和善地抚弄茶碗上的花纹,“司大人说了,他一向很信任秦将军,就等将军的好消息,怎可轻易推脱?”
他的声音放得轻柔缓和,显得慈眉善目,笑吟吟地看着秦石。
秦石浑身一僵。
孔监军视若不见,起身巡看一圈,朗声道:“剩最后一组,就不必那么拘谨了。本监军决意让两位伙夫上场,搏诸位弟兄一笑。不知神武营哪位弟兄上来应战?听说,有个从天而降的胖子?”
玄晏在神武营的死寂中,不动声色地站上了将台。
孔监军为他的体型变化和伤疤咋呼一阵,这才施施然坐下,挥手让两个伙夫上场。
秦石坐立不安,刚要起身,就被孔监军按回座上,“别急,只是伙夫而已,会点拳脚皮毛,伤不到人的。”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秦石看见往将台走来的人,一拳顿在桌案,怒道:“这还叫伤不到人?!”
玄晏觉得地面似乎有些震动,循着动静看去,两个壮如熊的莽汉朝着将台走来。目光凶狠,肌肉迸出,似乎一个脚步就能把人踩平。